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二十七天的國喪過去, 日日響徹整個京城的寺院、道觀的喪鐘終于停下來了。一個月後,京城的街道重新出現售賣葷腥的小販,三個月後, 大胤京城內外已經恢複了正常生活。
新帝登基大典已經舉行, 給親母加了封號, 從此成為慈敬太後,居壽康宮。八月十日是太後的壽辰, 因為先帝,雖不大辦,但畢竟是太後的第一個壽辰,不召歌舞不作聲樂, 但還是要遍邀大胤的外命婦,這是曾經的德妃作為太後的正式登臺。
所以對當日所戴鳳冠所穿服裝, 整個壽康宮都格外上心。這兩個月以來, 內務府都在忙着為太後那日的冠服做準備, 尤其是太後那日的鳳冠要九龍九鳳, 其上所綴珍珠就有二百五十六顆, 個個都要足夠圓潤,大小一致。又有其中一只鳳凰要立鳳, 嘴裏還要叼一只大珠, 這顆珠子更是難尋, 呈上多少顆太後都不滿意。
急得內務府掌事人連連上火,後宮裏那些事他還是能看明白幾分, 以前內務府那是郡主的事兒是頂頂重要的, 現在只怕——。先帝曾給郡主定了好些衣裳首飾, 前幾日負責的人不過送了上來, 接着就以一個完全不相關的罪名被壽康宮發落了, 這就是信號,那些糊塗的只怕看不懂,看不懂的話可就活不久,更別說活得好了。
漫說此時宮裏還豎着一個前車之鑒,正是先帝跟前第一得用人喜公公。被太後借去壽康宮,雖然表面上還是那個喜公公,但明白的都知道喜公公得罪了壽康宮,這會兒礙着先帝,還不能怎麽樣。但随着先帝逝去的日子久了,喜公公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這不,上了年紀的喜公公竟然要跟個跑腿小太監一樣親自往內務府來為壽康宮領奴才的衣裳。
有人猜一代大公公落到這個地步,怎麽也該死了。但喜公公卻沒死,也是,好死不如賴活着,尤其是他們這些沒根的太監,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此,什麽郡主公主的衣裳首飾,通通停了下來,只一心圍着太後壽辰那日的鳳冠霞帔忙活就是了。
郡主府後面的竹園中,種了得有上千杆竹子,這些日子愛熱鬧的郡主卻是來這邊多了一些。她常常趴在竹園中間那個書屋裏,聽風過,竹林響,耳邊好似水浪一樣連綿的聲音。
陸辰安下值回來,轉過園門,隔着一杆杆翠竹,就見一片翠綠中那身素白衣衫,恹恹地趴在臨窗的長案上,撐着下巴,視線也不知落在哪裏,一遍遍聽着這風過竹林的聲音。
一入竹園,外面的滿天暑氣都沒有了,只覺透心的涼爽。
陸辰安到了書屋,旁邊人都靜靜行了禮,謝嘉儀還無所覺。直到陸辰安把手輕輕落在她白皙的後頸,捏了捏。她才轉回了頭,眼睛亮了亮:
“你回來了。”
陸辰安這才往她旁邊坐了,兩人一個青衫一個白衣,配着這滿園的翠竹,男的俊逸女孩靈俏,輕輕走過竹園的下人都忍不住回首多看兩眼。
看到陸大人回來,采月如意等人也才放了心,郡主現在也就陸大人回來的時候,願意說兩句話。
“還傷心呢?”這是永泰帝去後,陸辰安第一次開口問謝嘉儀,多數時間他只是靜靜陪着她。
謝嘉儀搖了搖頭,“不是傷心,我只是——不明白。”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先帝固然身體不好,但一直也是這樣,前世都是因為那場天災大亂的熬煎,熬得油盡燈枯,最後都沒有了人樣,去了。可這世,明明一切看着還好,就是沒有十年八年,就是沒有三年五載,為什麽連一天都沒有多。為什麽,偏偏還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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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死天定,命不可改?可她明明改了那麽多人的命數,那麽多本該死去的人,都活了下來。
為什麽先帝就不可以.....
