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酒盡桃花涼11

又是一年春天,慕卿和花雕再次從黃山島回到西梁,兩人慢慢悠悠正準備前往望南山。

時近仲春,想來望南山上的桃花,都已經開了吧,憶及此,慕卿手中緊拉的缰繩不由得放松,恨不得下一秒就飛到望南山去。

慕卿趕着馬車,花雕坐在一旁看外邊春暖花開的景色。

偶爾別過頭去看她,慕卿感慨着變化真大,不過才六七年光景,當初的黃毛丫頭,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花雕個子長得很快,從前不過是及他腰高,現在已經可以夠到他的胸口,兩人走在一起,從像一對母女,變成了像一雙姐妹。

慕卿感慨,歲月真是不饒人的殺豬刀啊,從前她那麽矮,自己又那麽高,現在他的小姑娘個子長得跟雨後春筍似的,他倒好,還是老樣子,氣人啊。

花雕也羨慕慕卿,這麽多年,他真的是一點都沒改變,依舊是初見時那個十八歲的少年郎,皮膚好得吹彈可破,模樣俊得似畫中人,臉上一點歲月的痕跡都沒,哪怕連一個斑點一縷皺紋都沒增加。

兩人一言不發地行進着,花雕突然提議道:“磨精,咱們騎馬去吧,追風拉着馬車會累的。”

慕卿兩眼望天,極其無語。你以為我想啊,拉馬車還不是為了某人,你要真有良心,每天不吃那麽多不就好了嘛。

似乎已經成為習慣,每個冬天去黃山島,每個春天來望南山。懷念花雕娘親是理由之一,可更多是因為花雕喜歡,每次看到她像只脫缰的小野狗般撒丫子在桃花林裏亂跑,開心得不得了的時候,慕卿就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很值得,無論是幾年前讓她去私塾念書,還是種下百株桃花,還是日複一日地帶着她四海為家。

正常情況下,慕卿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呆太久的——在他遇見花雕的前十八年裏。也不會去大都城,他這一身香,走在人群中便是焦點,尋常他一般都會撿人少的僻靜鄉野居住,可即便如此,他暫居的屋子門檻都快被各路說親的嬸嬸婆婆們踏破了。

甚至隔壁村的小夥子給他寫了情書……

慕卿表面上雲淡風輕,一顆糙漢子的心被雷得外焦裏嫩。

有花雕後,慕卿敢明目張膽地定居下來,給自己套個“丈夫英年早逝,獨自辛苦帶娃”的單親母親身份,并且理不直氣也壯地囑咐花雕,以後遇到糾纏自己的年輕男子,要記得叫他“娘親”。

花雕只是覺得好玩,也不懂這個稱呼是為了幫慕卿擋災躲禍。慕卿在她口中有無數種身份,從初次見面的那聲“哥哥”,到後來的“磨精”“師父”“娘親”,其實花雕也不知道這些稱謂背後究竟有何意義,只是怎麽稱謂都遂着慕卿意願。

除了一天洗N次澡也沒有辦法祛除的幽香和明天不知道會去哪裏的迷茫,慕卿的日子和大多數人都一樣,他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職業——他是個釀酒師。

在漂泊如常的日子裏,慕卿無論到哪裏,都會做同一件事——釀酒。

更何況現在,他有了自己的目标和活着的意義,他不止為自己而活,更為他的花雕。

見慕卿屋裏屋外地忙着,花雕也閑不住,趁着慕卿午間打盹的功夫,又敗掉半籮筐谷子。

看着屋子裏橫七豎八的酒壇,花雕納悶,果然還是不行,到底哪裏做得不對呢?

這邊,某人午睡醒來看到屋裏的光景,皺着眉頭,思來想去,氣得從竹躺椅上跳起身來:“丫頭,咱不浪費谷子行不?你要是把它煮成米飯吃掉不香嗎?”

花雕吐了吐舌頭,慕卿氣是習慣,恨她爛泥扶不上牆,并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這她是知道的。

慕卿有點想開了,釀酒是門技術活,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棄,也許這種精細活根本不适合花雕,實在不行,換種思路試試吧。

“要不,我教你劍術吧。”

一語驚醒,花雕突然憶起,慕卿有柄随身的佩劍。原來,不是挂着好看的擺件啊,原來之前在黃山島練的招式,并不是花架子啊,頓時看向慕卿的眼神裏就多了幾分崇拜,沒想到師父還是個大俠。

之前都沒有摸過佩劍,劍沉嗎?那她舞起來會不會很僵硬呢……花雕心中突然多了好奇,這其中也包含着小小的期待。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思,慕卿把劍抛給她:“看看?”

