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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到了晚上還沒有停, 陸辰安回到府中的時候,即使穿了油衣,衣服下擺和靴襪也已潮濕, 他一邊把外衣脫下來遞給一旁伺候的人, 一邊道:“好大的雨, 路面都積了水。”

謝嘉儀在旁邊遞茶給他潤潤嗓,偏頭笑接道:“正好看看陸大人的排水設計好不好用。”肅城的排水都是他們來到北地以後重新建的, 前兩年北地很多百姓都以能選上給王府做工為大喜事,因為吃得好工錢還多。

陸辰安握拳咳了兩聲也笑道:“是該好好看看咱們郡主的銀子有沒有白使。”

謝嘉儀聽到他咳,忙讓人還是要熬姜茶的。陸辰安看着她仔細吩咐下人的樣子,待下人出去, 上前低頭,用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不過路上喝了兩口風, 看你着急的樣子。”燭光下, 陸辰安嘴上這樣說, 心裏卻想她為我着急的樣子, 怎的這樣好看。

“誰讓你體弱。”謝嘉儀回他。

陸辰安看着她挑了眉:“我體弱?”他覺得誰體弱這件事, 謝嘉儀該認清楚。

謝嘉儀突然笑了,她想起來當時初見, 面對那個小賊陸辰安閃身讓過, 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下.體弱, 攔不住。”她知道陸辰安身上有秘密,但她看着陸辰安燭光下無比溫暖的眉眼, 可是她不怕。

就像她說的, 她接受。

這次依然該是落子無悔, 她選擇了他, 就接受他的一切。

陸辰安覺得謝嘉儀明明是那樣張揚的一個人, 可是有時候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卻是這樣溫柔。他擡頭用拇指輕輕觸了觸謝嘉儀嫣紅的唇,然後松開,立即退開轉身朝着浴房去了,一身風雨來,還沒沐浴更衣呢。

待到陸辰安再出來的時候,居然看到謝嘉儀坐在窗邊的榻上對着他的字帖練字!他驚異道:“怎麽想練字了?”看着謝嘉儀寫下的幾個字,也還算有模有樣吧。

謝嘉儀接過他手中擦發的帕子,一邊擦着一邊道:“我覺得身為狀元郎的夫人,我不能差自己夫君太遠。”人家當年的狀元郎現在每天還在看書練字呢,她這個不學無術的怎麽能天天只看話本子。到時候陸大人都站在另一個山頭了,她還在山腳下看你追我逃心有所屬的話本可怎麽能配得上自己的狀元郎夫君吶。

陸辰安聽了就笑了。好久沒有人叫他狀元郎了,大胤早有了新的狀元郎。

他摸了摸謝嘉儀瀑布一樣垂在身後的黑發,眉眼間都是笑:“來,你寫,我教你。”

外面雨聲早已經小了,慢慢停了,夜空如洗。

放下筆甩着手的謝嘉儀偏頭一看,驚喜叫道:“陸大人,星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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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辰安這才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是漫天的星辰,北地的天是這樣幹淨啊,每一顆星子都那樣亮。星星好像落在了謝嘉儀的眼睛裏,她看過來的眼睛也是那樣亮。

他擁着謝嘉儀一起看這個雨後璀璨的夜空,看漫天的繁星,聽此起彼伏的夏蟲鳴叫,遠遠的不知道哪裏還有蛙鳴陣陣。

聽着謝嘉儀說以後自己也要讀正經書,以後陸大人跟她說話盡可以引經據典。

陸辰安抵着謝嘉儀柔軟又涼絲絲的發笑道:“到時候就是賭書消得潑茶香——”說到這裏他的心一疼,立即住了口,這不是一句好詞。陸辰安當即轉了話頭,說起史書上記載的“星隕如雨”的壯麗景象。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每個“當時只道是尋常”後面都藏着或生離,或死別。

這不是好話。陸辰安擁着謝嘉儀,收緊了手,感受着謝嘉儀整個人都蜷在自己懷裏。這才繼續仔細給她指着可能會出現“星隕如雨”的方位,細細描繪着那個景象。星隕這個曾被前朝視作不詳的景象,到了大胤已經變成了單純的奇觀,甚至具有了帝後佳話的意味。還要從元和帝說起,是元和帝帶領下,王大人協助的欽天監第一次準确測算了“星隕”的日子,破除了當時對孝懿皇後一則非常惡毒的流言,證明了“星隕”不是帝王失政,更不是當時說的警惕“後失德”,反而把那場“星隕”算成了帝王送給皇後的奇觀。

