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六月天的午後,明晃晃的太陽曬得石板都發燙,熱浪滾滾,太子正往長春宮去。大約是今夏異常的熱,東宮裏人都覺得近來太子愈發不好伺候了。撐罩傘的太監,險些跟不上太子的步子,死命跟着,他們自己早已經汗透兩重衣,好在他們都是一水的靛藍色外衣,即使汗濕也不過顏色略重一些,不會礙了主子的眼。

太子一進長春宮,就看到小丫頭跪在地上正收拾地上破碎的青花瓷盞,德妃正閉目靠在正中榻上,柳嬷嬷給人揉着額角。

聽到太子請安她才睜開了眼,聲音聽着倒是平和,“太子來了。”太子行過禮,往左邊椅子上坐了,等德妃說話。

“你看見了?”說的是地上摔了的茶杯,“合宮裏誰不知道從郡主六歲入宮,本宮為了照顧她,熬摳了眼。她病的幾次,本宮成宿成宿不睡,照看着。”說到這裏德妃似乎傷心地說不下去,又閉上了眼。

柳嬷嬷道:“娘娘幾次三番使人去看郡主,郡主不來不說,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了,寒了娘娘一片心啊。今兒,這樣熱的天,鳴佩姑娘還在滿海棠宮粘蟬打水的,磋磨得不成樣子,娘娘心慈看不下去,使老奴去海棠宮讨這個丫頭,誰知郡主連面都沒露,陳嬷嬷直接軟釘子臊了老奴一臉。”

德妃睜開眼看向太子:“你說她不會是——”

太子搖頭:“不會。”

“那就是你!瑾瑜早晚是你的人,你倒是急什麽!必是你那邊露出了端倪,讓瑜兒成了郡主的眼中釘肉中刺!”德妃恨恨道。

太子垂眸不語。

“你也忒賢了些,連個黃毛丫頭都拿不住!”德妃看着自己這個被人稱“有君子之風”的兒子,頭嗡嗡地疼。他要是使些手段,拿住了那個丫頭,哪裏還有這些事兒,別的不說,他都十九了,有些事早該能做了.....水到渠成你情我願的,男女間的事兒,怎麽這個兒子就是不開竅呢。

“她不做太子妃也好,那丫頭也忒悍妒了一些。”一個女子,竟然敢要求男子只有她一個,這男子還是太子是将來的帝王,這也太異想天開了,果然是被寵壞的丫頭,什麽千奇百怪的要求都敢順着自己心思說。她怎麽不直接上天呢!

德妃思忖:“她真做了太子妃,将來瑜兒只怕也會吃虧。”本來還指望着她,讓娘家那邊走得更順當些,誰知不僅這次恩封沒有,前段日子娘家侄兒打死人的事兒,也被四皇子那邊咬着不放,也不見坤儀郡主幫着說半句話,既然如此,非要娶這麽一個喪門星幹什麽。

卻聽一直寡言少語,德妃不問就從來沒有半句話的太子開口:“鳴佩年紀也到了,母妃不如給她挑個好人家,讓她自去過安生日子。”

這一句話可不得了,德妃聽到是又驚又怒:“你這是什麽話?母妃早說過瑾瑜将來是你的媳婦。”就是現在礙于身份,沒有什麽名分,但将來——,東宮舊人,後位就是暫時不能想,封妃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你到底是又哪裏軸上了?”德妃從小跟姐姐感情就好,自己當年在宮裏艱難,父母都縮了手,可姐姐得了張首輔愛重,在那樣艱難情況下以偏房之身扶正,做了當時聲名赫赫的張首輔的繼室夫人。

更是一力撐着自己往上走。姐姐死的時候,含淚泣血托孤。更不要說瑾瑜打小就得她心意,深得她和姐姐的志向風範,對太子也情深義重有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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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嬷嬷這時忙道:“只怕殿下是心疼鳴佩姑娘吃苦。”

“吃苦?誰人不吃苦,只要你記着她今日為你吃的苦,她就能苦盡甘來!”德妃看着兒子:“別有這些小兒女心思,你既然心疼她,你倒是想辦法把她從郡主宮裏要出來,不拘是放在母妃這兒還是放在你的東宮,也讓瑾瑜少受些罪吧。”說到這裏德妃心裏悶痛,當年平陽公主就作踐她,現在她女兒又作踐她的外甥女.....這些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天家貴女,真是讓人恨呢。

太子無法,只得直言:“兒臣想要坤儀郡主做太子妃,郡主只是一時鬧氣,兒臣會勸說她的。”

德妃某根神經緊了緊,打量着兒子依然溫和冷淡的神情,試探問道:“你為何還想郡主給你做太子妃?”

