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徐士行被喜公公帶進養心殿書房時, 國公府老太太才離開不久。老太太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先帝的手書,手中還握着先帝賜下來的手杖,宮裏人就知道國公府不會有事。

先帝要保國公府, 這是撐着太子的手杖。所以盡管長春宮早慌了, 也知道國公府不會出什麽大事, 只是——陛下動作快得很,國公府的根基——毀了。

十月初的天, 養心殿裏卻已經放了火盆。徐士行一進去就被鋪面的夾雜着海棠花香的暖氣撲了一臉,只看到永泰帝披着外衣握着筆寫字,炕桌對面的謝嘉儀盤腿坐着,一手翻着書冊, 一手捏着炕桌上的點心慢慢吃着。

“太子為什麽來?”徐士行行禮後,永泰帝不給他任何說別的話的機會, 單刀直入地問。

徐士行被催得急, 沒能仔細打聽禦書房的情況, 只知國公府老太太離開了, 卻不知謝嘉儀還在。此時被永泰帝直直問來意, 竟然一時間塞住,不自覺先看了謝嘉儀一眼。

對方也擡起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看向了自己, 更讓徐士行把一路上盤算了半天的說辭都噎住了, 張了張口, 竟然沒說出話來。

一向鎮定的太子殿下,腦子裏此時亂成一團。他發現, 自己要說的話, 竟然變得如此艱難。

“太子?”永泰帝又催了一聲。

“兒臣, 兒臣為兩淮地區災情而來。”徐士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換了話頭, 救人如救火, 鳴佩不能死。

“這個,你有心了。朕已經安排好了救災的人。”說到這裏永泰帝似乎有了說話的興致:“此次多虧坤儀,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坤儀果然是我大胤福星!果然是天佑我大胤!”話題陡然一轉,永泰帝變了臉色:“兩淮王家挪銀的事兒,英國公府只道是族人大膽,他們一無所知。”說到這裏,永泰帝笑了:

“朕是看在太子的份上,姑且信了他們一無所知。只奪了他們世襲罔替的資格,太子——沒有異議吧?”

原來就在剛剛,永泰帝下旨,英國公府的爵位從下一代開始降等襲爵。也就是說等到老英國公一死,英國公世子繼位,這國公府就變成侯爵府了。

太子緩緩叩頭,“兒臣無異議。”

“很好,兩淮地區十幾萬受災民衆,朕不能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說到這裏永泰帝又道:“至于那個——這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什麽義婢,竟是你東宮的人嗎?這樣媚上禍主的,你竟還能容她活着?”

永泰帝顯然知道的更多,說到這人他盯着太子反應,慢吞吞道:“朕已經着人去拿了,到時候交大理寺定罪,什麽義婢,不過一個背主的奴婢,竟還敢踩着我皇家郡主博名聲,實在是好大的膽子。朕竟然聽說這次的事情,禍端也在這麽個奴婢?實在該死。”

君王都說她該死,她就是不該死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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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儀就見徐士行再次跪下叩頭,“兒臣請父皇開恩,饒此女一命。”

謝嘉儀眼睛都沒眨一下,她看到人前清高矜傲的東宮太子的頭叩在禦書房水磨青磚上。

永泰帝看着太子,語氣讓人聽不出情緒,平靜卻又意味深長,“朕說她該死,太子求她不死?”

徐士行的手死死摳在水磨青磚的地縫裏,他覺得此時的禦書房如此安靜,靜得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他不用擡頭,都能看到謝嘉儀的樣子,她的眼睛烏溜溜的,澄澈幹淨,好像一汪水,有時候卻不見底。

太子再次叩頭,謝嘉儀只能看到他肩上兩團金線繡的四爪團龍慢慢低下去,低下去。她聽到徐士行的聲音緩慢而堅定:

“兒臣心悅此女,請求陛下開恩。”

永泰帝的聲音依然聽不出喜怒:“這是太子看上的人?”

徐士行默了默,回:“是。”清冷的聲音落在水磨磚上,他覺得聲音好似都會摔碎似的。他的手拼命地想摳進地縫,用力得指尖都要摳破了,卻并不覺得疼。

“太子什麽時候看上的?不過一個奴婢,朕到時候再給你挑好的就是了。”永泰帝慢悠悠又問,随後來了這樣一句。

喜公公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一眼郡主。

永泰帝只盯着太子,郡主卻收回了落在太子身上的視線,慢慢拈起一塊海棠糕,放進了嘴裏,渾然不在意的樣子。

徐士行再次默了一會兒,才回道:“兒臣早些年就心悅此女,請陛下開恩。”

“早些年是多早?”永泰帝似乎純粹是好奇,可每一句問出來都讓徐士行的手扣得更緊,“朕聽說,五年前是你把這個奴婢送到郡主身邊的?是那之後的事兒,還是之前?”

