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戲子入畫滿臨初12

兜兜轉轉,柳源戲班一行人還是回到了耿安。

推開塵封木門的那一剎那,沈佳期只覺得無限心安。這裏是臨初,是柳源戲班的發源地,宅子是他幾年前買的,用作戲班的中轉場所。雖是尋常無奇遮風擋雨的庇護之所,可這裏沒有危險,沒有居心叵測,沒有勾心鬥角,亦不用對那些權貴搖尾乞憐,在這兒的日子安分踏實,就很好。

二十多個人收拾了一上午,終于把屋子打掃得幹淨亮堂,中午何嬸宰魚殺雞,弄了滿桌子好菜,打算犒勞下疲于奔波的衆人,也想開解下沈佳期和葉童舟結郁的內心。

自從葉童舟跌落戲臺摔壞了腿,他就變了,雖然時不時會拖着一副病軀四處晃悠,但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再也沒有以前那麽愛笑。

沈佳期也随着葉童舟變了,從前沈佳期很嚴厲,很追求完美,凡事锱铢必較,現在他身上多了幾分柔情和寬容,人也開始變得随和。

噴香的飯菜,大多數人都吃得挺開心,沈佳期卻懷着心事,有意識無意識地把最好的肉段都夾給葉童舟,花伶在一旁不依不饒道:“師父偏心,好吃的都給了童童哥哥。”

沈佳期在葉童舟堆成小山的碗裏又添上一筷子肉,又給花伶夾了塊肉:“童舟哥哥是病人,需要多吃點好吃的補充營養。”

葉童舟倒是什麽都沒說,亦沒有推辭,沈佳期夾多少他就吃多少,兩人像是配合着演一出默劇。

花伶越是無理取鬧,葉童舟面上越是平靜,沈佳期心裏越是愧疚,他是班主,這一班人的安全他都有責任,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酒足飯飽,沈佳期找的大夫也來到大別院,醫是名醫,是耿安最好的大夫,沈佳期花大價錢請來的。

一番望聞問切,老先生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本來想直接告訴大家結果,一擡頭看見沈佳期的目光怨恨得跟帶了刀子似的,硬生生把嘴邊話吞了回去。

于是乎,在衆目睽睽下,葉童舟被老先生翻來覆去,各種盤問折騰,除了腿之外什麽脾虛氣虧的毛病都被診斷了出來。

葉童舟內心只覺得凄涼,像是戲折裏的可憐人兒,被無情的作者搬弄着命運——明明沒有救了,卻還垂死掙紮,妄想一二。

但沈佳期都是為了他好,葉童舟心裏再怎麽絕望,都未表露心跡。

大夫即便沒有說結果,從頭到尾面上密布的陰雲已然表明了一切,最後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告訴大家,葉童舟這腿,是徹底殘了,沒救了。

望着老先生背着藥箱逃難似地沖出大門的背影,沈佳期突然覺得好累,帶着這麽多人走了這麽久路,他真的不想走了,要不,就呆在臨初吧,這裏是柳源戲班的開始,也可以是戲班的繼續。耿安國小是小了點,但只要業務跑得勤快一些,糊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他再也不想任何人成為下一個葉童舟了。

初秋的太陽,依舊有些毒辣,氣溫也遲遲居高不下,大家練戲卻一點都沒耽擱,院裏依舊和往常一樣熱鬧,只是再沒了那個少年袖舞飛揚,吳侬軟語。

葉童舟躺在太師椅上,嗑着面前的半碟兒瓜子,看着花伶在牆角吊嗓子,心生慰藉,露出難得的笑意,囑咐道:“師弟,我不行了,戲班裏的旦角就靠你了。”

是的,師弟,以前叫她師妹,現在全戲班都改口了,女子不能抛頭露臉,花伶以一個小男孩的身份呆在柳源戲班,衣着打扮,皆是男式。

旦角是指戲曲中的女性形象。柳源戲班二三十人,多是粗犷大條的漢子,唱旦的沒幾人,他們中有些年紀也偏大,唱年輕一點的旦角難免顯得違和。花伶不一樣,要模樣有模樣,又正是小小的一只,等她長大了,長開來,唱功再予以加強,不說青衣,怎麽着也是一個很棒的小花旦吧。

畢竟演繹女子,誰能比一個女子演繹得更好?

