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西門就在眼前。

一切的哭聲喊聲, 包括老道的念念有聲,謝嘉儀都再聽不見。猶如身處不見底的煉獄,她只能看見前方的——西門, 西門也在一片血紅中模糊成一片。可她死死看着前方, 朝着那個方向一步步前行, 到最後是——爬行。

在爬入西門城樓的瞬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撕裂了。她無法形容那種痛, 也許五馬分屍,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出西門。

天有能耐就讓她死,如不能, 她要——出西門!

天要她趴着,她偏偏要站起來。天不讓她前行, 她偏要出西門!謝嘉儀幾乎像帶着一身粉碎的骨頭一樣, 搖搖欲墜站起了身, 血紅的眼睛只看西門。

當謝嘉儀踏出西門那一步的時候, 所有的痛楚突然憑空消失, 就像它們憑空而來一樣。

城門後的老道猝然擡頭去看天,朗朗白日, 但他卻看到帝星動了。

“這不可能....."老道念念有詞, “這絕不可能!”

他再次向帝星方位看去, 看到有小星隐現,有沖天蔽日之勢, 五方避讓。一直平靜看着世間蒼生掙紮的老道陡然有癫狂之态, 嘴裏喃喃的都是:“聖天子要再次現世了.....師兄做到了.....師兄做到了!”

當年師兄下山預言了大胤五世而斬的命運, 那個預言的另一半是:異族突起, 群雄相争, 這塊土地将陷入長久亂世,生靈塗炭。這樣多年,師兄一直在尋找改變的哪怕一線生機,可擁有帝王命格的任何一人都是碰不得動不得的。

直到出現一個願意給出全身帝王血的人,他只求送一人重入此間輪回。

随着晴空隐現的星宿再次褪去,癫狂的老道漸漸平靜,他的視線落在了西門前血染青衣的女子身上。

最後,老道的視線落在了前面女子的腹部,久久無法移開。“聖天子現世——師兄做到了.....”

在旁人看來,神神叨叨的老道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原來天命真的可以改,師兄是對的,自己才是錯的!可他無限悲憫地看向前面的郡主,可是她最想要的,終究還是——不可能。

他看着郡主,仿佛透過郡主看到了他那個同樣執拗的師兄,為了這一線生機,他天賦異禀的師兄碎了自己的元魂道骨,早已身死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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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在郡主踏出城門的那一刻上前扶住了她,謝嘉儀噗噴出了一口血。她卻顧不上別的,把手中染血的令牌遞給如意,“你去!”

所有莫名的怪事,所有的屏障都消失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

謝嘉儀看着如意持着令牌順利縱馬向前,她終于笑了,暈倒前她喃喃道:“陸大人,今生我只想與你白首。”她沒有辜負父母教導,沒有辜負兄長的犧牲,她沒有對不起自己皇族的身份,她從來都沒有。剩下的,她只想與陸大人白首,“賭書潑得消茶香”,如果陸大人喜歡,她想,她也會喜歡的。

陸大人,無所不能,那能不能許昭昭以白首?

謝嘉儀再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她一醒來就看到風塵仆仆的如意,如意是笑着的。

謝嘉儀還沒說話,蒼白的臉就笑了。

陸大人,果然得救了。

她聽到如意說:“郡主這下子可放心了吧。”

“如意,我要去況城。”如今已是深秋,在這個秋天結束前,她要一直看着陸大人,說着立即抓住如意的手:“你可告訴陸大人,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不能去川南!”

如意笑:“陸大人聽到都笑了。”陸大人怎麽可能去川南。

謝嘉儀也忍不住笑。

明明一切都好了,可是謝嘉儀還是等不及一樣,立即就要往況城去,如意只有領命的。郡主說的,就是他要做的,如意從來不問原因。

這日下午,謝嘉儀的車隊到了況城。

這裏更冷了,冷而荒涼,怪不得北狄但凡有一點生氣,就想着南下。北地繁華本來就差大胤京師和南邊蘇杭金陵多了,可是北狄這邊即使最靠南的城池,也把大胤北地襯成繁華都市了。