這一次跪在下面的太子許久都沒有答話。

永泰帝不說話。

徐士行最終答道:“是——那時。”

“那怎麽不直接叫到東宮伺候,反送到郡主宮裏?”

這次徐士行只頓了頓,就回:“是她想要去郡主宮中,兒臣就順了她的意思。”說着又重重叩頭,這次的叩頭聲又沉又響,連聽慣了的喜公公都覺得身子一顫,就聽太子道:“兒臣從未向父皇求過什麽,此次求父皇饒她一命,兒臣願替她受罰。”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徐士行的話落,禦書房又是好一陣子沒有人說話。

永泰帝拍了謝嘉儀的手背一下,謝嘉儀一愣,似乎不知發生了什麽,看向陛下。永泰帝點了點她的鼻子,又指了指炕桌上的白瓷盤子,謝嘉儀才注意到盆子裏堆得小山一樣的海棠糕已經被她吃得沒剩幾塊了。

她這才覺得肚子果然漲漲的,不舒服得很。

謝嘉儀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永泰帝這才開腔:“坤儀,你說怎麽辦?太子難得對一個女子這樣歡喜,朕亦動容,論理該把這個女子賜給太子。但她畢竟得罪了你,朕生恐委屈了你,委實兩難,你說說朕該怎麽辦,是饒她不饒?”

明明火盆離得很遠,可徐士行卻疑心這屋子烘烤得厲害,烘烤出一片讓人透不過氣的熱,密不透風,令人窒息。

脖頸衣領間似乎有汗墜落,十分難耐,可他卻一動都不能動。

他跪在那裏,挺直腰背,只頭低着。

看着被禦書房下人擦拭得能透出人影的水磨青磚,他幾乎疑心能從中看到她的影子,可是當他用力去看的時候,才發現模糊成一片,什麽都沒有。

甚至連他自己的影子,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只有膝下的一片冰涼。

可偏偏周身心頭,都是一片讓人窒息的火。悶得人透不過氣,他覺得這種窒息蔓延得無邊無際,會永遠跟着他。

這一瞬間,他昏沉沉的頭覺得,也許,他永遠走不出這個屋子。永遠走不出這種窒息。

或者,他從來不曾真正走出來過。

“既然太子哥哥這樣求了,順了太子哥哥的心就是。”謝嘉儀說着忍不住又伸手要去拿海棠糕,手背上被“啪”輕拍了一下,原來是陛下用手中卷起的書冊敲打了她的手背。

謝嘉儀忙縮回了手,聽到陛下嗔道:“只知道吃。”

徐士行聽到謝嘉儀的聲音回了句:“又沒我什麽事兒,我不吃還幹坐着聽着不成,一個奴婢也值得我巴巴聽着。”旁邊喜公公忙上了杯消食的山楂茶,看了陛下臉色,這才笑道:“陛下且讓太子殿下起身吧,地上涼呢,可別跪壞了殿下。”

永泰帝讓太子起來,又沉吟一會兒才道:“罷了,既然坤儀也願意成全你們,朕就饒那個婢女一命,賞給你做屋裏人,只是——”說到這裏永泰帝盯着太子道:“日後——,此女永不得晉位。”

不知是其中哪句,讓太子本就蒼白的面色愈發白了,他只垂手低頭答了句:“是”。

永泰帝又看了他一會兒,從這張臉上他似乎看出了別的。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不是在看太子。他恍然明白了舊事,明白了那日元和帝異常的表現,原來先帝什麽都知道。先帝知他,更知平陽,原來一切在還沒開始的時候,就注定是他一個人的一場荒誕的妄想。那日先帝看他的眼神,古怪、嘲弄卻又憐憫。

好一會兒,永泰帝才揮揮手讓太子回去。

徐士行離開前看了謝嘉儀一眼,可匆忙間他甚至沒看清她的神情。他出了禦書房,只見日色西沉,暮色籠罩了大半個皇宮,到處都染上了一種瑟瑟的孤清和冷,這是大胤的深秋,冷肅不近人情。

他才走了幾步,就有早等在一邊的人上前低頭道:“殿下,娘娘等着您呢。”

