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鯨落

“你不是喜歡他眼睛嗎？現在感覺怎麽樣？”

紀延揮揮手，讓那群人離開，蹲下身去扒蒼爾冬的手，把他的臉挪向方秋笙的方向：“還喜歡嗎？”

蒼爾冬左眼眼角處剌了一個大口子，翻出猙獰的紅肉來，他大口喘着氣，試圖逃離Beta的桎梏，可疼痛沒給他太多機會，他滑稽地揮舞着雙手，紀延像彼時看他那樣，笑得一臉溫柔。

“我殺了你——”

僅是剎那間，方秋笙便到了紀延面前，Beta都來不及反應，那棍子就高懸于他頭上，可他沒半點懼意，只是松開蒼爾冬，露出一個釋然的笑來，閉上眼雙手撐開，做出個擁抱的動作。

只是那根棍子沒落到他頭上。

“不行，笙笙，不可以。”

蒼爾冬拿着從未有過的力道和反應力撲倒方秋笙，把他摁在地上。他臉上全是血，一只眼閉着，血還在冒，另一只眼有些睜不太開，眯成一條縫，淚水滾到方秋笙臉上：“他會毀了你的，他要毀了你……”

方秋笙攥緊了拳頭才沒把怒火發洩出來，咬牙切齒道：“放開！”

“我疼，我們……去醫院，去醫院，我和幹媽說了，別管他了，笙笙……”

“蒼爾冬你發什麽瘋！”

紀延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一瘸一拐地拿起拐杖，方秋笙想去追他，可腿上挨得不輕，蒼爾冬又擋着他，叫他連站起來都困難。

“其實你有時候該聽聽冬冬說話，”紀延點了點太陽穴，“你沖動起來就不用腦子，哈哈，方秋笙，你到底還是個孩子。”

紀延已經在逃了，警笛的聲音遠遠傳來，他不知道蒼爾冬出于怎樣的心态阻止着他，也不知道對方哪裏來的力氣和決心，一定要放那個人渣走。

不甘，憤怒，絕望，一股腦兒全湧了上來，荷爾蒙值瞬間被加到最大，蒼爾冬力氣軟了下來，倒在一旁，可還沒等他起身，紀延就已經走出了巷子。

“拜拜啦，冬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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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沒說全，一輛面包車呼嘯而過，血花炸開來，濺了一地。

方秋笙怔愣在原地，死亡來得太過于突然，他連站都沒有站穩，蒼爾冬還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手。

後面傳來腳步聲，他風聲鶴唳地朝後看去，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

”抱歉，家裏的狗不太聽話，已經處理掉了。”中年男人走過來，在地上放了一卷膠卷，“小朋友，底片替你取來了，我想你現在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了。”

“你……”

“救護車差不多該到了，早點回家。”

男人朝着血色的巷尾走去，說話間回頭看向方秋笙，那雙藏在陰影裏的眼含着警告，也含着徹骨的悲怆。

方秋笙脫力般倒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感覺漫上來，他開始瘋狂地拿衣服替蒼爾冬擦臉上的血，卻越擦越多，把人臉都塗成了鮮紅，蒼爾冬幾次想和他說話不成，于是撥開了他的手，去夠那卷膠卷。

“你到底想幹什麽！”

Alpha頃刻間全盤奔潰，他捏着蒼爾冬的衣領子，手卻使不上力，他從沒有那麽失控過，他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懂他護在塔裏的人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逃出了他的掌控。

他報不了仇，止不住血，他甚至連抓住蒼爾冬的力氣都沒有。

蒼爾冬雙手捧住了方秋笙的手，對方燙得吓人，方秋笙心頭一跳，忙把他抱在懷裏，懷裏人的手指輕輕動着，撓着他的手心。

“有個，有個記者，他在拍你……我躲在後面的時候看到了。”

“什麽？”

“唔……我……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記者，他一直跟着我們……”

蒼爾冬疼得已經想不太清楚話了，斷斷續續地組織着語言：“笙笙你不能打架……你将來要成為，成為很厲害很厲害的導演，所以你不能……”

“你知道了？”

“我有聽你和那些叔叔說……”蒼爾冬捏着方秋笙的領子，聞到那股奶香味越來越濃，聲音逐漸小了下去，“你要加油……不要那麽任性了，我一點都不懂電影，我……以後沒辦法總是陪你了。”

蒼爾冬覺得紀延其實說得沒錯，方秋笙就是個小孩，大概是父母呆在他身邊太少的緣故，他總是需要陪伴。

他上學要人陪着，學籃球要人陪着，去參加比賽要人陪着，做很多事情都要人陪着，而且特別任性，不要別人，總是要纏着他。

他沒有方秋笙那樣的腦子，也沒有方秋笙那樣的外貌，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甚至比普通更差一點，他理解東西很慢，學會一樣東西很慢，就連分化成Omega都很慢，慢到媽媽會偷偷掉眼淚，慢到方秋笙急得焦躁。

但是他有足夠的耐心，如果他認真做作業方秋笙就會陪他，那他就一道題一道題慢慢想；如果每天去學校方秋笙會願意上課，那他就從來不遲到；如果只是陪伴方秋笙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人，那他願意付出代價，也願意聽對方的話。