那一場大論戰,給“星隕”正了名。衆人也再一次見證了京城公子王大人的潑天才華,他能算天。

流年似水,那場轟轟烈烈載入史冊的論戰中,最主要的三個人,兩個都已經死了,活着的那一個也是垂垂老矣。屬于他們的驚豔歲月,早已消失了,唯有見證過的繁星依然。

黑暗中有夏蟲蛙鳴,有綠葉紅花,可是蛙蟲不會一直叫着,花也不會一直開着。時光如流水,府中的綠葉被匆匆而過的時光染黃了。

謝嘉儀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習慣性去找身邊的人,可是身邊空蕩蕩的,一片冰涼,哪裏有什麽人呢。

就在三日前,北狄狼王聯合草原十六部,做最後的反攻,陸辰安再次去了前線戰場。

這是建曌三年的秋天,謝嘉儀拼命搖頭,不要去!

不要去!

可是陸辰安只是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問她前日不是才讀過的詩詞,怎麽就忘了。

謝嘉儀搖頭,什麽詩詞,一點都不好,她本來就記不住。陸辰安依然非常溫柔又耐心地看着她,他知道謝嘉儀這次讀書,讀得可好了。她記得的。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

與北狄的交戰,征程如果是一百裏,那麽陸辰安帶着謝家軍已經成功走了九十裏。“行百裏者半九十”,不能畢其功于一役,只怕就會功虧一篑。

當時謝嘉儀還是搖頭,最終她拉着陸辰安的手,說出了那句話:“陸大人,也不是非你不可。左軍——副統領......張大虎可用.....”謝嘉儀死死拉緊陸辰安的手,顫抖着說:“咱們把——把謝家軍交給他,讓他來打這最後一戰。如今季将軍等人已能壓制他,又有陳先生在背後,謝家軍不會有損。”

謝家軍不會有損還會再立大功,只是郡主把這潑天的功勞拱手讓給了張大虎,送他上青雲。

陸辰安看了謝嘉儀好久好久,最後他才開口說話,聲音莫名沙啞,他低聲在她耳邊道:“昭昭,謝家軍是你的,這輔國大功也是你的。”說完,陸辰安就披甲上馬,前往前方。

從來不回頭的陸辰安這次回了頭,他勒馬回頭,無比認真看了謝嘉儀一眼,英俊的年輕人于白蹄烏黑的高頭駿馬上沖謝嘉儀笑了笑,然後縱馬向前了。

郡主,如果天命讓他必死,他寧願這樣死。不負父母家臣,不負一生所學,亦不負此生昭昭信任。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他要為她,去退敵千裏,去固這潑天功勞,去留這萬古名!

謝嘉儀見她的陸大人騎着馬超過了一個又一個人,最後到了隊伍最前方。

她已經看不清陸大人了,只能看清最前方寫着“謝”的帥旗,在風中飄展,但也離她越來越遠。最後,謝嘉儀連帥旗都看不清了。

來往前線和肅城的傳信兵從陸辰安離開後就沒有斷過,謝嘉儀随時能知道前面的戰況。

明明一切都朝着越來越好的方向進展,但謝嘉儀還是越來越不安。

現在是謝家軍追擊北狄。

所有人都說北狄完了,北狄這次徹底完了。

肅城內的慶祝已經開始了,如果說半年前大胤奪回燕雲北郡,徹底擋住了北狄的威脅,那麽經過這一戰,至少二十年,大胤再無北患之擾。

直到這天有消息突然傳來:謝家軍被困北狄況城,中計了!

“怎會?”

此時已經是深秋,來人卻還是一頭一臉的汗,混合着泥土,“明明是張将軍貪功要搶功勞,卻不知道怎麽最後卻是蔣幹趙義兩位将軍被困況城....”

“陸大人呢?”謝嘉儀的指甲刺破了手掌,有血滲出。

“陸大人去救,可主力大軍由季将軍帶着打北狄老巢去了!陸大人那邊,人不多.....”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所有人都立即看向郡主。

謝嘉儀嘴唇顫抖,“張将軍的兵呢?”

“張将軍說沒有軍令,他不能動。”

謝嘉儀豁然站起來,“他——不——能——動。”這次,不管陸大人如何,她都要張裴钰死。

所有人都沒想到謝嘉儀居然還有事急從權的帝王調兵令!

