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侍從慌慌張張奔來費昇房中的時候, 他才将稍作休整,換了身窄袖衣袍。

這路上連着奔波了快半個月,又是日夜兼程,幾乎都沒得休息。他即便還算吃得消, 也不免得有些疲憊。吩咐人打水來洗臉時, 費昇晃的一眼看見了銅盆中水裏倒映着的自己。

眼底夾着幾分明顯的青黑, 胡子拉碴。他低下頭去,又仔細的看了一看, 甚至隐隐還能瞧見眼眶裏細微的血絲。

費昇合上眸子,無奈的搖了搖頭, 随手将棉巾放在一邊的木架上。

還是水中的倒影,就瞧着這樣狼狽,要是拿銅鏡看上一看,那哪裏還有個正經模樣。怪不得他方才總覺得,那宋知府甫一看到他時, 面上帶着幾分詫色。

也就是顧忌着他的臉面沒有明說罷了。

他還打趣孟循, 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

他與孟循兩個, 根本不像是受皇命過來查案的,這樣形容憔悴狼狽, 倒像是那落難逃來的難民。想到這裏, 費昇不由得笑了出來。

休息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 費昇精神稍微好了些。

也就是這時,他方才遣去照顧孟循的那個侍從, 着急忙慌的闖了進來。

還未等費昇開口問些什麽,那侍從這倒豆子一般将孟循的事全說了出來。

費昇眉心輕擰, 随意搭在太師椅上的手, 稍稍用了些勁。

“請大夫了沒?”

侍從連連點頭, “已經去叫了大夫,應該很快就會過來,孟大人現在在床上躺着呢。”

聽到這話,他那高高蹙起的眉頭才松了下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照顧孟大人,待會兒那大夫來了我再過去看看。”

許是費昇的聲音冷靜又沉穩,加之他面上也沒有太過明顯的情緒,方才還滿頭大汗的侍從,這會兒也慢慢冷靜下來。

他趕忙領命下去了。

費昇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冷的,方才他與孟循一道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泡好了,只不過剛才他沒顧得上喝,這會兒喝的也就只能是冷茶了。

不過他向來不在意這些,日子過得粗糙慣了,即便現在給他送上稀罕的廬山雲霧,他也未必就品得出來珍品和冷茶有什麽區別。

想起孟循,費昇也是無奈。

他與孟循共事了許久,細細算來也有三年了。孟循在他面前從來不曾失态,也不曾出過什麽岔子,怎麽這回一到徽州,就狼狽成了那副模樣?

這一路的奔波,他都覺得累,又更何況是孟循。

但即便是累,也不至于累得吐血。想來還是有什麽旁的原因,只能等大夫過來再看了。

孟循轉醒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已經是他們兩人抵達徽州府的第三日。

這兩天,費昇也沒歇着,四處追查,這近年來徽州府城大大小小的新駐人口。加上之前留下的些蛛絲馬跡,倒真是被他查出了些東西來。

徽州府城的新駐人口,又是來自邊境的,總共也就五個。

這幾年來,戶部戶籍查的嚴,倒是方便了他們。

其中有一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過十九歲的年紀就參與了新安衛剿匪平亂,如今,還做了正六品的把總統兵。這樣的遭遇,可堪稱奇跡。

一個幼時失怙,少時失恃,伶仃孤苦的少年。不遠千裏來投奔親友,卻又是這樣一個境況。

費昇在刑部待了許多年,經手的案子不下千樁,遇上離奇古怪的事,也數不勝數。可即便如此,他也少有碰上像穆延這樣的人。

若他要真是那個前朝公主留下的禍患,那可真是可惜。

至少在他這裏,十九歲的把總統兵,不比十九歲的進士差。

費昇從來都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既然有了證據,下一步,他就該去把那穆延抓來問話。可這回,他倒真真生出了些顧忌。

直到這第三日清晨,孟循轉醒,這事在費昇這裏才算有了轉機。

費昇到的時候,孟循已經醒了。不僅醒了,還抽空修整了儀容姿态。

只是他既未戴冠,也未紮巾,一頭烏發松散的束着,換了身顏色素淨交襟滾邊袍子,神情淡漠。

這會兒手持着毛筆,端坐在書案旁,似乎是在寫着什麽。

見孟循都有精力寫字了,費昇心中的憂慮頓時消散的幹淨。

他旁若無人的邁步過去,笑着道:“看來孟大人是修養的不錯了,都有閑情雅致寫字……做畫了。”

