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帝王崩逝, 京城周邊寺廟道觀喪鐘敲響,響聲不散,回蕩在整個大胤的土地上。

京城各處府邸人家都匆匆換下過年燈節挂的紅, 換上了白。大胤皇宮更是迅速脫去了色彩, 到處挂滿了白。當日頭升起來的時候, 整個大胤皇宮已經是一片素白,靈堂方向更是不時爆發出哭天搶地的哭嚎聲。

國不可一日無君, 大胤儲君早定,此時就是早先站了四皇子黨那邊的人也情真意切哭請儲君盡快登基,以穩定民心、軍心。

太子殿下登基,成為新的天子, 從此永泰帝就成為先帝,将于明年改年號建曌。這一世, 謝嘉儀依然沒有看到永泰十四年, 明年就是建曌元年了, 跟前世一樣。

她愣愣看着靈堂前換上的火盆, 剛剛有人添了新的紙錢, 火盆裏的火一下子騰了起來,把周圍跪着的人臉照得都變了樣子。

人臉确實都變了樣子。

德妃雖然還沒舉行太後登基大典, 但現在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太後了。這幾日, 壽康宮已經開始收拾, 只怕用不了多久長春宮德妃就搬入壽康宮,從此就是名正言順的壽康宮太後。

前來吊唁的貴婦诰命, 對德妃的态度早已變了, 處處都以她為中心。靈堂裏充斥着, “娘娘舉動德行, 真是我輩女子楷模”, “娘娘固然悲傷,可也要當心身子”“娘娘.....娘娘....."......

新帝尚未立後,如今後宮德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而立誰為後,如何立後,這是國事,也是家事和後宮事。這個皇後簡直可以說是要從德妃手中走出來的,這是很少會發生的情況。又不是幼帝登基,論理都是有太子妃的,太子妃成為皇後,陛下的母親成為太後。而皇後對後宮權柄的把控,甚至會比太後更強大,至少也是在制衡中你來我往。

而如今大胤後宮的情形,直接把德妃推到了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這時身穿孝服的貴婦诰命們,就不能不看向跪在一邊的坤儀郡主了——這個舊日的大胤皇族女眷第一人。只見她好像對這一切全無感覺一樣,即使衆人共同舉哀哭靈的時刻,她也并不嚎啕,仿佛有些呆呆的。是了,以後沒人給她撐腰了,她也只能永遠呆下去了。再像以前那樣跳騰,只怕——,幾位诰命互相交換了眼色,搖了搖頭。

喪事進行七天,才過頭七,就已經有人為太後娘娘打沖鋒,來試探坤儀郡主的反應了。

有個三品诰命夫人好像才長了眼一樣,拿白緞面素淨帕子擦了擦眼角,疑疑惑惑道:“這.....郡主跪的地方是不是不對....."

謝嘉儀跪的位置,那該是身份最尊貴的女性跪的位置。扶着德妃的柳嬷嬷撇了撇嘴,可算是有人說出來了,為了這個讓娘娘心裏好大的不痛快。但坤儀郡主從小被陛下帶在身邊,別說女性最尊貴的位置,只要她在,永泰帝旁邊最尊貴的位置從來都是她的,連太子都要往後退一退。

十多年過來,人人都習慣了。所以在帝王喪禮這樣的場合,坤儀郡主跪在那兒,竟然也沒人覺得不對。就連張羅這件事的禮部,竟都沒人說話。

柳嬷嬷垂頭為自家太後娘娘撫平了喪服上跪出的褶子:十多年的壞習慣,也該改了,錯了就是錯了,總不能一直錯下去,也沒個體統不是?娘娘可一直等着第一個說話的人,柳嬷嬷老眼看向那個诰命,這位夫人要有後福了。到時候不拘什麽理由,捧起來這位夫人,其他人可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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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三品诰命夫人也是搏一搏,探看太後那邊和郡主的态度。

這話說出來,靈堂裏一靜,大家掩着帕子又是擦淚又是擦嘴角,其實都在悄悄觀察着靈堂裏太後和郡主的反應。

太後不到四十歲,保養得宜,儀态萬千。這些日子守靈雖然苦了些,好在下面的人盡心,給她準備的湯水裏面都是加了山參燕窩的,所以此時雖然帶些憔悴,但不管神氣還是氣勢都是足的。這個時候她好像傷心得很了,沒聽見一樣,只是拿帕子擦着眼淚,傷心得仿佛人都軟了,全靠身邊的柳嬷嬷和鳴佩撐着。

郡主呢?