如意幫着郡主籠好鬥篷,她一下車,就看到正快步出城門的陸大人。

謝嘉儀招手。

陸大人大概太高興了,也沖她揮手。進出城門的就連傷員看着他們的郡主和将軍都忍不住跟着人群起哄。就在這時,一個傷員似乎撐不住,在經過陸大人身邊的時候倒了下去,陸辰安伸手去扶。

他幾乎是瞬間就感覺到不對,可是他的左手已被此人扣住,而他的右手,早已經不夠快。

一支淬了劇毒的袖箭就這樣射入陸辰安的身體。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甚至陸辰安倒下的時候,他身邊的人都還在快活地笑着,都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陸辰安意識到死亡降臨的瞬間,就看向謝嘉儀。

他想念,他的郡主。

謝嘉儀臉上的笑容還沒落,就茫然朝着倒下的陸辰安奔去。

見血封喉的劇毒,是大胤皇室的秘藥。他知道,他遇到了“枭”。世祖元和帝誅殺闵懷太子滿門後,意識到跑了一個才滿月的孩子。斬草除根,不做就罷,做了就必須做徹底,這是元和帝的信條。“枭”組織,沒人知道它的存在,這個組織只領了一條帝王令,誅殺闵懷太子血脈,不死不休。

謝嘉儀撲倒在陸辰安身邊,茫然看着大口大口的鮮血從陸辰安嘴裏湧出。

一直到這一刻,她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整個人抖成了篩子,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而陸辰安甚至擡不起手,再碰一碰他的小郡主。他只來得及說一句破碎的,“昭昭.....對不起”,他想再多看她一眼,可他已經看不到了,他想告訴她這一生遇到她多好,他想告訴她只是心悅她就令他覺得快樂,可是他倒下的時候,視線模糊中看到了他的郡主茫然卻痛不欲生的臉,他沒有再說別的,依然只是最後三個字:“對.....不.....起”。

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說,可都已經來不及。

謝嘉儀,陸辰安心悅你。

謝嘉儀,真的,對不起。

我為闵懷太子之後,正是你的表哥,本當與你青梅竹馬。你可是太祖為我定下的妻子,比指腹為婚更早的欽定。可惜,我既不能做你的竹馬陪你長大,也不能陪你走完這坎坷的人生路,與你共白首。昭昭,對不起。

天降大雪,讓無聲的人白了頭。原來北狄的雪,來得這樣早。

她握着半個王朝經濟命脈,重振北地謝家軍。她做了很多事,她擁有了很多很多東西,可是她又好像,一無所有。

謝嘉儀想放聲痛哭,想悲號出聲,可是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臉靠上了陸辰安的臉。

他的臉龐,依然溫熱。

“ 陸大人,我難受。”可是這次,沒有人抱緊她,告訴她“我在”,這次她是一個人。

北地平原萬裏,一片白茫茫,真幹淨。可是謝嘉儀卻覺得,自己也許走不出這場漫天的大雪了。

暮色降臨,又一個夜來了,可天,還會明嗎?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到處都是壓抑的哭聲,雪落了所有人滿身滿頭,但是沒有人動。

有人憤恨的拉扯間,扯歪了那個行刺者外衣,露出了他內裏兵服上一個大大的“川”字。刺痛了謝嘉儀的眼睛,耳邊是那個溫潤的聲音,輕聲撫慰道:“天命有定,不能強求”。

天命?!

從此,她謝嘉儀再不信天!

陸大人,我活一日,就不信天一日。如果當真有天命,讓天來誅我!

陸大人的臉,冷了。任憑她再努力,殘存的溫度還是一點點離開陸大人的身體。

如意就跪在郡主身後,他聽到了郡主的呢喃,他們的郡主說:

“陸大人,我難受。”