在低眸看見案桌另一旁晾着的一幅畫時,費昇才補上了後面幾個字。

孟循并未計較他話裏的調侃,将墨筆放在一邊,“這幾日,辛苦費大人了。”

費昇眉頭一挑,“辛苦我?又不是我照顧你的,你若真的要謝,便去謝伺候的下人和那位大夫便是。”

“這幾日,你一直在查那前朝公主留下的血脈,”擡頭對上費昇的眼,他接着又道,“應是查到了什麽吧,不然,也不至于大清早就來找我。”

孟循三言兩語便婲将費昇刻意引起的話又扭了回來。孟循從來都是這樣,在他面前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倒不會和他一樣,顧這顧那。

只是看着面前的孟循,費昇心中又生出了些許疑慮,他總覺得,這大病初愈的孟循,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心中雖有些疑惑,但他也并未多言。

他來找孟循,自然是有事。

他直接了當的開口:“穆延,這個人,孟大人可知道?”

“新任的新安衛把總統兵。”

說這話的時候,孟循神色如常,沒有半分慌亂。

費昇天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果然不出他所料,孟循早便查到了這人的不對,只是遲遲未與他開口。

費昇自顧自的坐在了一邊的軟榻上,轉過面前的杯盞,一邊倒茶一邊開口:“既然孟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當然也該知道,按照他的那封路引和來徽州府的時間,他極有可能就是我們要追查的那位前朝餘孽,只是,既然孟大人知道這些,為何,遲遲沒有行動,這可不像是孟大人的作風?”

說完,他朝孟循擡了擡手,示意他坐下。

孟循也沒顧及低聲這主人的做派,順從的坐下,接過他推來的茶。

修長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杯盞,感受着自茶杯壁傳來些許清淺的燙。

“不着急。”

“不着急?”費昇加重了語氣,“究竟是真的不着急,還是顧及着令正……”

話還會說完,費昇陡然停下,他扯着唇笑了笑,“不該說令正了,孟大人和祝家那位小姐已經和離,現在,該是前妻了。”

這會兒,孟循那平靜從容的臉上,才起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痕跡。

羞惱麽?也算不上,倒像是悔恨。

這是那情緒,變得太快,即便是在刑部鍛煉出了一雙慧眼的費昇,也難以捕捉。

但至少,他知道孟循是在意的,這就可以了。

費昇佯裝難受,又嘆了口氣,将那還算燙的茶水一飲而盡。豪放的做派,猶如喝酒一般。

“枉我還以為孟大人與令正恩愛有加,琴瑟和鳴,卻不想,我一直都被孟大人蒙在鼓裏。”

孟循始終沒什麽反應,安靜的聽着他的話。

“如此情狀,孟大人該當如何,是把您的那位前妻,一同抓起來用刑呢……還是,法外開恩呢?”

這事兒,若是讓費昇來做,他才不會有那樣多的顧忌,直接把那疑似前朝餘孽的穆延抓起來,再連同與他親近的人,一并押入獄中。

刑部的刑罰多的是,嚴刑拷問之下,再硬的骨頭,也總能吐出幾句話來。即便穆延不說,他身邊的人總該說,至少,能說上幾句,這樣就夠了。

畢竟皇帝下的令,可是寧可錯殺,也決計不能放過。

最多最多,他也就感慨一下,可惜一位少年英雄,生不逢時。

費昇說完孟循總算再度起了些反應,他将那盞茶送到唇邊,呷上一口後,又動作輕緩的擱在一邊的小幾上。

孟循唇邊牽着笑,看向費昇時,目光似乎沒有尋常那樣冷淡。

“自然是該如何,便如何。”

費昇卻像是并未相信他一般似的,“當真麽,孟大人當真如此鐵面無情,不肯為祝家那位小姐容情半分?”

