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腳疼得厲害!”

“我想哭。”

謝嘉儀說話的時候, 豆粒大的汗珠順着她潔白的額頭滾落。陸辰安忙起身彎腰,道了聲“得罪”,掀開她濕淋淋的裙擺, 看到她的一雙腳, 一只還穿着短款的鹿皮小靴子, 另一只小靴子卻已經不見了,白绫襪的束襪帶子已經松掉, 襪子松松堆在腳踝,露出白得晃眼的腳腕。

陸辰安瞥了一眼轉開視線,看不出端倪,恐怕反是另一只穿着小靴子的腳撞在了石頭上。他擡頭看了一眼謝嘉儀咬唇忍痛的樣子, 不再遲疑,伸手慢慢幫她把剛剛過腳踝的靴子褪下來, 很快意識到問題所在。

與旁邊小巧的腳踝相比, 這只腳踝已經腫脹起來, 陸辰安小心為謝嘉儀脫下靴子, 盡量不去碰觸腫脹部位, 還是聽到她倒吸氣的聲音。

陸辰安細細看了,伸手一探, 就聽到對方立即嗷一聲:“別別別.....別動.....”

他擡起手, “腳踝脫臼了。”

謝嘉儀絕望地擡眼, “會不會就是撞傷了?”她不要脫臼啊。聽到脫臼,她耳邊還有鐘叔給脫臼的人正骨的咔嚓聲和後者殺豬一樣的慘叫。

謝嘉儀怕苦, 比苦更怕的, 就是疼。

如果二者必須選一個, 她想認真考慮下生存這個問題。人生艱難, 也許這人間, 并不值得吃苦受疼地活下來.....

再多的海棠糕都留不住她一顆堅決要規避這人間苦痛的心。

陸辰安很冷靜,冷靜地不給謝嘉儀一點僥幸:“就是脫臼,而且,”他低頭檢視已經腫脹得很高的腳踝,“不能再拖了。”

“別別別!”謝嘉儀忙彎腰抓住陸辰安的手,後者只感覺兩只柔軟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讓他心中一顫,再動不了。

“就讓我脫臼着.....別動我。”謝嘉儀覺得,這樣疼着也好,仔細品品,只要她一動不動,好像也不是很疼。

她要忍着,她要脫臼着。

陸辰安垂頭,好一會兒沒說話,這才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背到身後,不覺伸展又握起。好像手上有什麽會影響到他的判斷,他必須擺脫這種影響,重新找回自己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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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仔細看了看謝嘉儀的腳踝,确定了确實不能這麽等下去。

謝嘉儀覺得他的視線很危險,這時候她不需要任何人扶危濟困,就讓她保持原狀,她不需要幫忙,不需要拯救,她只需要保持——脫臼着。

“陸大人.....我覺得似乎不怎麽疼了.....好啦,你也不是太醫,千萬別沖動,別亂來!”萬一陸辰安咔嚓一下,她不僅要承受殺豬一樣的疼,再安錯了位置——鐘叔那次怎麽說的來着:“你這裝歪了,重新脫下來再來一次吧。”謝嘉儀唯一一次見人家治脫臼,就是這麽慘烈的結果。

她要熬着,熬着見到太醫院的骨科聖手,然後讓陛下給他下旨,用最不疼的方式一次給她治好。

她可以的,她熬得住。

疼她就哭一會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謝嘉儀聽到陸辰安“嗯”了一聲,整個人收回探過去的身子,徹底松開了緊繃的神經,陸大人答應了,陸大人這樣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只要答應——“嗷”一聲慘叫。

謝嘉儀發現是自己發出的,瞬間的徹骨疼痛讓她想殺人!

“別別別.....”等她咬牙說出後半句,“別接”的時候,陸辰安已經低頭再次認真檢查她的腳踝,擡頭看了她一眼:“接回去了。”

“你你你.....”謝嘉儀眼睛裏還含着猝不及防的疼痛帶出來的淚花,“你好大的膽子!我可是坤儀郡主!”她都說過了,他居然還敢動!

