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廂房內閉了窗,阻隔了外面街道喧嘩的人聲和滾滾熱浪。兩邊各放了雕成白鶴的一對冰雕,陸辰安進來的時候先是覺到清涼之氣,伴着新鮮花草瓜果的清香之氣。

郡主倒是一點不客氣,待他一坐下,就一個接一個問題問了下來。

陸辰安一邊回答,一邊暗暗稀奇,實在這一個個問題不像一位深宮千嬌百寵的郡主能問出來的。但他面色不顯,認真回答着郡主的疑問。

很快就驚奇發現,郡主所有問題背後都有同一個預設:今秋南方雨水過度,河道恐有決堤之患。陸辰安不動聲色,心裏卻納罕,要說決堤之患,大胤首患在黃河,郡主怎麽偏偏抓着南方幾處河道不放。

而謝嘉儀卻是越聽越灰心,從陸辰安的回答裏她終于明白南方河道當前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國庫吃緊,能撥出的銀子一定是先緊着北方黃河和北地糧草。黃河多處已經有近十年沒修整,而北地也漸漸不安生起來。

謝嘉儀不覺把拇指曲起放在口中輕咬着關節處,她聲音裏帶着些許茫然:“陛下派人去查了南方河道,回話的人說一切如常。”除了那兩處,明明還該有大片大片的不妥,可回的卻是一切如常。

陸辰安明白謝嘉儀的疑問,回說,“那就是一切如常。”

“如常.....如常怎麽會淹呢?”沒有問題,為什麽會決堤。她的腦海裏都是明年九月不斷傳進宮中南方水災的各種信息,流民遍地,甚至湧入京城,陛下日理萬機,夜夜不得安眠。撥下去的錢糧,似乎永遠是杯水車薪。後來才發現赈災過程竟層層盤剝,陛下生了好大的氣,革了好多人,讓太子親去赈災,才勉強控制局面。

但人禍已起,好幾處亂了起來,不僅有前朝的長壽教卷土重來,更有好幾地打着闵懷太子旗號,說是不遵太祖遺诏,天罰大胤。大胤朝廷費了好大勁兒才平息民亂,但卻留了後患,陛下也一病不起,熬幹了心血。大胤幾年都沒能完全恢複過來,又遇北狄來犯,聯合西戎西蒙各族,北地危.....可以說徐士行接手了一個有分崩離析之患的大胤。

陸辰安只見郡主呢喃出那句“怎麽會淹”,整個人都如在另一個世界,如在一個噩夢裏。他輕聲喚道,“郡主。”謝嘉儀的視線才重新落在眼前人身上,這是大胤朝最驚才絕豔的探花郎,他一定有辦法。

謝嘉儀的視線火熱,就那麽直直看着陸辰安,好像落水的人看到突然出現的樹枝。

陸辰安努力理解她的疑問,輕聲道,“如常也會淹,如果天氣異常的話。”見郡主聞言似乎真的見到極端異常天氣的發生,整個人都是一顫,眼睛裏都是無助,似乎一切已經發生。

陸辰安忙道,“郡主,那樣極端異常的天氣百年來都不曾發生。”南方河道是大胤建朝重修過的,正是配合南方氣候水量,建朝至今小的決堤是有的,但再大的并沒有過。反而黃河難治,才是大胤真正的心患。

郡主啊了一聲,手握緊了,再次忍不住咬着拇指關節處,嘴裏重複呢喃道:“如果發生了呢.....”

陸辰安敏感注意到謝嘉儀緊張的時候有輕微的強迫,例如她剛剛擺正茶杯,明明是同一個位置,可是她一定要推動三次。例如她說到某些話,一定要重複三次,而她自己似乎對此全無所覺。

原來她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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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讓身後如意拿過來抄錄的南方幾處河道的情況給陸辰安看,正是她記憶中聽人提到受災最嚴重的幾處,期待地看着他:“如果水更大一些,再大一些,你看這些堤壩當如何加固,費銀幾何?”

陸辰安低頭仔細看去,拿着紙筆細細測算,時間一點點過去,屋裏很安靜,只能聽到冰雕融化滴落在銅盆裏的聲音。

謝嘉儀也不做別的,就那麽盯着他等着。

待陸辰安擡頭,才發現郡主始終看着自己,此時更是眼睛發亮望着自己。他手一頓,嗓子裏突然發癢,側身握拳咳了幾聲。

“郡主,在下倒是有個修固方案,只是.....所費銀錢龐大,用在這幾處,實在是——”有這些銀錢,國朝用錢之處甚多,用在哪裏都比用在這裏合适。

“你給我仔細說說,回頭我去問——”說到這裏她頓住了,大胤兩個最了解河道,解決堤壩工程問題的一個是陸辰安,另一個是徐士行。是這君臣兩人修建起了南北兩處河道工程,此後六年間淫雨又起,但他們重修的堤壩都安然無恙。

謝嘉儀握緊了手,緩緩道,“回頭我去問太子殿下,他最懂河道。”這樣工程,說通了太子和陛下才有可能,剩下的就是銀錢問題。錢,真是好東西啊.....還好,她是有錢人,京城更不缺有錢人。她,可以搞錢.....