其實方秋笙在做的事情不難發現，畢竟是朝夕相處，他只要随便翻翻就能找到各種劇本教材，幹爸幹媽在家裏的時間也明顯變多了，更何況手機上的定位也看得出來方秋笙每天出入哪裏。

有時候他會和他分享兩句今天的見聞，那多半是進行得很順利，偶爾也會特別粗暴，大概是碰了什麽壁。

可惜在這方面他也不能為他做什麽，最多就是熄燈後看着外面的星河，祈禱一下神仙，讓方秋笙早日實現夢想。

原本那時他不想推開方秋笙的，因為Alpha脾氣不好，他怕對方會控制不住被人抓住把柄。

不過還好，膠卷拿到了，什麽壞事都沒有發生。

救護車到了路口，方秋笙掙紮着要站起來把蒼爾冬抱過去，可是膝蓋一彎，又跪在了地上，蒼爾冬緊張地直起身來。

“沒事，我沒事，你先過去，乖。”

“對不起，笙笙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動的，可是他要從後面打你……”

“不要再說了！”

蒼爾冬被吼住了，他看不清方秋笙的臉，讓他有些害怕，可身體難受得厲害，只能拼命往他懷裏蹭。

直到臉上滴落了滾燙的液體，他才停止動彈。

“笙笙，你怎麽了？”

“蒼爾冬，冬冬，冬冬……”

Alpha的聲音帶了哭腔，那是蒼爾冬第一次聽見他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喊着他的名字。

醫務人員跑過來，不顧他掙紮，把渾身是血的蒼爾冬擡到擔架上，方秋笙擡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遠處模糊的紅光和近處的黑影連成了一片。

方秋笙突然看清了那片海中央的那塊黑影。

那是一具鯨魚的骨骸。

他記得海洋館裏展出着白骨，講解裏的機械女音說着那巨大的鯨魚死亡後，會在海中緩緩落下，然後皮肉被啃噬，浮游生物在腐肉上安家，最後逐漸變成一具枯骨，沉入一萬米的海底。

在悄無聲息中，萬物繁榮。

他百無聊賴地一根根骨頭敲過去，發出空洞的聲音來，最後敲到了一張小臉上。

“你怎麽又一個人跑出來了？”他的冬冬領了兩顆糖的獎勵奉命來找他，那會兒還比他高了半個腦袋，頭發被梳起來，露出亮晶晶的眼來，“算啦，我陪陪你吧。”

一句承諾，履行到歲月蹉跎，他卻連那一瞬的歡喜，都忘得一幹二淨。

而現在那雙眼劃上裂縫，糊住鮮血，連睜開都困難。

救護車已經準備出發，另一輛車上卻發生了躁動：“出去，Alpha統統出去，Beta過來，病人要分化了！病人家屬有嗎！”

方秋笙從擔架上跳下去，不顧腿上鑽心的疼，沖了進去。

“家屬嗎？你和他什麽關系？你能安撫他嗎？”

被問到這問題時方秋笙還頓了一下，随即踏上了車：“戀人關系。”

醫務人員有些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但事出緊急，只能讓人先上來：“我們現在去最近的救助站，你要保證他一路都是清醒的，這不是他正常分化，他流太多血了，适當釋放荷爾蒙，不要讓他覺得有壓迫感，要盡可能安撫他。”

方秋笙捏着蒼爾冬的手，對方臉上已經被清理幹淨了，左眼蒙着紗布，右眼迷迷糊糊地半睜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着力。

“笙笙，我好疼啊……我從來沒有這麽疼過……”

“乖，你聽醫生的話，要醒着，冬冬，冬冬不要閉眼睛，冬冬，冬冬！”

蒼爾冬的手突然垂了下去，眼睛翻着白，全身熱度驚人，方秋笙掙開攔着他的人，跪到了他擔架前：“蒼爾冬，你睜開眼睛，你敢閉眼我就也給自己眼睛一刀子。”

“不行，不行，笙笙，”

蒼爾冬隔着氧氣面罩含糊地應着，他努力睜開眼，擡着手指碰方秋笙的手：“我不值得你這麽做。”

鯨落一萬米，留一具骨架于海底，卻從不要大海哭泣。

那是他生來的使命。

可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冰冷的大海，他會為蒼爾冬一點小小的回應歡喜半天，會為了早日擔起責任努力去實現夢想，也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把喜歡他當成了一種習慣。

“你怎麽不值得？你怎麽可能不值得？”

空氣中一股苦味炸了開來，苦得方秋笙五髒六腑都抽緊，蒼爾冬臉上終于回了血色，旁邊醫務人員總算松了口氣：“沒事了，讓他休息一下吧，你來聯系一下他父母。”

“笙笙，我分化了……”

“乖，不說話了，冬冬很累了。”

方秋笙替蒼爾冬擦着汗，那苦味太濃了，苦得他牙關咬緊都要逼出淚來。

“嗯，我是奶糖味的嗎？”蒼爾冬眨着眼睛，好奇地問道，“笙笙，我聞到你的味道了，你怎麽那麽苦？”

方秋笙抵着蒼爾冬的額頭，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

“是啊，你怎麽那麽苦？”

你本是拿甜味澆灌着長大的，卻終究以血為代價，開出了苦味的花來。

那大概是名為成長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