“嗯!”花伶重重地點頭,心想童童哥哥腿受傷了,不能接着上臺表演,她要接下代替他的重任,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絕對不能辜負童童哥哥所托。

每天花伶都會把葉童舟攙到院子裏,纏着他給自己指導,白無垢沒了玩伴,也天天跟着花伶一起練各種把式。有無垢調節氣氛,三人每天有說有笑。

看着兩個小師弟刻苦練功,葉童舟覺得,生活也不是那麽絕望,他雖然已經不能唱戲,但是他的小師弟們都未來可期。

眼見着半個月又快過去,沈佳期去了玉水臺七十九號找般若的妻子司空冰,看她有沒有收到霜滿天送來的藥,花伶、白無垢兩個小鬼從來沒游賞過臨初,就想湊湊熱鬧,便一同前往。

司空冰正圍着布裙打算做午飯,見到沈佳期,把舀水的瓢往竈臺上一摔,第一句話不是“你今天怎麽來了”之類的寒暄,而是:“姜雲蔚那個死鬼哪兒去了?又不回來看我!”

姜雲蔚就是般若,雲蒸霞蔚,當初他嫌棄名字太過風雅,便起了藝名般若,般若是兇獸,聽起來就霸氣。

沈佳期表明來意,司空冰卻是滿頭霧水:“什麽藥?老娘這宅子已經大半年沒有你們戲班的人來過了。”

沈佳期納悶,按理說霜滿天寶貝白無垢,應該不會讓他犯險才是,那怎麽還不把藥給送過來,是不是信上說得不清楚?不應該呀,畢竟霜滿天也是個聰明人。

在司空冰家并無所獲,三人只得作罷。

雖然鄰縣,臨初相比西梁,可謂是雲泥之別。兩個小孩頗為好奇,沈佳期索性帶他們逛起了集市,玉水臺正處鬧市中央,好不熱鬧,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兩小只看着各種稀奇古怪的人文風物,開心得不得了,只是一旁的沈佳期眉頭似有千斤沉。

回家路上,花伶又化身為十萬個為什麽,繞着沈佳期身邊問東問西:“姐姐既然想般若師兄了,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住呀?”

“最開始柳源戲班沒有女子,大家都是男人,她一介女子,難免有些不方便,就沒跟着大家一起。”沈佳期耐心解釋。

還有個原因,司空冰一直是反感般若唱戲的,覺得一個大男人咿咿呀呀,故作忸态,不成正形。要她跟一群這樣的男人待在一起,小兩口不得三天兩頭打起來才怪。

這麽多年,沈佳期算是琢磨明白了,這兩人怎麽就在一起了呢?大概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呗。這些年沈佳期帶着戲班到處跑,般若替他打理着戲班的諸多事宜,兩人也沒個孩子,司空冰孤零零的也怪可憐,有埋怨沈佳期能理解,畢竟這事他也有責任。

“那我們把姐姐接過來一起住好不好?”花伶發問。

“回去讓般若師兄跟她說,那也要看人家願不願意啊。”白無垢補充。

“那好,讓般若哥哥去說。”見沈佳期不反對,花伶頓時就放心了,一門心思對付着手裏的糖葫蘆。

沈佳期一回戲班直奔倪默住處:“阿默,你确定把信送到了回風寨他們手中嗎?”

倪默連連點頭,還補充說交代了是柳源戲班沈佳期給霜老大的。

沈佳期更想不通了,當初倪默回來時被扒得幹淨,可見是遇到了回風寨的人,可是解藥的事情為何沒有動靜呢?算了,與其想破腦袋,不如馬上啓程去回風寨,只是不知道白無垢在這段時間會不會出事。

三天前,老孫頭給回風寨送了藥,不多不少,依舊只有兩瓶。

“又是這麽點,我說孫老頭,你打發叫花子呢?”霜滿天擺着手中的兩個小瓷瓶,臉很臭。

“殿下,你也知道,這藥難得,需得寅時三刻黃泉花凝的露珠……”

還未說完,霜滿天就給他打斷了:“什麽豬豬豬,那花我上次不是早給你搞過來了嗎?”