慕卿總喜歡扔東西,從來不會好好地遞到她手中,久而久之,花雕自然學會從他手中穩穩當當地接東西,這是屬于他們兩人之間的默契。

佩劍以一種優美的弧度,劃到花雕的手中。

師父的劍,是那種極古樸的樣式,劍鞘上被磨得有些斑駁,顯然已經有些年頭。

劍芒閃着寒光,劍刃極薄,削鐵為泥,花雕把玩着佩劍,眼睛裏閃着小星星,是把好劍啊,要是拿去賣掉,這得值不少錢吧。

又像是看穿了她,慕卿道:“你師公送的,這把劍有名字,歸去。”

那意思就好像是:別人送的東西,好歹留作紀念,別又給老子敗了。

可花雕慢慢将劍拔出來的時候,眼中欣喜的光漸漸散去,因為這把劍,是把斷劍。

慕卿看着劍,難免有些睹物思人,想着無涯子早已西去,心中有些惆悵,嘴上嘟囔道:“要是那老頭還在就好了,好幾年不見,突然有點想他是怎麽回事?”

慕卿突然想到他和無涯子初逢時。

慕卿和花雕不一樣,他本是沒有自由身的,作為空山谷精挑細選的藥人,他一出生就被種下蠱蟲,從此食遍天下奇花異草、名植貴株,他早變得和一味草藥沒有什麽區別。

如果不是那個叫翎兒的女孩子出現,他不會知道,同為空山谷裏的弟子,自己的優渥是有原因的,他活着,就是為了死去——把自己的生命,以獨特的方式,獻祭給他人。

起初,慕卿很害怕。後來,他在翎兒的幫助下逃出空山谷。當時他藏在出海的貨物裏,很不巧,船在路上遭遇風暴,他這才誤打誤撞登上黃山島。無涯子便是他出山後遇到的第一個人。

彼時無涯子眼上覆着白绫,看不見他,卻能很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從他的呼吸中感受到他的驚惶。

本來是拄着竹竿在飯後溜達,沒想到從天而降一個小娃娃,無涯子當機立斷決定将其——撿!回!家!并且二話不說,敲暈了就拖走。

偌大的黃山島就他一個人,很是無聊,上天賞他的小鬼哪有不收的道理。

醒了後,小鬼仍是一言不發,這幾乎讓無涯子懷疑他是不是撿了個啞巴。

見對方沉默不語,又聞到如此舒心的香味,無涯子試圖攀談:“小女娃叫什麽呀?”

“男……男孩子……”因為空山谷的遭遇和海上的風暴,男孩有些驚魂未定,結巴答道。

無涯子微怔,但很快便憑借着這麽多年走南闖北的經驗,想明白如此異香的因果,安慰他:“沒事的,臭小子,別怕。”

無涯子給男孩取名叫慕卿,他聽慕卿講在空山谷的所見所聞,開導他,讓他不為自己的身份所困,也嘗試治療他,但終以失敗告一段落。

後來無涯子教他識文斷字、品詞酌句,也教他習武練劍。無涯子還告訴他,出師以後就離開黃山島,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他還小,沒必要一輩子都困在島上。

空山谷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歷經多年,花了大價錢,也只培養出慕卿一個藥人。藥人要禁受住蠱蟲的反噬,多少兒童夭折,獨有慕卿幸運地活了下來。

如今這樣,算是偷來的幸福嗎?慕卿反問道,又看着一臉花癡的花雕把玩着那柄舊舊的斷劍,問自己,順便又朝那人補了句:“小心點,別剌到手,很鋒利的。”

“師父,你不是要教我練劍嗎,你把劍給我了,那你呢?”見他神游歸來,花雕忙湊過去,問道。

慕卿不急不慌地随手折了根竹條,以淩厲的進攻之勢朝花雕抽去,疼得花雕馬上縮回手。

只見跟前人淚眼汪汪:“師父,你能不能對我溫柔點,好歹人家是第一次做徒弟嘛。”

慕卿白了她一眼,本公子也是第一次做師父啊,憑什麽要讓着你?