陸辰安聽得最多的就是太子和郡主青梅竹馬的故事,甚至不少人都猜郡主将為太子妃,現在看郡主提到太子反應,似乎并不是這樣。

他把紙張推過去給郡主看,然後指着自己标注的數字講給她聽。

謝嘉儀努力想把他說的話弄懂記住,除了高度、長度、結構、分流、疏導、攔蓄水.....還有水量,水位,數值……很快就把她繞暈了。

陸辰安講完看着她。

謝嘉儀也看着陸辰安。

陸辰安又握拳咳了兩聲,“郡主說說看,哪裏不明白。”

謝嘉儀認真看着畫滿了結構、标滿了數字的熟宣,動了動嘴唇,發現她連從哪裏說起都不知道,剛才拼命記住的東西早攪成了一鍋粥,關鍵是成了一鍋粥後也不知道被誰吃了,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她臉微微發紅,理直氣壯道:“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說着還往前探身,表示自己這次一定仔細聽清。

陸辰安頓了頓,那句“郡主哪裏沒聽清”咽了回去,重新把紙上內容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之後又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郡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手中握着的毛筆似乎沒地方放,還是陸辰安把擱置毛筆的青玉筆山往前推了推。

郡主一本正經擱下毛筆,擺放十分齊整,這次不再看陸辰安,清了清嗓子,“你再說一遍。”

陸辰安:.....确實複雜了些,尤其是郡主顯然沒有任何河道知識。

這次他說得更細致也更慢,終于看到郡主幾次點了點頭。再次說完,外面天都微微暗了些。

謝嘉儀比誰都着急,她着急搞錢,着急把方案跟太子說清楚,着急.....她明明聽懂了好些的,可是為什麽卻依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此時身邊如意輕聲提醒道:

“郡主,時辰已經晚了.....”如意想說再不走,都來不及用晚膳了。

誰知“晚了”那兩個字讓謝嘉儀心裏更慌,要快一些的,她看着一張張圖紙,長長呼出一口氣,想象眼前坐着的是太子,她要把話傳達清楚,要說動他。

謝嘉儀看着紙面上陸辰安徒手畫的圖案都是橫平豎直,密密麻麻的小楷工整漂亮,而這已經是陸辰安給她講解的第五遍了.....

她努力想開口說點什麽,陸辰安鼓勵地看着她。

謝嘉儀張了張嘴,突然把頭埋了下去,埋在了放在梨花木桌上的肘彎間。

郡主突然的舉動讓陸辰安愣住,就見對面女孩就那樣抱臂埋頭,一動不動。廂房內已經點了燈燭,陸辰安能看到對面人分外白皙的脖頸上有碎發顫動,只能移開視線,他專注看着旁邊晃動的燭火。

埋頭的少女終于帶着哭腔說了話:“這實在是太難了.....”人跟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怎麽讓她重生了,就該讓陸辰安這樣的人重生才有用.....老天是瞎了眼嘛.....她重生前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皇後,重生後依然是個只會吃喝的郡主……

她以前怎麽就沒有多讀些書呢,除了身手比好人好些,哪兒哪兒都不如人。

“怎麽她就又會念詩,又會說史,什麽東西一聽就明白,還能叭叭叭跟臣子讨論.....”謝嘉儀含混不清的聲音傳來,突然坐直身子,“你再跟我說一遍。”

陸辰安瞥了她一眼,除了濕潤的睫毛,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女孩一臉倔強,努力若無其事要求他再說一遍,好像沒有前面那五遍一樣。只是陸辰安依然注意到她的睫毛顫動,濕潤的睫毛上面有一滴淚,在燭光下晶瑩剔透,搖搖欲墜。而她繃着小臉,坐出一身貴重,好像剛才一切都不曾發生。

好像她不曾抱怨,更不曾哭過。

陸辰安起身道了“得罪”,把凳子靠近了謝嘉儀身邊一些,這樣他們就能共同看着桌面上的紙張圖案,他也能随時注意到郡主的反應。

男子清朗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他說得更慢,更小心,一點點注意着身邊女孩任何反應,甚至發現她一旦握緊手中筆,他就會微微停頓,把剛才部分用另一種方式再講一遍,直到感覺身邊人緊繃放松下來,他才繼續往下。

而此時的東宮書房內,徐士行看着身前消息,目光落在最後四個字,“尚不曾出”。

世人眼中如青竹白楊一樣君子賢德,少言寡欲的太子殿下,目光晦暗,內中是深不見底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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