她愣愣看着陸辰安,她沒法說出自己的困惑,可她偏偏想要一個答案。她抓住陸辰安修長有力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都是困惑,就那麽直愣愣看着他。
陸辰安索性把人帶入懷裏,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藏着無法說的秘密,他見不得她這樣煎熬自己。陸辰安低頭輕吻着謝嘉儀冰涼柔軟的發,低聲道:“昭昭,天命有定,不能強求。”
“天命?”謝嘉儀喃喃重複他的話。
陸辰安輕聲在她耳邊道:“帝王命格,與常人不同。”
一語如閃電,劈開了混沌。謝嘉儀抓着陸辰安青衫的手一下子攥緊了,難道是因為舅舅是帝王,帝王的命格,就如此不可更易.....
她從重生,與其說是為了百姓蒼生,不如說更是為了舅舅。
可結果,她還是留不住。舅舅還是走了,像父親母親和兄長一樣。她怎麽哭,都沒有用。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她哭着求哥哥,你別走,別讓我一個人,“哥哥,昭昭怕呀”,“昭昭怕.....",一遍又一遍,可哥哥還是走了。
留不住。
謝嘉儀再次掉了眼淚。為她再一次留不住親人。天命,難道就是讓她一個人?
她一下子死死抱住陸辰安:
陸大人,她的,她一定要留住!
謝嘉儀這一抱幾乎像只惡狠狠的小老虎,全身都繃着,仿佛在對抗着什麽。她的指甲,甚至掐入了陸辰安勁瘦的腰間,那裏必然留下了可怖的印跡。
陸辰安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如常籠着她,抱着她,輕撫她散下來的長發。
輕緩又溫柔,讓謝嘉儀慢慢放松了繃緊的身子,完全地投在他懷裏。
好像船,靠了岸。
耳邊是風過竹林,嘩啦啦,好似無窮無盡,她慢慢合上了眼睛,靠在身邊人寬闊溫暖的胸前沉沉睡了。
第二日謝嘉儀醒來,陸辰安那邊早已沒了人。她怔怔坐着,居然從昨兒下午一覺睡到如今,采月拉開帳子,夏日上午的陽光進來,讓謝嘉儀眯了眯眼睛。
采月和采星都是歡喜的,難得郡主又能重新睡一個好覺了。早上她們聽到動靜,進來服侍,走到門邊屏風前,就看到已經穿好朝服的陸大人,正半跪在床前,看着她們的郡主,緋紅朝服鋪在地上,不知看了多久。大約聽到有人,陸大人起身,轉身看過來的時候,早已經斂了眼中神情,只餘下一貫的溫和,溫和卻充滿距離感,這就是府中下人對他們這個郡馬的認識。
誰都知道陸大人脾氣好,從未發過火,從未說過重話。可只要陸大人在場,下人都比平時更安靜也更安分,就連步步這樣一個跳脫的,也一點出格的言行都不敢有。
步步自己都納悶,撓着頭道:“也不知道怎的,就是不敢。”說出了所有郡主府下人的心聲,明明陸大人對着下人也常常是含笑的,可是在他面前,就是不敢有一點放肆。
甚至有下人私話的時候悄悄道,看到陸大人就跟看到曾經的太子殿下一樣。聽話的人直接說胡說,明明陸大人跟曾經的太子殿下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不說別的,陸大人常常含笑,偶爾也會沖他們點頭。原來的太子殿下呢,下面人簡直想不起來是不是曾見殿下笑過,殿下的眼裏好像從來都看不見他們這些人。如果哪日殿下看到了你,那你完了.....但說着說着,連這人都也忍不住嘟囔: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嘛.....她沒說出的話是,但帶給下人的感覺,還真有些像。
采月采星剛服侍着郡主收拾完畢,就聽到外面步步的聲音:“郡主,壽康宮有人來傳話。”聲音裏明顯帶上了情緒,聽也知道壽康宮必然沒什麽好事。
采月兩人一下子收了笑,一左一右,微微落後半步,跟着郡主往前面待客的正廳去了。
到了正廳,壽康宮來的是個嬷嬷,團白的臉,給郡主行了禮,就笑道:“是為了八月太後的壽辰,郡主不知道,忙得內務府團團轉,就這還處處都沒忙出個樣子。多虧了咱們太後娘娘寬和,縱了他們,要是老奴說,就該二十板子打下去,看看他們還這樣不頂事.....”
