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養心殿書房裏, 永泰帝疲倦地合上了折子,喜公公見機忙收拾了炕桌,把一杯養生茶端上來, 笑道:“這可是郡主特特讨來的方子, 陛下可不能不喝的。”

一聞到鼻尖茶味兒, 永泰帝瘦削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她呀,連河道都替朕修起來了, 真的長大了。”

“可不是?奴才現還後怕着呢,要不是郡主,這次可真是——”

永泰帝慢慢喝了兩口:“要亂了,朕也是越看南邊的折子越驚心。”早他還以為是下面有人摸對了聖心, 把郡主的功勞往大裏說。可後來随着南邊消息不斷傳過來,生生看得永泰帝驚出一身冷汗。

“郡主功勞已經如此之大了, 陛下怎麽還答應了郡主去救災呢?”喜公公看陛下這會兒願意說話, 多問了句。

“父母之愛子, 為之計長遠。哎我這個給人當舅舅的亦如是。”永泰帝感嘆了句。坤儀不僅需要有記住她的百姓, 還需要有熟悉她的官員。

他伸手拿起炕桌書冊裏夾着的手谕, 是先帝留給英國公府保命的手谕,是先帝對太子的苦心。永泰帝看着手谕, 慢慢道:“先帝。”先帝的一根草, 都是珍貴的, 讓人違逆不得。他讓喜公公把先帝手谕好好收起來,低聲道:“昭昭, 已經兩次立下不世之功。”

喜公公一怔, 愕然看向陛下:郡主第一次立功, 陛下是從來不願意提的。那段記憶, 于陛下來說, 太苦了,那是平陽公主的死。

永泰帝看一向老練周到的喜公公頗有些手足無措的味道,不覺低聲笑了,聲音裏帶着無奈的蒼涼,帶着歲月磨出的平靜:“有什麽不能說的,這些年了,朕還有什麽受不住的。”說着他笑着咳了兩聲,笑着看向窗外的海棠。

他曾經問過昭昭,那日最後平陽說了什麽。

他曾經一次次想到當日情景,想到她怎麽藏起兒女,想到她最後看向兒女的眼神。昭昭說,她很小聲很小聲地叫了娘親,不想讓她走,她娘親也很小聲很小聲地對女兒說了她人生最後一句話:“昭昭,接下來要聽哥哥的話。”然後她看了自己十三歲的兒子一眼,什麽都沒說,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

然後,就是引追兵,就是拔劍自刎。後來有人查過來回,說公主準備得很周全,如果拔劍來不及,她的衣領上已經塗了毒藥,一低頭就死得成。

十二年後再次想起這些,永泰帝看着海棠花,覺得這人生真是漫長啊。可屬于平陽的,偏偏這樣短。

窗外是個好天,是屬于北方秋日的飒爽好天。

郡主府八月去搶修河道的人只撤出了兩淮地區,帶去修河道的物資一下子變成了救災物資。要用的人手都過去了,這次謝嘉儀過去除了陛下派來保護她安全的侍衛,只帶了如意和采月。

河道還是要修,但是要先救災,至于兩淮地區怎麽修法——謝嘉儀掀開厚重的車簾,往後看了看,後面有一輛青帷馬車是陸辰安主仆的。永泰帝把翰林院的陸辰安也派了差,跟着主持這件事的工部官員協理救災和河道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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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儀帶的人少,帶的箱籠護衛可并不少,因此穿過這一輛輛馬車,要看到最後面那幾輛青色馬車,委實艱難了些,要不是如意拉了她一把,她差點就吃了一嘴灰。

從上次街頭陸辰安為她解困,她再沒見過陸大人。謝嘉儀看着放下的車簾,忍不住問了句:“也不知道這段日子陸大人在忙什麽?”