陸辰安擡眸看向他,眼睛裏是明晃晃的:臣并沒有亂來。

好在謝嘉儀感受了一下,似乎疼痛的腳踝真的好了一些,即使她不小心動了,也沒有剛剛那種鑽心的疼了.....陸大人果然無所不能啊!

她又仔細感受了一下,只有腳踝處零星的疼痛隐隐的,她看着無所不能的陸大人期待地問道:“還有一點疼,怎麽辦?”無所不能的陸大人會不會像話本子裏一樣,伸手揪些草藥往她腳踝一糊,頓時就完全止痛,神清氣爽。

謝嘉儀對陸大人的信心經此一役重新蘇醒,亮晶晶看向對方。陸辰安看了她一眼,薄唇一動回了她兩個字:“忍着。”

謝嘉儀:不,話本子裏不是這麽寫的.....後山那麽多草,你可以采藥啊.....

“接下來咱們怎麽辦?”話本子裏這時候他得背着我這個郡主吧,還得給我摘果子,烤肉吃.....

陸辰安擰了擰自己下袍的水,又吐出兩個字:“等着。”郡主都掉河裏了,他們就在下游等着,估計不用太久,就會有人來。

謝嘉儀:.....真的沒有果子和烤肉。

她瞄了仔細擰着袍子上水的陸大人:“我覺得,你對我——有意見。”

陸辰安手一頓,“臣不敢。”

謝嘉儀确定了,陸大人果然對她有意見了。還不敢,你可太敢了,都敢跟本郡主甩臉子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正午的太陽烤在身上,可惜十月底的天,即使是南方,從河裏爬出來,穿着濕透的衣服曬太陽,依然是陰冷的。

謝嘉儀默默打了個寒戰,咬緊發白的嘴唇。

陸辰安也不看她,只背對她把自己外跑脫下來,擰幹淨裏面的水,這才扔到謝嘉儀手中:“郡主先換上臣的外袍吧,回頭凍壞了郡主,臣卑微之身,擔戴不起。”說着就起身往身後山邊走去。

謝嘉儀默默脫了自己的上衣,解下濕淋淋的裙子,穿上了陸辰安擰幹了水的袍子。頓時覺得周身輕快暖和了一些,她也學着陸辰安一點點擰着自己外衣上的水,明明看着擰出來不少,可上面似乎總有新的水重新彙聚,滴落下來。

擰得謝嘉儀微微覺得沮喪,她覺得自己可能永遠擰不幹這件上襦和長裙。

陸辰安回來,把山腳撿的幹柴放在一邊,這才看向陽光下跟兩件外衣生悶氣的郡主,還在不依不饒擰着濕衣服。她整個人籠在自己青色外袍中,顯得愈發小了,琉璃一樣的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他的視線落在她已經發紅的手上,連自己才擰幹的外袍袖口都重新浸了水,長長的袖子垂落在她的手背上,只勉強露出兩只細白小手。

陸辰安蹲下來,一言不發幫她把過長的袖子挽了好幾折,微微露出她的手腕。又接過她手裏的外衣,拿到一邊略微用力,擰幹裏面的水。

謝嘉儀就見嘩嘩的手順着陸辰安的手流到了地上。

然後看着陸辰安蹲在柴火邊彎腰,也不知道他怎麽辦到的,一會兒就點起了一堆火。火堆的位置離她不遠不近,正是能夠感受到暖融融的火,卻又不會覺得烤着的距離。

火堆旁的陸大人三下五除二架起了她的外衣,在火旁慢慢烘烤着。

暖意讓謝嘉儀舒服得嘆了口氣,心道陸大人就是無所不能,話本子上就是這麽寫的。河灘上一時間很安靜,只有流動的河水和身後山林不時的鳥鳴。

謝嘉儀沒話找話道:“陸大人,你在翰林院都忙些什麽?”