如今這個原來長春宮的嬷嬷,也敢直接說內務府管事的是非了,說起打板子,跟說打自己宮裏的奴才一樣。
後面的步步聽了撇撇嘴,心道真是窮人乍富,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長春宮的人都抖起來了。
采月采星等人也是垂頭,恭恭敬敬站着。
她慢慢就有些說不下去了,看坐在上首的郡主喝了茶水,還拈了塊點心吃了,旁邊那個小丫頭伺候着漱了口,這會兒也不知郡主想什麽呢,看着好似出了神。
婆子慢慢說得自己也覺得口幹,自己到底是太後宮裏出來的嬷嬷,雖不像柳嬷嬷那樣是太後的陪嫁,到底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到了這郡主府,竟然連個凳子都不讓,連杯茶水都不給.....
婆子安靜下來,謝嘉儀這才瞥了婆子一眼,慢慢道:“話說完了,就請嬷嬷回吧。”說着拿起茶盞,那邊就有下人上前要送客了。
婆子愣了.....不是,她正事還沒說呢.....
“郡主,娘娘的話老奴還沒傳達呢。”婆子團臉擠出了個笑,不大好看。
“話還沒說?”謝嘉儀放下杯子,“剛才那一堆不是太後娘娘讓你說的話?”
采星笑了一聲,沖着這個壽康宮嬷嬷說,“怎麽?嬷嬷還自作主張唠嗑唠到咱們郡主頭上了?”采月也跟着道:“太後娘娘果然寬和。”這就是說壽康宮沒規矩了。
如今這個嬷嬷到下面哪個外命婦那裏傳懿旨,不是被人捧着,那些人別看是三品二品甚至一品的诰命夫人,哪個不都是恨不得讓她多說幾句,偏偏這個坤儀郡主.....
嬷嬷漲紅了臉,卻愈發挺直了腰杆,“回郡主,太後娘娘說了,知道郡主有往西邊走的商隊,前陣子帶回了一批珠子聽說不錯。太後鳳冠上的珠子還缺着那麽幾顆一樣大小的,差了那麽一點總是讓人不得勁兒,想問郡主要了那批珠子給內務府挑挑,有能配得上的,也免了內務府來來回回的找了。”
謝嘉儀放下杯子,這才覺得有點意思了。
德妃娘娘,如今的太後娘娘,她的面子是誰也不該駁的。匆匆趕來的陳嬷嬷聽了這話真是又氣又怒,但又怕郡主小孩子脾氣上來,給駁了回去。如今正是太後立威的時候,到時一紙申饬不孝的诏書下來,郡主是只能接,這不孝的帽子可就扣死了。
陳嬷嬷恨,陳嬷嬷又擔心。
好在她一進門就聽到郡主的聲音:
“要珠子?采月帶人去找如意,讓他領了出來給嬷嬷帶回去。”謝嘉儀的聲音夾着一絲趣味,打量這嬷嬷的眼神說不出的怪。
嬷嬷捧着一大匣子珍珠往宮裏走的時候,才回過味來,本來是讓她立威去的,郡主最後的那個眼神和口氣,卻好像打發沒見過好東西的。
她回到宮裏只挑揀着把話說了,末了道:“老奴看着,郡主只怕不服氣呢。”
柳嬷嬷笑了:“再不服氣,郡主很快也會明白,這全天下的好東西,都該獻給太後。郡主自己能主動點,最好。郡主不能,咱們壽康宮不跟小孩子家計較,缺什麽就直接給個旨意,郡主那麽些商路,什麽好東西沒有。這都是郡主該孝順的。”
太後也不過笑了聲,“她能想開呢,高高興興把這孝順孩子當了。她要想不開——”太後吹了吹茶葉,慢慢說了句,“她現在能躲在外面不進宮,到那日她還能不進來?孝不孝順,以後見了哀家,這頭都得老老實實磕下去。”
旁邊鳴佩也垂頭笑了。
沒過幾日,壽康宮又有人去了郡主府,這次是聽說郡主養了一批來自蘇州的好裁縫。
“太後娘娘說,這民間的好裁縫心思也能活些,也給內服務服飾司出些主意,宮裏的裁縫腦子僵化,做出來的東西總是讓娘娘搖頭。娘娘賢德,就怕自己不過提一句,只怕下面就會大動幹戈,那就太勞民傷財了。郡主既有,老奴帶進去就是了。”說着這個嬷嬷挺着腰杆垂頭等着。
這次郡主沒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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