太子長睫輕顫,卻道:“郡主最合适,行百裏者半九十,兒臣不能失聖心。”他的手不覺握緊了杯子,感覺到青瓷的涼意順着手心傳過來,才覺微躁的心舒服了些。

德妃又打量了兒子半日,才緩緩點頭,“你慮的是。聽說四皇子前日領了個好差,賢妃表面爽朗天天嚷着自己缺心眼實則就是個笑面虎,只怕心眼比藕眼還多,這一對母子都不是好纏的。陛下..... ”說到這裏德妃頭疼地看了兒子一眼,陛下不喜太子,只怕瞎子都能看出來。

“瑾瑜那兒你就不要管了,免得郡主更瘋了。”話到這裏,德妃揉了揉額角,“被海棠宮折騰這半日,母妃也乏了,你回吧。”說着又意味深長道:“只要你明白,心中有數,這些年,那許多人為你吃的苦,”聲音低到只有太子可聞:“送的命,就都值了。”這句話一出,好像幽靈飄過,繼而德妃恢複了聲音,提醒道:“天這樣熱,那棵樹該多澆些水——還是你親自照料着吧?”

太子依然還是端肅恭謹的模樣,但他的聲音卻控制不住的發緊:“回母妃,一直都是兒臣親自照看。”

德妃又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了。”有心就行。德妃這才露出倦容,擺了擺手,“你去吧。”

此時偌大的殿宇,下人早早被柳嬷嬷都打發到外面守着,只有德妃和太子母子二人,以及柳嬷嬷。

外面是滾滾熱浪,長春宮不知是位置還是放的冰過多,整個殿裏都是幽幽寒意。

太子走出長春宮,重新進入熱浪中,才感覺重新回到這白日永晝、充滿聲音、躁亂不堪的人間。

他一直攥緊的手這才松開,一徑向前走着,在別人看來,依然是那個溫和從容、氣度非凡的賢明太子。

直到經過禦河邊,有含着水汽的涼風鋪面,垂柳依依。他擡頭看去,就見同樣呆呆看着河面的女孩,着霜色衫配豆綠色衣裙,在河風中衣帶翩飛,明明四周是花紅柳綠,可最惹眼還是她。

很少見這人穿這樣素淨顏色衣衫,徐士行不覺多看了會兒。

女孩正是謝嘉儀,被一堆宮人簇擁着站在河邊,手裏拿着步步幫她折下來的柳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着水面。

南面河道調查已經傳過來了,确有兩處需要加固,當地已經接了旨意動工。永壽帝還誇她是個福星,因為她一個夢發現兩處不妥當的地方。

可是,不對,怎麽會只有兩處。明明是一場禍及南方幾省的水災。

但她懂得太少,看着陛下案頭堆着北地、西南、南邊各處送上來的折子,有些地方旱了遭了蟲,有些地方澇了,黃河河道更是要修固,又是好大一筆開支。

她硬要做什麽,不僅讓陛下為難,萬一顧了南面,今年出事的卻是黃河呢?謝嘉儀現在深刻體會到,什麽叫牽一發而動全身。南北河道是這樣,北地張裴钰也是這樣.....大胤的國庫怎的這樣窮呢,地方上怎麽這樣多事兒,到處都伸手向國庫要錢。可謝嘉儀知道,國庫裏根本沒有多少錢。

“我怎麽這樣笨呢。”笨得讓她生氣。如果她從小就好好讀正經書,也不會今日明明知道有些事兒會發生,卻無從下手。

就聽一個清冷聲音,“你也知道自己笨。”本來就笨,最近愈發笨得讓人生氣。

旁邊人已經都後退跪下行禮,徐士行略擡手讓人起身,眼睛卻看着臨水而立的謝嘉儀。

謝嘉儀本來就氣自己,此時又看見這個人,只得福身行禮沒好氣叫了聲:“太子哥哥。”“太子”兩個字倒是清晰,“哥哥”兩個字含混地跟被她吞了一樣。

徐士行聽她還是這樣,也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日頭這麽大,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又不是多強健的身子,再是貪玩,就不能等熱氣下去再出來。

對方卻張口就噎人:“怎麽一個人,後面這麽一大群人,太子哥哥看不見?”

徐士行點點頭,這是說他瞎。要不是有人在,他真想把她那動不動就氣鼓鼓的小臉揉扁,掰開她的小嘴看看到底長得是什麽伶牙俐齒。

這樣想着徐士行視線落在眼前人微微嘟起的紅唇上,想到那日——,立即移開視線,看向廣闊的水面,不動聲色呼出口氣。

兩人之間往日謝嘉儀才是主動說話的那個,徐士行本就不是話多的人。一旦謝嘉儀不愛理人了,兩人之間幾次見面便常常有這樣沉默以對的時候。

徐士行正想問她郡主府住得是否合意,今夏這樣熱,何必宮裏宮外兩頭跑。就聽河對面似乎有人經過,驚起了栖息在河岸的白鷺。

兩只白鷺驚起而飛,飛過水面,朝着另一處水邊低地去了。

看到白鷺,坤儀郡主一直皺着的眉松開了:是了,她想不明白,陸大人肯定能想明白,她還是該去問問陸大人。

于是徐士行話還沒說,郡主就行禮,興沖沖帶着人走了。

徐士行看着謝嘉儀離開前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和發光的小臉,捏緊了腰間垂下的雙龍搶珠白玉佩,看了高升一眼,高升忙去通知何勝。

到了晚上,太子就接到消息:郡主跟一陸姓書生在茶樓廂房,足有三個時辰,郡主尚不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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