終究是心軟嘴也軟,慕卿答道:“要是真遇見敵人,誰會對你手軟?你個鐵憨憨,到時候別成了人家的劍下亡魂,接着來。”

這一竹條子花雕倒是躲得飛快。

見氛圍一時尴尬起來,慕卿索性講些瑣事調節氣氛:“我跟你這個年紀啊,也是師父教我功夫,吶,就是你師公。他一點都不手軟,每天追着我打,不過呢,好歹我皮實,好得很快,自然也就進步得很快咯。”

皮實是真的,他體內有藥蠱庇佑,傷口都好得特別快,不過花雕不一樣,她是個皮細肉嫩的小女孩,慕卿下手很有分寸。讓她吃點苦頭就好了,女孩子家家的,可別留了疤,怪難看的。

“師公是個怎樣的人,師父你跟我講講呗。”才練一小會,花雕很自然地靠到慕卿旁邊嶙峋的怪石上,一臉八卦相。這麽多年,還從沒聽師父講過自己的故事呢。

“你師公啊?那年我逃難,就遇見了他,他一個人獨居,也沒什麽親人,看我可憐,他就收養了我,教我武功。”

離開無涯子,除了應他所想去外界闖蕩一番,還因為慕卿不想因為自己的身份給他招惹來麻煩,逢年過節的去探望他,也是因為早把無涯子當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花雕一下子就抓住重點:“逃難?師父你沒有家嗎?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啊?師父算一個,你算一個。”慕卿在這個問題前沒有猶豫,答得幹脆。

無涯子收養他,給了他一個完整的家,讓他從此心有歸宿,不再迷茫地漂泊于世間,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而他遇見花雕,就好像歷史重蹈覆轍,慕卿常想,是不是無涯子接納自己就像自己接納花雕那般?雖從未言說,在心底,早已默認彼此是最重要的家人。

“啊,那師父好可憐的。”

“可憐嗎?”慕卿反問:“你個小可憐蟲怎麽不先可憐可憐自個兒?”

“花雕才不可憐呢,我娘親是個頂好的人兒,她手很暖,笑容很甜,說起話來溫柔着呢。那種好,是和你對我不一樣的好,她啊,手很巧,總是會給我們做各種各樣好吃的,我最愛吃她攤的軟餅,那餅子,噴香軟糯的,可好吃了。”

五歲那年,母親就離花雕而去,在她僅存的記憶裏,只有那雙手的溫度和那剛出爐的烙餅是真實而又清晰的。

“說到吃的,我想起你師公炖的魚,黃山島四面臨水,那裏的魚個大肥美,加上他老人家自己打的豆腐,那味道,真是絕……”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盡講些陳年往事。

眼看着太陽只剩半個腦袋,慕卿意識到被帶跑偏了,罵罵咧咧了一句,随即又碎碎念道:“不行,今天咱們不把這一小段練完,不許吃飯。”

他教花雕的是《十音訣》,以音律來命名招式,劍招多溫柔婉約,适合女子練。

“啊……”花雕抓着腦袋,叫苦不疊,本來想着逃過一劫,這下倒好。

慕卿邊糾正花雕拿劍的姿勢,邊告訴她:“雖然它是把斷劍,但你可別小瞧它。劍的好壞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握劍人心裏所想,守心中之道,護心愛之人,亦可誅佞臣昏君,半把足矣。”

慕卿聽無涯子說過這半把劍的來歷,那是無涯子年輕的時候,彼時無涯子血氣方剛,和好友比劍非要分個勝負,結果在對峙中,心愛的寶劍被一分為二。

離開黃山島的時候,無涯子把這把劍給他,也是想告訴慕卿,年輕人不要過于氣盛,要懂得收斂鋒芒。

可花雕始終覺得半把劍不夠威風:“嗯嗯,那花雕要手執長劍,像師父一樣做一個雲游四方的俠義劍客,把那些壞人們都打跑。”

慕卿被她逗樂了,活這麽久,他的小徒弟是第一個給他戴如此高帽的人,行俠仗義倒是談不上,颠沛流離還被說得如此大義凜然,慕卿睨了她一眼,面不露喜:“看來最近功課學得不錯,已經會說像樣的四字詞語。”

花雕:“????”師父我今年已經十三歲了,這些四字詞語是好幾年前學的,幹嘛還拿我當小孩?

至于為什麽教小花學劍,這絕不是慕卿心血來潮,世間險惡,一個女孩子手無寸鐵難免會被欺負,何況慕卿也不會時時刻刻在她身邊保護她,有些手段防身總是好的。

日暮遲遲,百鳥歸林。花雕練得滿頭大汗,正懶洋洋趴在慕卿背上,亂薅他的頭發,還賤兮兮地笑道:“磨精,你人真好。”

收到好人卡的慕卿恨得牙癢癢,你丫的下次再跑出來玩把鞋子弄丢了,看我不打得你屁股開花滿地找牙。

可轉念一想,算了,自家的徒弟,除了寵着,還能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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