“臣不比郡主,臣不忙。”

謝嘉儀舔了舔嘴唇,她想起來了,陸大人好像還在生她的氣。她摳着身上外袍的袍角,悄悄看了眼火光旁的陸辰安,努力揣測着他在氣什麽。

陸辰安慢慢往火裏加了兩根柴,慢慢道:“一年了。”

“啊?”謝嘉儀表現出搭話的熱情,可她沒聽明白,又不敢貿然胡扯。

“郡主自然不記得。”

瞧這話說的,謝嘉儀心道這還能好好聊天嘛,你不說什麽事兒,我哪能記得。我又不是你們,一個個過目不忘,我記住點東西多難.....她努力破解着主動說話的陸大人這個“一年”的信息。

陸辰安轉頭看到謝嘉儀非常努力思考的臉,慢慢吐出口氣,“一年前,郡主突然改了主意。”

“哦。”一年前.....一年前她改了什麽主意來着.....

“大覺寺,郡主改了主意。”陸辰安輕輕撥了撥火,火苗往上蹿了蹿,讓謝嘉儀覺得更暖和一些,陸辰安卻轉頭看向她,輕聲問道:“臣能知道郡主到底為什麽改了主意嗎?”

謝嘉儀愣住了,她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可奈何人家腦子好使的是一竅通則百竅通,到謝嘉儀就需要時間慢慢思量,通了一竅再吭哧吭哧去打通下一竅,還不一定能思量通。造化給了她高貴的身份,然後拿走了她好用的腦子。

陸辰安轉頭重新看向燃燒的篝火,他低頭抿唇,好一陣子無言,突然道:“郡主,如果你要選秦執禮、羅成之流,不如選臣。”

他說話的時候只是靜靜看着火苗,并不看旁邊的人。

他覺得自己頭隐隐痛着,可是他終于說出了想說的話。如果郡主選他們,那他也可以啊,不如選他吧。

謝嘉儀幾乎不明白陸辰安的話,待她慢慢明白的時候,如轟雷掣電一般。

她覺得自己弄錯了陸大人的意思,一定是。這可是陸大人啊,這可是那個為了表妹至死未娶妻的大理寺卿陸大人,半生孤苦,碎了滿京城多少閨閣少女的一片芳心。

謝嘉儀嘴唇不受控制的顫動,她愣愣看着火堆旁屈起一腿坐着的陸大人。

陸大人就是不轉頭,只安靜地死死地看着跳動的火苗。

謝嘉儀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而火光旁的陸辰安此時臉色異常的蒼白。

謝嘉儀還沒來得及斂住自己那顆異常跳動着的心,就聽到陸大人輕聲道:“人來了。”話畢,一團溫暖的東西飛入謝嘉儀懷中,她伸手抱住,是已經烘幹的外衣。

陸辰安已經背朝她站起身。

她換上自己的衣服,輕聲道:“陸大人。”

陸辰安的心随着這聲陸大人就是不受控制的一跳,他慢慢轉身,看到少女懷中抱着他的外袍,向他伸出手。

陸辰安背在身後的手再次握起又伸開,這才探身接過他的外袍。

他總疑心,就這麽些時候,外袍就染上了她身上香甜的味道,若有若無的,讓他微微頭暈。

他穿上外袍,起身朝前方看去,已經可以看到出現的人影。

越來越多人的動靜,可見來搜找的人為數不少。

陸辰安看清了走在前面的幾個人,都是相熟的,終于放下心。轉頭去看謝嘉儀,這是他和她獨處的最後一次機會,他再次說出那句話,“郡主,他們都可以的話,臣也可以。”

随着這句話,陸辰安眼前一黑,整個人都昏了過去。

已經近前的人又喊又叫,嘴裏都是“郡主”“陸大人”,呼啦啦的人流朝着這裏奔過來。謝嘉儀也顧不得腳還隐約疼着,忙咬牙到陸辰安身邊,抱起他的身子,讓他頭部靠向自己,她這才摸到陸辰安腦後一片黏膩。

謝嘉儀一震,拿過手,只見手上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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