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孟循眼前有片刻昏沉, 連日來的疲憊在他毫無地方的時候一起湧了上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得虧他身邊的侍衛眼疾手快的靠了上來,他才不至于在宋知府面前失态。

他低垂着眉目,眉心緊緊擰着。額前的脹痛好似針紮一般, 細細密密, 又一點點加重, 他擡手想要去揉,但餘光瞥見還在一旁的宋知府, 他便忍住了動作。

他輕咳一聲,抿緊的唇瓣擠出一絲笑, “新上任的把總統兵……宋大人所言,莫非是前些時候韓大人才在奏折裏誇過的那位?”

聽見孟循的聲音,宋知府才從方才的惶恐中漸漸回過神來,他還以為,這位年輕的刑部郎中方才要在他面前倒下去呢。畢竟那樣一張慘白的臉, 誰看了, 也不免得擔心。

這事要是傳出去, 說不定就成了他與孟循起了沖突,又或者是, 他刻意為難孟循。

要真成了這樣, 那他這知府也算是當到頭了。不僅沒有好好款待陛下特派的巡撫, 還将人氣出了個好歹。

那別說升遷重回京城,就是在這徽州府中接着待下去, 也是十分勉強。

幸好幸好,并沒有他料想的那般。

宋知府松了口氣, 呵呵的笑了兩聲, “确實如孟大人所言, 不過我倒覺着那是當不得真,肯定是那少年不經事,有意糾纏……”

“宋大人,還有些事情先回驿站,就不便多留了。”

說完,他拱手朝宋知府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回了驿站客舍,孟循再也撐不住排山倒海般洶湧的疲憊。原本還撐着槅扇門的手,乍然一松,他側身摔在地上。

可這回,他确實再難有力氣站起來了。

他掙紮了片刻,眼前漸漸黑沉下來。

孟循倒下來的動靜可不算小,把方才轉身要離去的是侍從吓了一跳,他連忙回過頭來,就看見栽倒在地上的孟循。

侍從當即矮着身跪倒下來,他面上慌亂,強裝着鎮定,輕聲喊道:“孟大人孟大人,您怎麽了……”

好一會過去,依舊沒人應他。

他将側着倒下的孟循翻了過來,陡然便瞥見他唇邊溢出的血色。

侍從心頭一驚,抖着手将人扶到一邊的榻上,趕忙去了外頭喊人。

冬去春來,天氣漸漸轉暖。

年節時候歇過了,落下了不少事情沒做,如今一入春,就再歇不過來了。

昨日才下過一場雨,院子裏的花草都沾了些露水,卻又不是被摧殘過的模樣,反倒在微微浮動的春風中,染着活力與生機。

銀丹與忍冬在院子裏打掃。

院裏鋪路的石板磚積了不少水,就放着不管的話,一個不仔細就容易崴了腳,她們兩人自然不能放任着不管。

一人拿着一把掃帚,将那些積在磚縫裏的雨水,掃到一邊的泥地上。刷刷的聲音,聽着格外悅耳。

許是因為祝苡苡快要成婚了,銀丹即便掃着地,唇邊的笑也一會兒未能停下。她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調,輕快活潑,像是枝頭上撲騰雀兒,叫得歡快,看得忍冬都忍不住打趣她。

掃完了一邊的地,忍冬将掃帚杵在身側,看了好一會兒左搖右晃的銀丹。

“這又是碰上什麽開心的事情了,難不成,昨日,小姐加了你的月錢?”

銀丹這會兒才擡頭看向忍冬,她眨了眨眼,睜圓了一雙水靈靈的眸子。

“忍冬……你怎麽知道的?”

“還真是?”

說到這兒,銀丹也忍不住有些自豪,她微微昂着下巴。

“昨日下雨,我去收花盆的時候,看見一株開了兩朵小花苞的茶花,那可是挨在一起開的,小姐院裏養了這麽多花,我也還是頭一會兒見呢,我和小姐說,小姐說什麽這是祥瑞之兆,一開心嘛,這個月就給我加了些月錢……”

見忍冬微微颔首的模樣,她趕緊補話,“我是昨天走了狗屎運,才被我瞧見的!等……等小姐給我發了月錢,我請忍冬姐姐去吃芙蓉糕,好不好?”

看銀丹這慌亂的模樣,忍冬不由得笑了出來,“怎麽,你怕我沒得銀錢,會難過?”

銀丹眼神躲躲閃閃的,半天過去才緩緩點頭。

“……恩,畢竟昨個,要不是忍冬你被小姐叫出去了做事,這花盆肯定是你收的,你那麽仔細,發現這是的肯定是你了……”

“我們倆一起長大這麽多年,我哪裏是那樣小氣的人,我不會與你計較這些的……”

忍冬還想開口再說些什麽的時候,祝苡苡從屋子裏頭走了出來。

她面上挂着笑,手裏拿着一軸畫卷。

這畫似乎着墨有些用力,隐隐能從背面上看出來畫的東西。

祝苡苡環顧了院子一周,很快就找到了昨日銀丹與她說的那盆花,她走到那盆花面前,将手中的畫卷展開上下仔細看了看。

“果然還是挺像的……”

她養花養了這麽多年,也是頭一回看見挨着一起張的茶花。銀丹與她說,她昨個就把這茶花給畫了下來。今日忙完了手上的事,正好把這餘下的畫給畫完了。

她的畫從來都不得贊賞,即便自小開始學,不過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偷着懶去學,也不怎麽練,寫字也是一樣,反倒是年紀大了之後,才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去折騰這些。

想了想,她側眸看向一邊的忍冬,“忍冬手上可還有事,若是得空的話,陪我一起出去,把這幅畫裱好,我還想挑些好看的畫買來挂在我房裏。”