一個合格的奴才就得知道主子想知道的,如意答道:“陸大人除了在翰林院修書,也得陛下召見了幾次,還為陛下起草了旨意,很得陛下看重。”這些是郡主知道的,接下來就是郡主想知道的,“私下裏,陸大人在為他那個表妹準備嫁妝。”

如意心裏想的是,他那個表妹可算要嫁出去了。

謝嘉儀卻想到前世采星的話,情深義重什麽樣,就是娶你,不僅給你聘禮,還替你備嫁妝。

她酸溜溜地在心裏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哼自己還是哼別人,嘴上卻說:“不要說嫁妝了,咱們是來救災的,要幫陛下把事情做好了。”做好這件事,南方水患這件曾經撼動了整個大胤的天災人禍就算徹底過去了,沒有這件事,陛下就這樣好好養着,必會無事的。

随着坤儀郡主往南邊去,百姓們奔走相告大胤福星來了,頓時更加有了指望。至于官員們,哪次救災銀子不得被薅走一半還多,偏偏這次聽到郡主也跟着前來,個個都不敢動了。這個主,可是一個不對,就往外拿尚方寶劍,她上次來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先砍了再說”。

所以等到地方官員接收朝廷救災銀子的時候,都瞪大了眼,這可是真金白銀一路從京城運過來,內裏貓膩誰不知道,這次卻幾乎沒有損耗。

地方上救災的粥肉眼可見得稠了起來,有了銀子,災後重建也不再束手束腳,快了起來。

一晃已經是十月底,謝嘉儀到了災區一個月了。這天如意被人叫過去看賬,謝嘉儀揮揮手就讓他去了,這裏到處都是官員侍衛,怕什麽的。

她帶着兩個便裝的侍衛,自己也打扮成青衣樸素的樣子,往正在重修的堤壩上來。本來只想遠遠看上一眼,卻見高處河道旁有個青色身影,不是陸大人又是誰呢。

明明兩人就在一個地方,甚至也不知道哪位安排的,連住處都只隔了一道牆,但偏偏來了一個月就只遠遠見過兩面,對方不過一禮轉身就走了。

謝嘉儀知道他這該是名草有主了,都知道避嫌了。想到這裏又是那種跟不小心吃了一顆沒漬過糖的酸梅的感覺,擡頭看着陸大人,心道以後要籠絡陸大人都只能通過籠絡陸——夫人了。

想着這些事兒,她就到了高處垅頭。兩邊岸上擠滿了人,都伸着腦袋往翻滾着泥浪的河道裏看。

謝嘉儀也跟着伸腦袋朝裏面看,不明白他們到底在看什麽。就聽到身邊亂七八糟人聲說道,“前些日子就是這裏,卷走了兩個人,根本找不着”“這麽大的河往哪裏找去”,就聽旁邊人說一句周圍人就倒吸口氣,越是這樣大家越是把身子往後縮,把腦袋往前伸。

那邊陸辰安正跟工部的人依着實地修改圖紙,回頭一看後面烏泱泱的人,不覺一皺眉:“現在這個臨時護欄還是不行,趕緊讓人去——”說着話頭一頓,才又說完,“疏散了人群,不能再讓人靠近。”

把話說完,他把圖紙往工部官員手中一塞,說了聲有事,就大步朝着人群方向去了。

看到剛剛那個看熱鬧的小腦袋一縮,陸辰安不覺磨了磨牙:這樣危險的地方,也是她一個人能來的。

人群裏的謝嘉儀還想就着旁邊那個大娘的話研究一下河裏情形,就聽到一句好像牙縫裏擠出來的話,就在身後,卻壓得很低,但在烏泱泱吵吵嚷嚷的人群裏卻讓謝嘉儀聽得清清楚楚:

“郡主,看熱鬧呢?是不是看不清,要不再往前擠擠?”

謝嘉儀都沒來得及點頭,就覺得背上一激靈。

她慢慢轉頭,果然是陸大人,就站在自己身邊,黑黢黢的眼睛靜靜看着她。謝嘉儀第一個念頭就是:陸大人的眼睛一直這樣黑嗎?黑寶石一樣呢,怪好看的.....