看到調兵令,來報信的人都呆了!

他們郡主,果然同傳說中的一樣——什麽都有啊!

“去,拿着令牌讓最近的兵救援況城!”報信人歡喜極了,這下肯定沒問題了。

所有人都焦急等着消息,這一天郡主府沒有人能真正坐下來,誰都坐不住。就這樣一直到第二天再次收到消息的時候,謝嘉儀不可置信地聽着報信人的話。

不僅僅是謝嘉儀,如意步步采月采星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不去?”

傳信兵也覺得不可思議,“所有拿着令牌的人都出不了燕雲郡西門,總有各種意外發生,換了一波又一波人,帶着令牌的人就是過不了西門.....”如今燕雲郡的軍中都恐慌起來,這簡直邪門!

謝嘉儀瞬間蒼白了臉,她一下子想到了皇帝舅舅。

想到陸辰安說的,“天命有定,不能強求”。可她明明救下了這麽多人,改了這麽多人的命,他說,“帝王命格,與常人不同”,可他又不是皇室血脈帝王命格——想到這裏謝嘉儀一震。

她想到前世陸辰安說,他早與表妹定親,後來一見傾心。

表妹。

她的表哥都是皇族。

謝嘉儀一下子冷靜下來,目光堅毅,“換衣,備馬!”她要自己去送令牌,她不信天命,她不信沒人能拿着那塊令牌出西門!

謝嘉儀帶着人朝燕雲去了,他們所有人騎得都是北地最好最快的馬。額外每人都多帶了兩匹馬,一旦馬累了,當即就換馬,晝夜兼程到了燕雲郡。謝嘉儀甚至都沒停下來仔細看看這個阻擋北邊異族的城池,直接亮了牌子入城就奔着城那邊的西門而去。

那是大胤通往北狄的門戶。

西門越來越近了,突然郡主的馬慢了,其他人臉上都露出了驚恐怪異的表情。

唯有謝嘉儀繼續打馬向前,這時一個跛足道人出現在了路邊,他悲憫地看着謝嘉儀,聲音明明不大,偏偏能如洪鐘,“郡主回吧。”

“天無二日,不可改,不可救。”

“徒勞,都是徒勞。”

“郡主,天命如此。”

謝嘉儀冷笑看他,滿嘴屁話,什麽天命,什麽天無二日,天命攔她,她就要逆天而行!

她繼續打馬向前,城門已經可以看見了。

可是郡主的馬不知踏到了什麽,突然跪倒在地,動不了了。這是北地最好的馬!所有随從都愣愣看着,如意上前,去扶郡主,他看到不止馬,連郡主的嘴角都有血溢出。如意大驚失色,失聲叫道:“郡主!”

謝嘉儀推開如意,她看到城門了,城門就在眼前。

她攥緊令牌,她要出西門!

她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出西門!

如意看着她的郡主不敢再上前,可是他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他覺得平生第一次,他完全無法可想,他看到郡主口中的血染紅了她衣襟上的白海棠。

可是,他無法可想,甚至不能上前攔住她。

那是他的郡主,最想做的事呀。

道士上前再次勸道:“郡主何必,郡主乃大胤福星,何必自毀!”

疼痛讓謝嘉儀根本聽不清如意他們的話,可偏偏道士的話每句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既然她是福星,那麽她就用她的福氣去過西門。她想張嘴說話,讓老道哪兒暖和哪兒待着去,可是她一張口,就湧出一口血。謝嘉儀擡手擦掉,繼續拖着猶如踩在刀尖上的腿向前。

每一步擡起都好像從貫穿血肉的刀尖上擡起,然後每一步邁出去就再次踩入刀尖。

可是,西門就在前面。

既然她都能逆天重生,為什麽陸大人不可以。沒有道理,陸大人不可以!她的命格不貴重嗎?她不是皇族嗎?她前世早死,她也逆天改命了!

仿佛能聽清謝嘉儀心中所執,老道的聲音再次傳入艱難向前的謝嘉儀耳中:

“郡主不是逆天重生,郡主是帝王血盡送你重生。”

可是謝嘉儀疼得即使聽到也聽不懂了,她所有的能量只夠讓她擡腿,向前。

一步又一步。

西門近了,越來越近了。

如意已經痛哭失聲。

老道念了聲道號,平靜看着。他知道,越過西門的那一刻,等着她的将是誅心蝕骨之痛。

作者有話說: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辛棄疾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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