才僅有一株,老孫頭面露難色,內心叫苦不疊,我也很為難啊,每天就那麽點兒露珠,半個月能收集到兩瓶的材料就已經很不錯了。

那花他還得悉心照料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歇了菜,那他可就是要掉腦袋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黃泉花本就難得,世間加起來有沒有十株都不知道,如今他們手頭僅有一株,可謂是杯水車薪。

“殿下,微臣聽說,現如今,芈氏皇宮裏,有兩株此花……”

霜滿天聽後微微點頭,行,芈氏是吧,過兩天就給他搞過來。

“我說孫老頭,你要是加緊點研究出解藥來,也不用天天早起采露珠。”

“這……微臣盡力。”老孫頭心想,我的殿下啊,解藥哪是那麽簡單就能給你琢磨出來的。就算發明出來了,還要試藥,萬一有毒,我可又要掉腦袋了……

想罷,老孫頭搖搖頭,沒辦法,年紀大了,腦袋不值錢了。

老孫頭前腳剛走,霜滿天就叫來趙亮身邊的小跟班:“你們說上回沈佳期來過了,他有沒有說把藥送到哪裏去?”

“沈佳期上次派人來,給了我們一封書信,裏面寫了個地點。”

霜滿天點頭,看來把無垢放在沈佳期那裏是對的,沈佳期他心思缜密,做事又牢靠。

“信呢?是什麽地方?”

“信……信不見了。好像是臨初的玉什麽的……多少號不知道呀……趙二哥着急如廁,把那信直接揣兜裏,一時疏忽給忘了,後來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給揉了,零零碎碎的就拼出來幾個字……”

一句話就記得一個“玉”字,怕是腦子瓦塌了吧,臨初有“玉”名字的街巷幾百幾千條,如果柳源戲班不主動出現,這是要把半個臨初翻過來呀。

霜滿天氣得掀桌:“趙亮我去你大爺的!把白無垢弄死了,你給我拿命來抵!”

沈佳期上次來回風寨,霜滿天就把自己和無垢的關系跟大家坦白了。趙亮是霜滿天手下的大将軍,從前他只知道霜滿天是白溟祉的兒子,現在他知道了白無垢也是白溟祉的兒子,居然還這麽不上心。霜滿天心想,看來這是土匪當久了,忘了自己為何會在回風寨了。

霜滿天雖然有時候刻意疏遠虐待白無垢,但那也是為了保護白無垢。之前說拿白無垢當威脅白溟祉的籌碼,更确切說是叛逆的兒子和父親鬧的一場別扭。老爹他不願意糾結長渝之戰的種種,怕擾了和芈氏之間如履薄冰的和平,可霜滿天咽不下這口氣--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和摯愛的弟弟啊。

衆所周知,耿安是三家之國。而今霜白兩姓聯姻,兩家掌管權合歸一家,就有了白家四年的在位時間,期間霜家監管輔佐。耿安上任國君是白溟祉,而今年是芈氏掌權的第一年。

霜滿天不能求助芈氏,更不能暴露白無垢的存在,如今的芈氏早就不如當初,八年前的長渝一戰都不知道有沒有參與其中。反正對外宣稱,白家的二公子霜滿地命喪長渝,大公子霜滿天不知所蹤。

霜滿天之所以敢把無垢的身份透漏給沈佳期,是相信沈佳期需要白無垢,把白無垢留在最危險的地方,或許才是最安全的,更何況,白無垢一向都不喜歡回風寨。

好好的王子落草為寇,這霜滿天也不開心啊,不過他從小便在軍營裏摸爬滾打,風餐露宿,他不在乎身處怎樣的環境。白無垢不一樣,他從小錦衣玉食,長渝一戰為奸人所擄,被人在飯菜裏喂了慢性毒,那毒十分霸道,白無垢險些喪命,霜滿天為了進一步保護無垢,迫不得已把他藏在回風寨。

