23 小樓
第23章 小樓
兩個老婆子年歲相仿,體型也差不多,都穿着花樓裏下人們統一樣式的褐色窄袖衫子,乍一看,仿佛一對雙生姐妹。
皮膚略微白一些的那個跟旁邊黑臉的嘀咕,“也沒見顧娘子這般慌張,難道是東家性子嚴厲,不好說話?”
黑臉的搖搖頭,“東家畢竟是東家,顧娘子在樓裏雖然是個管事兒的,人人都敬着她,但說起來,她到底也是替主子做事的。”
“也是。”白臉的婆子又說:“她那般慌慌張張的塞給我一包東西,真把我吓了一跳呢。”
黑臉的婆子也詫異,“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我看那可是上上好的東西呢。”
“可不是。”白臉的婆子說着,彎下腰到柴火堆裏翻了翻,翻出了一個小包袱,小心地掀開一個角給她看,“你看這樣式、這料子……等閑人家過年過節也未必穿得上呢。”
“哎喲,可是呢。”黑臉的婆子也壓着嗓子叫了起來,“你看這花樣兒繡得多精細,還有這珠子……我一把年紀了,也只在貴人們身上看到過。”
白臉的婆子聽她也這樣說,就有些猶豫起來,“你說,這樣好的東西,就這麽燒了……是不是太糟踐東西了?”
“可不。”黑臉的婆子也惋惜,“光這幾粒珠子,少說也得值幾兩銀子吧?”
白臉的婆子伸手摩挲着小包袱裏的東西,神情頗為不舍。
黑臉的婆子左右看看,小聲對她說:“要不就別燒了。悄悄拿回去,留着給你孫女穿,或者偷偷賣了……誰能知道。這裏就咱們倆人,我還能說出去啊。”
白臉婆子明顯的心動了,又有些遲疑,“能行?”
“我看能行!”黑臉的婆子忙說:“這裏也沒有別人,你知我知。咱們可是多少年的老姐妹了,你還信不過我?!”
白臉的婆子思忖片刻,點點頭,“我也不留着,回頭找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賣幾吊錢咱們打酒來喝。”
黑臉婆子笑呵呵的說:“那感情好。老姐姐我就等着啦。”
白臉婆子拿定了主意,臉上帶了笑,小心翼翼的将東西包好,重新塞到了柴火的下面。
兩人剛剛藏好東西,就聽外面有腳步聲傳來,一個小厮從門口探頭進來,喊了一聲,“前院的茶水房要熱水呢。”
兩個婆子連忙答應着,起身将竈上燒開的熱水灌進了水壺之中,一一提到門外。門外幾個小厮已經在等着了,他們将提過來的空水壺放在門外,又提了灌好的水壺匆匆走了。
這兩日客人太多,熱茶熱水都有些供應不上了,小厮們也緊張的很,生怕哪裏招待不周,惹到了客人,給自己招來麻煩。
兩個婆子打發走了來提水的小厮,将空水壺提進竈房裏一一排好。再将空了的大鍋注滿清水,竈下加兩把柴火,繼續燒水。
白臉的婆子坐下來,心癢癢的,忍不住又伸手去翻她藏在柴火下面的小包袱。沒想到她的手在柴火下面翻了半天,竟然沒有摸到小包袱,頓時有些懵了。
黑臉婆子不明所以,“怎麽了?”
白臉婆子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掀翻了竈旁的柴火堆。一地亂七八糟的木柴之中,哪裏還有她之前藏好的小包袱?!
兩個婆子一起傻眼了。
司空趁着廚房門口亂成一團的功夫,從柴火堆下面摸出小包袱塞進懷裏,一閃身,從柴堆旁邊的窗戶裏掠了出去。
雖然沒聽明白花樓裏的管事娘子為什麽要燒這一包東西,但司空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尋常,有一種想毀掉什麽證據的感覺,就決定把東西帶回去給鳳随看看再說。
這樣想着,就聽身後兩個老婆子發出一陣狼哭鬼嚎的叫聲,緊接着花樓裏的打手們就被驚動了!
司空有些緊張,他若是被人在這裏給逮住,別人問他一個來花樓裏消遣的男人,為什麽會鑽到後院竈房裏來?他要怎麽解釋呢?
他被抓住不要緊,牽連到了鳳随,怕是要壞大事的。
司空腳下一轉,鑽進了竈房旁邊的月亮門。
門後就是下人們住的院子。此時此刻,下人們應該都在前院裏忙碌着,這裏到是沒有什麽人,房間也都黑着燈。
從這個院子再竄出去,前方就是玉香樓的後花園了。
玉香樓的後院遠比前院的面積要大,院子正中是一方池塘,池塘邊建了幾座別致的樓閣,錯落有致地掩映在池邊的樹蔭之中,景色頗為幽靜。
司空聽到身後已有腳步聲傳來,顧不上多想,飛快地竄進了前方的小樓中。
這些樓閣應該就是花樓裏的頭牌姑娘們待客的地方。
司空想着樓閣中有貴客在的話,打手們不會不管不顧地闖進來,他正好可以借一借人家的勢。等躲過了這一撥搜索,他再找個機會偷偷溜出去。
樓閣的一樓是待客的廳堂,桌椅擺設,無一不精美,只是空蕩蕩的,既沒有人,也沒有可以讓他暫時藏身的地方。
司空只好繼續往樓上跑。
他腳步輕,踩着樓梯上樓也并未驚動什麽人,就聽頭頂上方吱呀一聲輕響,傳來一個女子柔和的嗓音,“玉弦,你先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叫玉弦的丫鬟就說:“現在還早,我去小廚房看看,給娘子端些吃食過來。今日娘子也累了,晚飯也吃的不好,夜深怕是要餓的。”
先前那女子就嘆了口氣說:“咱們到底不是此間主人,要東要西的,憑白惹人厭煩。我看那些婆子也都忙地很。”
玉弦就說:“娘子說的哪裏話,咱們又不是白吃他們的……”
話沒說完,她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有些納悶的問道:“娘子你聽,外面這是什麽聲音?”