“這事與她有什麽幹系?左不過是識人不清,被亂臣賊子蠱惑罷了,再說,穆延也未必就是我們要查的那位前朝餘孽……”

孟循分明笑着看向費昇,但那笑卻透着幾分僞,浮于表面,未達眼底。

費昇擡手捏了捏眉心,暗嘆這事不好辦,若是換了旁人,他哪裏願意賣面子,可偏偏這人又是孟循。

臨走前,他只得輕聲提醒道:“孟大人,你要知道,我們這趟前來徽州,可是有人盯着呢,尤其是禮部的那兩位,巴不得我們出些差錯,再随意搜羅些罪證,讓我們吃不了兜着走。”

孟循面上挂着挑不出差錯的笑,他拱手朝費昇行了一禮。

“多謝費大人提醒,我心中有數,不會拖累你的。”

看他堅定的雙目,費昇心中無奈更甚。

人人都說他是刑部的冷面煞神,而實際上,刑部當差的胥吏更怕的,卻是面前這個溫潤如玉的孟循。他雖然在辦案時冷着臉,但卻也不總是那樣。而孟循呢,都已經被人稱作殺人不眨眼的笑面虎了,這樣的名聲,可是比他都要更壞啊。

分明是心比他更冷的人,可面對男女情、事,卻也失了冷靜。

若這兩人還沒和離,費昇勉強還能理解幾分,可祝家的那位小姐,不僅與他和離了,都快要另嫁他人了,他還這麽惦記着做什麽。

旁的事法外容情,還不至于太糟糕,偏偏是這事,那麽多人都盯着的這事。

“孟大人可是想清楚了?”

他十分篤定的回答:“自然。”

費昇錯開頭去,“罷了,算是賣你個面子,這次我就不去了。”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只留孟循一人,神情冷肅的望着他離去的身影。

日子過得格外快,不過是随便打理了些成親要準備的東西,就滿滿當當的花了祝苡苡兩日。

這日,便是到了約定要去畫鋪取畫的日子。

她早早便換了衣裳,梳洗打扮後,等待着穆延前來。

穆延答應了她,今日要陪她一同去取畫,順道逛逛。

為了勻出成婚的日子,穆延這些時候可謂忙得不可開交,他畢竟是新上任的把總統兵。有不少事情需要去做。

光是五連山的善後,便足夠他費些功夫了。

即便忙碌,穆延也依舊想同祝苡苡一道出去。

穆延趕到的時候,就看見祝苡苡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指着一束花,正與身邊的銀丹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四目相對後,兩人皆是笑了出來。

祝苡苡笑得尤為張揚肆意,笑着笑着,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側過頭向一邊看去,晃的一眼,便看見了緩緩走來的穆延。她連忙站起來,随意理了理裙子,迎面走了上去。

随後,自然的将手搭在穆延掌心。

穆延彎唇笑了笑,“是不是等了很久?”

“哪裏很久,最多也就兩盞茶的功夫,再說了,就算等了很久,我也不是幹坐着等你,這不也跟銀丹說着話麽?”

祝苡苡還欲再說些什麽,穆延就擡手将她攬入懷中。

“兩天沒見,我很想姐姐。”

他彎着腰,就在她頸間。溫熱清淺的氣息撓的她有些癢,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扯了扯穆延的腰帶,“曉得了,穆大人。”

“時候不早了,我們出去吧。”

話雖是這樣說的,人卻還耍着賴,摟着她的腰。

祝苡苡只得狠了狠心,一點點将他的手撥開。

車是早就備好的,加上畫鋪離的也不算遠,兩人很快便取到了那幅畫。

看到裝裱好的話,祝苡苡很是滿意。

緞紋是她挑的卷草紋,顏色是鮮亮的煙霞色。豔而不俗,稍微仔細去看,還能看見這緞面裏面裝着的金線。

絢爛又張揚,她很喜歡。

祝苡苡側過頭去問身邊的穆延,“這幅畫畫的好看嗎?”

穆延蹙着眉,似乎在看些什麽。見他沒什麽反應,她扯了下他的手,又問了一遍。

他低下頭來凝望着那幅畫,“很好看,很漂亮。”

祝苡苡似乎不怎麽滿意他的說法,“就這幾個字,沒什麽旁的地方能誇誇了?”