忍冬聽了趕忙應好,她将掃帚好好的放好,朝銀丹揮了揮手,便和祝苡苡一道出去了。

畫鋪裏頭還有些人,他們來的不算湊巧,等了好一會兒才輪到她。

祝苡苡挑了一副自己喜歡的緞紋裱畫,又随便選了一副牡丹圖,便打算要回去。

兩人才走出畫鋪,街上便來了一隊車馬。祝苡苡趕緊拉住身邊的忍冬在一邊。

其實他們驅馬的速度也不算快,但她畢竟有過前車之鑒,如今就算好好的在街上看見人牽着馬,心裏的不,免得害怕起來。馬又不是人,一個沖動,張狂的亂跑,沒人攔得住它。

祝苡苡擡眸過去,陡然看見一抹極為熟悉的身影。

他居高臨下,神色冷淡漠然,沒什麽情緒。

她心裏咯噔一下,随即慌忙收回目光,又拉着忍冬朝畫鋪裏頭走了幾步。好在,那人并沒有看見她。

剛才那陡然一眼,她手上的畫卷險些都沒有拿穩。

她知道孟循是刑部郎中。平日裏事物繁忙,若非必要,他不可能遠離京城。之前在江寧府遇上,她後面也找人打聽過,說是京城派來了一位巡撫,來查江寧織造局,祝苡苡想,那位巡撫大人,興許就是孟循。

也就是說,一般沒什麽事,他不可能會離開京城。他好好的一個京官,沒有皇命,怎麽可能四處走動?他來徽州府,必然不是随意過來。

只是看到孟循,她免不得心中又生出幾分煩悶。

似乎只要遇上孟循,并沒什麽好事。

難不成徽州知府出了什麽問題,皇帝讓人來查他?除此之外,祝苡苡再想不出來徽州府還有什麽事情值得孟循過來。

且這樣大費周章的,瞧着也不像是小事。

祝苡苡自從從畫鋪走出來,興致便一直不高的樣子。忍冬記得,方才買下那幅圖的時候,小姐分明是很開心的。小姐又不是會沒理由沉着臉的人,想來,是剛才有什麽事情讓她不開心了。

忍冬也不作聲,思前想後,只能大概猜的,興許是剛才那隊黑壓壓的人馬,讓小姐不開心了。曾經在京中,小姐還險些被接上疾馳的馬撞上,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可那日的驚險,忍冬現在記起來,都還印象頗深,又更何況是小姐呢。

從前小姐心裏有什麽話,遇上了什麽事,還會同她們兩個貼身丫鬟說說。但自從小姐再度回到徽州府之後,人就沒有從前那樣多話了。

初初回到徽州府時,小姐身上擔着個剛剛和離的身份,甚至出于種種顧忌,還不敢說出去。小姐是祝家的獨女,父親又中風癱瘓在床,多少人惦記着祝家的家業。

她知道,小姐要比從前,穩重了許多。不只是因為年紀見長,還有些旁的原因。

那時候,小姐做什麽,都只能靠着自己。

她不是變得穩重,而是不得不穩重。

忍冬只在偶爾看見祝苡苡面上清甜的笑時,才恍惚會覺得,小姐也才是二十四歲,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該被愛護,疼惜的女子。

可才二十四歲的小姐,經歷的事情,卻要比一般人半生所經歷的事情都要多。

想到再過幾日,小姐就要成親了,她心中又不免得生出了些欣慰。

好在現在日子也越發好了起來,小姐身邊又多了個穆延,穆延雖然年紀小了些,卻是年少有為,許多年長他的人都未必比得上。

過了些時候,穆延從衛所回來。

于禮而言,新婚前,夫妻二人是不該見面的,但兩人都不是什麽拘着禮數的人,再加上,這次成婚,祝苡苡并不打算宣揚出去。于是,便更不在意這些了。

她想穆延時,會去衛所或者是他的住處找他,而穆延想她了,同樣也會來找她。

這日,穆延收到了驿站的來信,是前些時候,同他一起到五連山剿匪的韓子章。

信上說的事情,荒唐極了,以至于看過那封信後,穆延的心情便再未好起來過。

他想去找她,想去同她說話。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不會想起這荒唐又可笑的事情,不會将這些記在心裏,耿耿于懷。

然而在穆延進去之前,在院子外的忍冬,卻突然攔住了他。

忍冬将方才街上所遇到的事情,都與穆延說了。

“小姐回來之後,就一直心情不怎麽好……”

她與穆延說這些,就是想穆延能夠勸慰寬慰小姐。

她知道,如今陪在小姐身邊的人,也就只有穆延能做到這些。

穆延聞言,眉心輕擰,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了。”

穆延進去的時候,祝苡苡單手撐着颌,呆呆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待他走到身邊了,還沒有察覺。

穆延矮下身來,輕輕坐到她旁邊。在祝苡苡有所察覺,轉過頭時,他張手将她攬入懷中。

他動作輕柔,卻又一點點收緊着。感受着身後人溫暖而又可靠的懷抱,祝苡苡不安的心,漸漸平和下來。

她擡頭在他下巴輕輕啄了啄。

穆延低下頭來,唇邊隐隐浮着幾分竊喜。

看出了這些,祝苡苡的笑不由得明朗起來。

“後日,陪我去畫鋪取畫吧,好不好?”

他将她柔軟的手握在掌心,一會兒,又與她十指交疊。

“好。”

作者有話說:

前夫要恢複記憶了,下一章。

本來想多寫一點,然而晚上才剛到家,實在寫不了那麽多T_TT_T明天明天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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