大家悄悄拿眼神瞟過去,突然發現,坤儀郡主換下她慣常華麗張揚的衣衫,此時只着白色孝服,低着頭跪在那裏,尤顯纖弱。讓人突然想起來這個一入京就封號坤儀,如今更是加封輔國,名聲早就傳遍大胤的赫赫郡主,不過還是一名十七八的女孩。

此時跪在那裏,說不出的單薄伶仃。

讓想要跟着試探的其他幾位夫人都沒能在最合适的時候跟上開口,這,先帝的英靈只怕還沒走遠,她們就跟着針對這樣一個不大的女孩子.....似乎,不合适呀.....她們都這樣在心裏跟自己說,不願意承認即使是此時看起來這樣柔若纖細的女孩,也是讓她們畏懼的。

這可是坤儀郡主。

她們只敢竊竊私語,“這不合規矩啊.....”“是啊”,“也就是娘娘慈和,不然再不能容一個小輩這樣的.....”.....

低低的私語,壓着聲音,但還要給人聽到一些,又怕被人聽實了.....在靈堂裏窸窸窣窣,響了一陣子。可當事人依然好像全無反應,這種竊竊的私語也就停了。

畢竟跟風說上一句都是壯着膽子了,誰知道這位郡主什麽時候發作呢,要是發作在自己身上,就是讨了太後的好,但在這樣滿朝文武都在的場合,郡主可是敢直接給人沒臉的。真被當衆落了臉面,她們回去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誰身後沒有一幫子烏眼雞一樣等着争權的妯娌、難纏的大小姑子、得罪過的族中婦人、愛嚼舌根子的下人.....

因此低聲附和一句“是啊”,已經算是博過富貴了,這可真是往火裏伸手,也不知能掏出個什麽,但這火可是真的火。

所以那位三品诰命的話落了,太後悲傷,在這個時間自然不适合說什麽,所以她也就只能聽不見。而當事人坤儀郡主也好像根本就聽不見,連一個眼風都沒給。其他人固然有人竊竊私語了兩句,但很快也沒了,這話就那麽掉在了地上,沒人接。

此時靈堂比先前更安靜,就連早先還有的哽咽哭泣聲這會兒都沒了。倒是有人想适時哭兩聲,可才發出一聲試探的哭腔,就感覺整個靈堂裏就剩下自己了,立即收了聲,也跟着衆人都噤聲低頭,只是一遍遍擦着臉頰眼角。

太後不能說話,但太後是真惱了。這幫人如此不中用,這是都被坤儀郡主給吓破膽了?她扶着鳴佩的手一用力,鳴佩看了一眼自己的姨母,明白了。太後賢德,但是太後再賢德,她忍了太久,也有些等不及了。

鳴佩又看向對面的謝嘉儀,白衣素服,渾身上下只有頭上一根白玉海棠簪,腰間大概是塊玉佩也收挂在銀色錦囊中。明明整個人都顯得呆愣無神,可偏偏還是讓鳴佩覺得,即使這樣時刻郡主都帶着那種上位者的跋扈。是呀,她是坤儀郡主,她想跪在哪裏就跪在哪裏,根本不會為別人想哪怕一點,根本不會管太後娘娘臉上好不好看。

這就是坤儀郡主。

鳴佩低了低頭,這樣任性自私的一個人,卻這樣好命。什麽都不用做,權勢富貴就都有了。但,她眼睛閃了閃,自己沒本事,再多的權勢也留不住的。這個跋扈的郡主,只怕這時候還沒意識到,變天了。

多次在謝嘉儀這裏受挫的經歷,讓鳴佩開口前遲疑了一下,畢竟謝嘉儀跟別人不一樣,其他貴女之間就是互相恨到能生吃了對方,還是能夠面帶微笑,不軟不硬,講究的就是一個綿裏藏針,即使互相都紮出血了,面上還是笑笑的。可這人——,果然是生在北邊蠻荒之地、世代武将出身,再是有公主下嫁,也改不了骨子裏的粗蠻。