白無垢的事情本像是沉寂多年的一潭死水,霜滿天突然在寨裏公布無垢的真實身份,就像往這潭死水裏丢了塊石頭,讓這潭死水泛起漣漪。他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回風寨将士能替他護佑好弟弟,畢竟這件事一直瞞在霜滿天心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今他以為有人可以同他分享這份壓力,可誰知事情變成了這樣。

看來這回風寨,也該整頓整頓了。

霜滿天想了很多,當務之急,是要快點找到無垢,把解藥給他,随即,他調了寨子裏的大批人馬,讓他們去打探柳源戲班的去處。

找到柳源戲班就可以找到白無垢,一班子二三十人,難道還能飛了不成?

其次,便是整頓軍紀。

霜滿天眼見着跟前趙亮的小跟班,發問:“聽說你們趁我不在山上,又賭啦?”

山雨欲來,那小跟班眼見着形式不妙,低着腦袋一聲不吭。

“趙亮呢,把他叫過來。”

霜滿天話音剛落,眼前人如釋重負,拔腿就跑。完了,大勢不妙,老大要發毛。

沒一會兒,就找來了趙亮。

“在回風寨久了,真當自己是土匪了?”霜滿天臉上陰雲密布,問他。

趙亮默不作聲,心知慚愧,在軍營裏,霜滿天就明令禁止衆将士賭和嫖。這不是想着老大不在,一時鬼迷心竅,手癢想玩兩把,誰知誤了大事。

“嗯?你說說該怎麽辦吧。”霜滿天面上含笑,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見趙亮不應聲,霜滿天壓低了聲音:“軍法處置。杖二十,扣三個月軍饷。”

圍觀衆人滿臉黑線,老大,自打我們搬進回風寨以來,軍饷為何物,從未見過……

“我們來這回風寨,是為了給死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不是來尋歡作樂的,我們雖暫時身為匪寇,但在我們骨子裏,流的是耿安國将士的血,國不可一日無将。我們是什麽?我們是耿安國的希望,是成千上萬耿安百姓與死亡之間的關隘和屏障,大敵還未當前,我們怎麽可以自亂陣腳?”

一番話說得趙亮無地自容,卻也熱血沸騰:“老大,我先跟着兄弟們一起去尋無垢,找到了再領罰。”

終于,有人在半道上碰到了沈佳期,向天空中發送了顆白色的聯絡信號彈,霜滿天看到信號,帶着藥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二人去了戲班大院,白無垢看到霜滿天,朝他淺淺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天哥,別來無恙呀。”

“無垢……”看着白無垢額上冒着虛汗,俨然已經有發病的前兆,霜滿天想去摸摸他,安慰下他,然後抱抱他,可終究理性大于感性,只是将藥遞給他,囑咐道:“想家了就回來,回風寨随時歡迎你。”

可無垢的身份,連無垢本人都蒙在鼓裏。

白無垢心想,他才不回去!好不容易跑出來,又不用幹活,過上了米蟲的日子。在寨子裏除了晨練還要競武,除了打劫還要打獵,每天湊齊三個菜都難,不打獵還沒有肉吃,還是柳源戲班好。

此外,打劫真的是太危險啦。那些裝扮是富貴人家的路人,有的可能是各國朝廷派出來剿匪的将士,敲詐勒索不成反被人家打得抱頭鼠竄這樣的事又不是沒發生過,費時費力,最後還什麽好處都沒讨到,得不償失。

留下解藥後,霜滿天并未過多地停留,說了句“麻煩沈先生啦”就走了。

霜滿天不确定有沒有眼睛盯着他,反正他是不能暴露無垢的。大不了以後,等白家繼位,多給戲班開開路子,打響他們在四海八荒的名聲,再捧兩個響當當的人物出來,也算是沈佳期幫忙照顧無垢的酬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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