如意慢慢跪趴下去,額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們頭頂身後是北地的大雪,紛紛揚揚。

他們在肅城操辦了陸辰安的喪禮,喪禮一結束謝嘉儀就沉沉睡去了,或者說暈過去,誰知道呢。她只是吩咐說,好累,想睡。

就那麽再也不肯醒過來。

急得陳嬷嬷和采月采星一直掉眼淚。直到大夫摸出了郡主的喜脈搏,兩個月了。

叫醒郡主的是啞奴。

沒人知道啞奴跟郡主說了什麽,可是郡主醒了,也開始好好吃飯。同樣沒人知道的是,當郡主坐在那張靠窗的長榻上,看着窗外的時候,她到底在想什麽。

她在想郡馬爺嗎?郡馬爺已經死了。

她在想腹中的孩子嗎?她還有和陸大人的孩子。

陳嬷嬷每天都在給郡主腹中的小世子做衣服準備各種東西,她想讓郡主看到,讓郡主不要忘了,還有小世子呢,還有小世子陪着她的。

她的小主子,還有家人的。

在背過身去的時候,陳嬷嬷的淚滴在她手中的小衣服上,然後擦幹,繼續認真給小世子做着衣服。

廊外的啞奴呆呆看着院中枯幹的樹。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是闵懷太子救了她的命,殿下說你去保護太子妃,以後你就是太子妃的奴。她就記住殿下的話,守着太子妃。直到那日,太子妃讓她護着小殿下。她就護着小殿下,現在小殿下也死了。

她的小殿下甚至不知道他已經有了血脈,殿下不會知道,殿下信任她。

是她,換了殿下避子的藥。

殿下知道自己早晚會死,他想要郡主好好的活。像每個正常貴女一樣,過安穩的生活,将來會有子嗣,到了老去的哪一天,一切傷痛都成往事,殿下想要她的郡主能夠兒孫滿堂。殿下知道郡主喜歡孩子,盡管郡主每次看到孩子都說嫌吵嫌煩。殿下比誰都知道,郡主想要家人的執念,想要她的兄長父母香火永繼。

但,枭在一天,殿下就給不了郡主。殿下也不願再有一個孩子過着像殿下這樣朝不保夕的生活,一生都在為活拼命。可是,她卻違背了殿下的意思,把郡主拖入了這個旋渦。

啞奴愣愣看着。

闵懷太子該有血脈傳承下來。闵懷太子殿下,是太陽一樣的人物,不該如此。

沒有人給啞奴新的交待,從此,啞奴的命就是守護她新的小殿下。

又是大雪,北地的大雪可真多呀。

她看到郡主從窗邊伸出了手,郡主糊塗了,窗外是廊檐,她哪裏能接住雪呢。

啞奴聽到郡主又低又輕的聲音,郡主輕柔道:

“陸大人,又下雪了。”

況城那日半個月後,已經聲隆整個大胤被稱為新戰神的靖北王陸辰安的死訊,傳到了京師,同時傳過去的還有張大虎的死訊。

坤儀郡主郡馬、北地戰神陸辰安身死。

北地左軍将軍張大虎身死。

這次,戰神死于異族奸細,張大虎死于郡主之手。

坤儀郡主斬殺一軍副統帥,真的是說殺就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恐怕連張大虎直到劍插入他胸口都沒想到坤儀郡主敢這麽做。

平靜的京師再次被北地來的消息驚動,又是坤儀郡主!

接到北地這兩條消息的時候,正是京師的晚上,整個養心殿都是落針可聞的靜。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帝王頭疾已經嚴重到聽不得一絲雜音,所以整個皇城都好像棺材一樣,到處都是壓抑的死寂。即使是離着養心殿很遠的其他宮的宮人,也已經都習慣輕着腳走路、壓着嗓子說話。

每天依然是批不完的折子,只有當了帝王,才知道大胤每天都在發生着這麽多事情。

白日朝堂建曌帝剛剛發了火,無他,禮部尚書的折子他看了一萬字還沒看到正事,全都是什麽堯舜太.祖,本來他的頭就疼,這時候再也壓不住脾氣,直接把人叫進來就讓侍衛打了一頓。不拍馬屁不說廢話是不是就不能說正事,每個折子都是這樣,他還要不要睡覺要不要吃飯!

所以此時各個官員府邸都在學習如何用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把那些歌功頌德的言辭都從自己還沒來得及遞上去的折子中去掉,有聰明的更好領會了帝王的要求,已經學會在前面分條目把主要事項寫上,再在後面具體說。

養心殿的建曌帝剛批完一份折子,就聽到外面人進來通報:

太後娘娘讓鳴佩姑娘送湯來了。

徐士行把折子往案上一扔,擡頭向前看去。

就見鳴佩拎着食盒款款進來了。

又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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