想了會兒,他才回答:“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祝苡苡捂着唇笑了出來,“我讓你誇它不是背成語,你真是……算了算了,不為難你了,好看就行。”

兩人還想再逛逛,便先叫車夫回去了。

走着走着,祝苡苡就走到了徽州府城十分有名的那座長橋。長橋邊的柳樹,迎風飄揚,枝葉繁茂曼妙。

現在才是早春,柳樹抽出的枝芽,并不算太多,但即便如此,這也是難得的好景致。

晃的一下,祝苡苡回想起了些曾經的事。

曾幾何時,也是在這樣一個仲春之際,她那會兒還待字閨中,拉着兩個貼身丫鬟一道出來踏青。

再往後想,祝苡苡便不住蹙起了眉頭。

好好的想到那個人做什麽,真是……

她心裏生出些煩悶,将手中的畫遞給穆延,耍賴似的開口:“我有些手酸了,你替我拿着。”

穆延接過那幅畫,又順道替她揉了揉小臂,“有沒有更好些,還酸麽?”

祝苡苡回過頭來,正想說好了許多,可看見突然不知從哪裏來的一隊身穿甲胄的官兵,她便啞然失言,霎時瞪大了眼。穆延也有察覺,她側身過去,就看見一中,手持刀槍的官兵,自不遠處而來,直奔他們二人。

他心中頃刻便起了提防,面色也冷了幾分。

路邊的人看見這邊的動靜,連忙四散離開。

本來長橋這邊的人就不多,這會兒,除了他們二人,便再無旁人。

穆延皺眉打量着那些将他們二人圍住的官兵。

從衣着來看,應該是守城的士兵。他在新安衛待了這樣久,大部分的人,應該曉得他的身份。既然這樣,還能貿然上前,那麽,事情必然沒有那樣簡單。

且其中有幾個面孔,穆延看的十分眼生,一點也不像是徽州府的人士。

他将祝苡苡護在身後。

“你們的統領是誰,這樣上前,意欲何為?”

還未等穆延在說些什麽,離得近了些的人便沖上前來。穆延趕忙迎上應對。

即便身手好,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又更何況,他手上未持兵刃,且他又要顧着身後的人,很快便落了下風。

那些原本穆延看着極為眼生的人,找準時機沖了下來,這些人身手明顯更好,讓穆延應對的更為吃力。

祝苡苡早就慌了神,她想幫忙,可又不知從何幫起。

在穆延側身躲避的功夫,祝苡苡被其中一人拉住。穆延想擡手去抓,卻又被身邊纏鬥着的人隔開,手上中了一刀,也未能拉住祝苡苡。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以至于祝苡苡到這會兒都還未曾反應過來。

似乎是那人手下的力道沒控制好,祝苡苡脖子咽喉生疼,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半眯着眼,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直到那人察覺祝苡苡不對才趕忙送了手。

她不由自主的一陣咳嗽,眼底都咳出了淚,她的意識才漸漸清醒過來。

可她早已看不見穆延,穆延被團團圍住。

她掙紮着想向那邊靠去,可不管她怎麽用力,都難以逃脫桎梏。

然後,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朝她緩緩走來,等她分出精神,凝眸去看時,才發現,那人竟是孟循。

他束着四方巾,穿着一身文人常穿的直裰,交襟處,繡着繁密的雲紋,雲淡風輕,雍容爾雅,與這一幹身穿甲胄的冷肅士兵全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但即便如此,也依舊可以窺見,這一幹士兵,以他為首,唯命是從。

他未着官服,面色透着幾分異樣的白,唇色也極為寡淡,從他走近時,他便由始至終,牢牢的看着她,半分目光也未曾移開。

直至走到她面前,他才停下腳步。

他冷冷睇着那只掐在她脖頸處的手,聲音低沉的道了句松開。

倏地,失去束縛的祝苡苡身子一軟,半倒在地上。

孟循垂落在寬袖裏的手,掐的泛青,他狠狠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扶起的沖動。

祝苡苡趕緊站起來,慌忙地想朝穆延那邊過去,卻又被孟循從容地攔在身前。

孟循笑容清雅,依舊可窺見多年前,那一派風流名動朝堂的少年狀元的模樣。

他的心緒,卻不似面上這樣平靜。

她的着急,擔憂,害怕,惶恐,以及抗拒,她的諸多反應,一一落入了他的眼中。

心裏澀的厲害。

他依舊笑着,聲音卻多了幾分冷意,“苡苡真是好本事,前朝餘孽都敢嫁。”

他朝身邊的人吩咐,“一起押入大牢。”

下一刻,孟循轉身離去,只是,分明高大的背影有些晃動,像是,随時都能坍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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