意識到自己想什麽,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謝嘉儀還沒說話,人群不知道哪裏突然潮水一樣湧動了一下,前面的人被擁到了護欄上,罵罵咧咧,突然就聽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

謝嘉儀挺身一看,水浪中浮塵着一個小小的腦袋,一看就是個孩子,此時還在離岸不遠的地方。

救人如救火,說時遲那時快,她一把抽出鞭子,翻過護欄,順着河岸往下,身姿輕盈如燕。

立在一個土堆上,伸出鞭子一卷,卷住了水中孩子,她一用力,順着水流就把孩子帶了過來。此時後面又有幾個人靠過來,顯然也是幫着救人的,只是礙于身體太重,不能下來,謝嘉儀拉住孩子,傾盡全力往上一舉,上面三個大漢互相拉着手,最下面那個探身去接。

看到孩子被接入大漢手中,岸上人群傳來一片歡喜的呼喊。

謝嘉儀還沒來得及歡喜,就覺腳下土坡突然散開,她整個人都往下沉去!

待她想要提氣點地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落入水裏。謝嘉儀是會游泳的,哪裏知道身上絮了棉花的袍子到了水裏似有千斤重,讓人根本動彈不得。她用盡全身力氣往前劃動了一些,可突然起的浪頭旋渦卻把她整個人都卷了去。

此時她根本聽不見岸上人的呼喊,也看不見那個青色衣衫瞬間蒼白的臉。陸辰安只在一息之間就選定了落點,縱身躍入水中,伸手把顯然已經傻掉的人拽入懷中,對方立即纏了上來。

“不要掙紮。”對于落水的人,這是句徒勞的囑咐。可謝嘉儀卻偏偏在這種危及性命的情況下,竟是一個如此聽話的人,她瞬間放棄了掙紮,讓水浪中的陸辰安詫異,卻顧不上多想。

這個河的流速以及河道情形他最清楚,根本游不上去。只能死死摟住懷中的人,把她的頭部按入自己懷裏,順着旋渦一下子就被卷出去好遠。

最危險的那處就在前面了,亂石壁最多的一處,過了這一處水勢就會緩下來。陸辰安緊緊抱着顯然已經昏過去的謝嘉儀,在被動的旋渦中,努力計算那一線生機。

只能通過計算和借力,再就是命了,熬過去這一處。或者命不好,遇到下面來的激流,兩個人都會被卷入深處。

這時候水性已經沒有多少用了,即使水性極好的陸辰安也已經不知吞了多少口水。剩下的只有看命了,他能做的只有死死摟住懷裏的人,護着她的頭。

等他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兩人已經被抛上了淺灘,陸辰安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謝嘉儀。

看到她趴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顆一蘇醒就咚咚跳動的心才漸漸平緩了。

他不覺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果然是大胤福星,這次運氣站在了他們這邊。他起身正要往前走,卻不覺頭一暈,陸辰安緩了瞬,又朝着謝嘉儀方向跌撞着過去。仔細檢查過她的臉色口鼻,這才擡手輕壓她柔軟的腹部。

只見身下的人吐出了兩口水,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迷茫的眼睛對上了他的。

陸辰安意識到這一點時,才發現自己跟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他立即移開視線,跌坐在了一旁。

此時日頭已經升到了正中,曬在兩人濕淋淋的身上。謝嘉儀愣愣坐起來,前面是那條河,身後是一座蒼翠的山,不時有陣陣鳥鳴。

她又看身邊的人。

陸辰安臉上的水順着他白皙的下巴滴落,他卻只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就聽到身邊緩過來的女孩呆呆地問:“.....你,你也掉下來了?”

陸辰安回頭看了她一眼,卻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發慌,當她專注看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能不慌。

陸辰安想。

“是,不及郡主身手好,臣也掉下來了。”

“怎麽辦?”謝嘉儀突然問。

陸辰安轉頭去看她,卻見她臉上,原來不是未幹的水滴,而是豆大的汗珠。

他聽到謝嘉儀帶着壓抑的哭腔的聲音:

“我腳疼得厲害!”

“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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