鳴佩這段日子,整個人都比以前瑟縮了些。她自己還沒意識到這種瑟縮,但已經在她的樣子上帶了出來,只是這種瑟縮日日往裏淬着恨毒。鳴佩也不再是曾經的鳴佩了。

鳴佩不能不開口,是試探,也是為了拿下。沒人來,就得她來。也許不止太後娘娘等這一天,很多人都等着這一天,看一看學會低頭的坤儀郡主。

鳴佩往一邊站了站,跪地磕頭行禮,每一動作在肅穆的靈堂裏,都更顯莊重。連她立起的腰杆,在這樣的日子都比往日更凜然一些,鳴佩恭敬但不失強硬地開口:“郡主,臣女以為——”後面的“祖宗規矩”幾個字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聽到一聲冷而又冷的聲音:

“閉嘴。”

不容置疑。

不像平時的清脆嬌美,是沙沙的啞,但一貫的跋扈斷然,還透着疲倦的冷。

這次謝嘉儀看向了張瑾瑜,謝嘉儀的眼睛透着紅腫,但是她的目光卻是一如既往的獨屬于謝嘉儀的目光:高傲而不屑。她的聲音、語氣,連同她的眼神,都透着一種不容置疑。

她說閉嘴,就得閉嘴。

這是這一刻,這個靈堂裏幾乎所有人都浮現的想法。她話出,眼神掃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忍不住避開了郡主的視線。

這可是六七歲就扒了人皮,十六七就能以一府財力修建跨越半個王朝的工程,是能感應上天提示、救國救民的皇族之後。

這是元和帝和孝懿皇後唯一的嫡出血脈。大胤人提到元和帝都會打顫,提到孝懿皇後都會垂頭敬服。他們是大胤最尊貴的血統,一邊是皇族,可孝懿皇後出身高貴,在皇族面前也毫不弱氣。這樣兩支血統,唯一留下來的,就是如今的郡主坤儀。

她說閉嘴,所有人幾乎是還沒經大腦都垂頭閉嘴。

包括張瑾瑜,如果是以前,也許她還敢寧願犯上,也要說出符合天理規矩的直言,占住大義,就能無所畏懼。可這一瞬,她退縮了。她沒有在第一時間說完她要說的話,她的氣勢就已經落下了,她說話的機會——沒有了。

回過神的太後娘娘心裏氣惱極了,有她這個太後跪在這裏,哪裏有坤儀郡主命令全場的份!可剛剛,她也糊塗了,還以為是以前呢.....而此時郡主已經開始下一輪燒紙守靈,這時候再說什麽都是不合适的,傳出去落了下乘,實在不好聽,不如端住了一心守靈無心他事的架子。

回到太後身邊的張瑾瑜,低低叫了聲:“太後....."

太後看了她一眼,終于還是熬到被扶入後面更衣休息的時候對她道:“如今,你怕她什麽?只要你說的有理,她還敢作踐你?她敢,本宮就敢拿住她!”說着慢慢喝了口養生茶,“瑾瑜,以後你盡管放開了,有本宮為你撐腰。”

垂頭靠着太後的張瑾瑜這才露出了點笑,低聲又叫了聲:“太後.....”這時口氣就已經完全變了,裏面有親昵和依賴。

太後看着姐姐留下的唯一一點血脈,一個像足了她和姐姐的孩子。她和姐姐吃過的那些苦,看過的那些眉眼高低,受過的那些磋磨,以後瑾瑜就不用再受。她看着眼前連容貌都像了自己五分的年輕女孩,想着外面跪着的那個與平陽公主酷似的郡主,慢慢眼前張瑾瑜簡直不是她外甥女,而是曾經那個年輕的、隐忍的自己。

太後擡手撫摸着乖巧的張瑾瑜,目光慢慢變得兇狠起來。

憑什麽,憑什麽平陽什麽都有,到了她女兒還什麽都有!

憑什麽她和姐姐就要做小伏低,可她們就是做小伏低,也要活在他人陰影之下。到了她們的後人,依然要做小伏低!

天道從來不公,可這次天道也輪到了她們這邊。

太後冷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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