她朝外走了兩步,剛要探身朝樓梯下方看去,就見樓梯裏一下子竄上來一個人。
玉弦吓得要叫,被司空一把捂住了嘴。
房門正開着,屋裏的女子也看到這一幕,登時大吃一驚,“你是什麽人?!”
司空回頭,就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站起身,頗為驚慌的看着他。她身上穿着黛青色衫子,一頭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背後,清麗的面孔不施脂粉,竟然就是剛才在舞臺上彈奏了一曲《踏月》的溫娘子。
司空看看她,再看看在他手中不斷掙紮的丫鬟,心裏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這算是劫持人質了吧?
下一步該怎麽辦呢?!
樓下隐隐傳來腳步聲。
司空額頭冒汗,他看看眼神驚慌的溫娘子,再看看她身旁的桌子上放着的琵琶,腦海中靈光一閃,神差鬼使的說了一句,“溫娘子,我來教你彈琴吧。”
溫娘子,“……”
不光溫娘子,被司空拎在手裏的俏丫鬟也呆滞了。
玉弦掙開了司空的手,不屑的冷笑,“你?!你以為你是誰?竟然大言不慚,敢說要教我們娘子?”
司空挑眉,“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你們娘子怎麽啦?天下第一嗎?!”
玉弦被噎住。
就算在她心裏,溫娘子的琴技确實天下第一,她也不能這樣說。說了,她家娘子就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淡泊寧靜,而成了狂妄自大,不知深淺。
這樣的話要是傳出去,是會給他們家娘子招禍的。
溫娘子呆滞了一下,也冷靜了下來。
夜晚後院一向安靜,所以她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對于這莫名其妙出現的青年人,她大約也猜到了他的處境。
不過她是外人,并不關心這青年與玉香樓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糾紛。她在意的,是剛才青年人說的那句話。
溫娘子扶着桌面又緩緩坐了回去,“你要教我什麽?”
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想笑。
司空想了想,覺得他一個只上過幾年興趣班的業餘選手,跟溫娘子這樣的專業人士比琴技肯定會落于下風。
就算不會落于下風,也遠遠達不到可以當人家老師的程度。那他剛才說的那句“教你彈琴”就真成了笑話了。
不能比拼技巧,那就只能在眼界上,或者說知識面上去一拼高低了。
司空就說:“我教你彈奏一首曲子吧。”
溫娘子也不多問,沖着她的琵琶擡擡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司空放開丫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拿起了溫娘子的琵琶。
這是司空生平所見的,最好的一把琴。琴身色澤溫潤,觸手如玉,連琴弦也泛着一層柔潤的光澤。
“好琴。”司空忍不住贊了一句。
溫娘子微微一笑,笑容中流露出些許自得,顯然也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寶貝的。
司空試音,随手撥弄琴弦,開始尋找感覺。
樓閣之下,腳步聲雜亂,幾個打手已經跑到了臺階下。
溫娘子沖着玉弦使個眼色。
玉弦躊躇片刻,擡手将溫娘子的房門阖上,轉身朝樓下走去。
她剛一擡腳,就聽身後的房間裏傳出了兩三下撥弦的聲音。
玉弦腳步一頓。
起初她以為這是那名青年在試弦,但很快就意識到不是。她陪在溫娘子身邊,耳濡目染,雖然琴技無法與溫娘子比肩,但耳力卻絕非一般人可比。
這幾下撥弦太有韻律感了。
這不是在試弦。
琴弦被撥動的餘韻尚未散開,琴弦再次被撥動。
玉弦竟然無法再走出一步了。
在她的身後,琴聲如水波一般蕩漾開來。
恍惚間,仿佛眼前的秋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抹去,另将一幅極美的畫卷徐徐在她面前展開:水波溫柔地湧動,大片的蘆葦在月色中彙成了剪影,月色溶溶,将明亮的輝光鋪灑在了水面上。
粼粼波光在月色中起伏,水勢漸漸浩蕩,夜色也變得開闊起來。
沒有塵世的喧嚣,甚至沒有鳥雀蟲鳴來破壞這月、這水波、這夜風中彌漫的花香……所組成的靜谧美好的畫面。
玉弦覺得自己的魂兒都飛了。
她的身體被分成了兩部分,魂魄漂浮在半空中,身體卻僵硬地走下樓梯,迎上那些面容猙獰的打手。
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唯恐他們制造出的噪音破壞了這天籁般的琴聲。
領頭的打手遲疑的看看她,再看看她上方關起來的房門,小聲問道:“玉弦姑娘,可看到這附近有生人來過?”
玉弦僵硬地搖了搖頭。
她這會兒稍稍清醒了一些,伸手指了指樓上,“娘子在練琴,若有人來,必定會打斷她了。”
打手凝神聽了聽,樓上除了琴聲,确實沒有別的聲音。他沖着身後的人擺擺手,又囑咐玉弦,“若是見到生人,打發婆子來說一聲。”
玉弦連忙點頭,忙不疊的将人打發走了
等人都走開了,她又舍不得上樓去打斷這琴聲了,索性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拄着腮,靜靜聽琴。
一曲奏罷,溫娘子久久無法回神。良久,才啞聲問道,“這首曲子叫什麽?”
司空反問她,“請問娘子看到了什麽?”
溫娘子情不自禁的閉上眼,捕捉靈魂中仍在不斷震顫的餘韻,“春江水暖,月色溶溶。”
司空微微一笑,“這首曲子,就叫《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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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