徐士行聞言,突兀地笑了下。

娘娘等着他,這樣的話他好像沒聽到過幾次,又好像聽到過太多次。

高升不知殿下為什麽笑,只覺這笑讓人發毛。跟着殿下朝着長春宮去了,走着走着他就小跑了起來,前頭的殿下走得太快了。

一口氣到了長春宮,徐士行一下子停了下來。

他擡頭,仔仔細細看着長春宮的匾額,好像是第一回 看到一樣。看了好一會兒,才提步進去,到了正殿,先就看到柳嬷嬷已經回來了,正扶德妃等着。

他幾句話把結果說了,就漠然立在一邊。

德妃先是松了口氣,随後皺眉,“不得晉位,這豈不是委屈了那孩子——且慢慢看着,到時候——到時候——”

徐士行突然開口,“母妃,這是陛下的旨意,兒臣不敢抗旨。”

長春宮裏落針可聞,德妃和柳嬷嬷都驚住了,用一種驚駭怪異的眼神看向徐士行,太子莫不是發瘋了不成?

太子一向孝順順從,從未用這樣沖的口氣跟娘娘說過話。甚至,太子話都少得很,不問到他頭上,他從不開口說話。所以突然一句話頂出來的徐士行,讓兩個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人都愣住了。

德妃先是驚,待聽明白兒子話中意思又是一怒,這是——頂撞自己!說什麽不能抗旨,先帝還賜國公府世襲罔替呢,到了陛下這裏還不是降等襲爵!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自然是說了算的人說得準。

她死死看向兒子:“你莫不是忘了——”

徐士行聞言特別想笑,他沒忘,他就是記住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讓他——,徐士行閉了閉眼,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緊緊攥着,他慢慢松開了。

截斷了德妃的話:“兒臣從不曾忘,母妃也不必每次都提。一命換一命,還不夠報答救命之恩?莫非還得兒臣把自己這條命還給她不成!”是了,還不清,張府上下多少口來着,他哪裏還得清呢。

德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太子,不覺怔住了,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再次被一向孝順的兒子頂撞了,想到這些年為了他付出的,想到姐姐死前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那些年自己風裏雨裏為他的籌謀!

她眼睛裏都要噴出火來:“張家為了你付出多少!是只瑾瑜一個救命之恩嗎?母妃不必再一次次提起,招你厭煩!張家滿門為了你的太子之位死了個幹淨,瑾瑜當年為了救你,沒能來得及拉自己弟弟一把——你好呀,這樣有良心的話都說得出來!當年你姨母咽氣前,把女兒托付給你,你答應的話該不會自己都忘了吧?好呀,我到底是養出個有良心的好兒子!”說着捂着胸口直喘。

德妃的眼淚下來了。

柳嬷嬷也跟着直掉眼淚,娘娘長娘娘短的叫着,嘴裏只說着:“娘娘這些年落下一身的病,太子且順着些吧,您要是都不體諒娘娘,娘娘怎麽活得下去呀!娘娘苦啊,殿下!”.....長春宮一時間亂成一片。

待到德妃靠着坐塌緩過氣來,太子殿下已經在前面跪下了。

德妃冷聲道:“你也不用跪,你今天能忘了張家的犧牲,趕明兒你是不是連我們娘幾個的——都忘了!”

“兒子,你有多少天忘了澆樹了。”

德妃話裏的人讓始終白楊一樣腰背挺直白的徐士行,微不可查顫了一下,又是那種鋪天蓋地的窒息,走不出去,永遠走不出去。

他的腰背明明還是挺直的,卻又好似徹底塌了下去。

太子重重磕頭,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清冷和自制:“兒臣不敢。”

待他走出長春宮,夜幕已經降臨。

他往下扯了扯自己團龍袍裏面露出的白色中單,用力透了口氣,卻沒有用。他站定,慢慢地,一點一點、仔仔細細把自己的衣領拉扯平整,看上去又是那個衣冠整肅、永遠不亂、無堅不摧的太子殿下。

他也不騎馬,也不坐轎,只是默默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回頭問高升:“郡主,來東宮了嗎?”

問得高升都愣了,郡主久不來東宮了,他不知道殿下為何突然有這一問。

徐士行笑了笑,繼續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身後只有高升和何勝跟着。

高升聽到殿下說了句什麽,卻沒聽清,正想緊上一步看看殿下有什麽吩咐,卻被旁邊何勝拉了拉。

何勝聽清了,殿下說的是:

“是了,她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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