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失敗品

蛋白打到一半,嗡嗡的馬達聲吵得人有些煩,蒼爾冬趁着媽媽轉過身去看不見他的當口,借着打蛋器的遮擋偷偷拿了手機翻相冊。

最近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可以随意使用手機的權利,雖然媽媽也不會阻止,但就是有事沒事做賊似的想摸一下。

手指戳着屏幕把相冊往上滑,刷拉拉掠過一大片,他記得大概是初三或者高一的時候拍的照片,都不用認真看,那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就突兀地跳進視線裏。

那是方秋笙不知道第多少次嘗試着給他做小甜點,結果兩個人呆在房間裏做些什麽事給忘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小蛋糕已經糊得不能再糊了,廚房裏也熱得不行,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他倆正搬了家裏的風扇對着廚房各種吹,被罰站牆角到吃飯。

方秋笙當然不會讓他拍失敗作品的照片,說起來對方在廚房這方面簡直是災難,不知道是動手能力差,還是天生和做飯八字相克,總是能出些稀奇古怪的意外。

而他那時鬼使神差地,在那姑且稱之為蛋糕的物體被扔進垃圾桶前拍了張照,保留到了現在,方秋笙曾經看到過,都沒有認出來這是什麽。

“冬冬。”

媽媽的聲音傳過來,蒼爾冬沒有立刻應聲,而是瞬間把手機藏到了身後,慢悠悠地關掉打蛋器後,才緩緩擡頭擡頭:“媽媽,我弄好了。”

陳年有些無奈地扶額,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捏捏兒子的鼻子,教他下一步該做什麽。

“媽媽,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去啊?”

“等冬冬信息素穩定下來了就可以回家了。”

“那我要是一直不好就只能被關在這裏嗎?”

陳年的手一頓,手照原來的高度去摸蒼爾冬的腦袋,卻只能碰到臉,于是順勢揉了揉他的臉蛋:“不是關在這裏,只是住院治療,而且爸爸媽媽都在陪你啊。”

蒼爾冬努了努嘴,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陳年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蒼爾冬最近發育得很快,小時候發愁了很久的身高,現在輕輕松松地竄到了一米七五,頭發為了平時治療也剪到了不會挂到頸間的地步,整個人變得清爽起來,臉上那點嬰兒肥不見了,反而因為不好好吃飯瘦了一圈,大夏天的不出門,皮膚也白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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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變化并不止于表面,甚至陳年有時候會想,不能接受這種變化的并不只是蒼爾冬本人,還有他自己。

他開始不習慣于蒼爾冬的這種欲言又止,曾經不管大事小事,冬冬會揪着他不停地說話,從路上看到了一只小鳥,到認真做完了作業,到今天的糖特別好吃,到媽媽好漂亮,小孩子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斷斷續續地沒有邏輯,想到什麽就蹦出什麽來,拖拉到蒼景行過來強硬地把他摁進床裏去睡覺。

他知道冬冬在這方面比別的孩子要更努力一些,因為他很多時候無法理解一些事情,講述起來也要更費力一些,所以他會盡可能耐心地去聽,去體會,去解釋,讓自己能融入到對方的世界裏。

但這種努力到底是有限的,比如他始終搞不明白什麽叫路過一首歌,聽起來像是果凍一樣,或是攪和攪和湯,轉出來的小漩渦就是今天的心情這樣的形容,他的理解止于歌很好聽心情不錯,但小孩子顯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反應。

而現在這種隔閡感在蒼爾冬分化後不再絮絮叨叨和他說話後顯得更加深刻了,從前言語都無法言說的情緒,現在陳年更加無法從那張冷淡的臉上明白一絲半毫。

“陳先生,打擾一下,溫醫生找您。”

“啊,過來了。”

陳年手忙腳亂地差點把桌上的盆盆碗碗打翻,好不容易穩住了裝面粉的那只,卻還是撒了點牛奶在蒼爾冬身上,有些無措地抽了兩張紙給對方擦着。

“媽媽我自己來吧,”蒼爾冬借過紙,拽拽他的袖口,“說不定溫醫生要找你說把我放走的事情呢。”

陳年有些忍不住輕拍了下蒼爾冬的屁股,說着“但願吧但願吧”走了出去。

房間裏又安靜了下來,蒼爾冬随手擺弄了一下桌面上的東西,在發現一時半會兒收拾不好後又坐了下來,點開了手機。

今天是九月一日,學校開學的日子,但他因為身體的原因請了一個學期的假——甚至可能要請一個學年,畢竟是高三了,課程不是随便能補上的。為了不讓他無聊,陳年搬了不少烘培工具過來教他學做蛋糕,學起來其實也蠻簡單的,至少比學數學要好一點。

所以笙笙為什麽手這麽笨呢?

蒼爾冬又繼續翻着相冊,其實手機于他的作用并不多,他能聯系的人很少,也不喜歡玩游戲,最多就是拍拍照片,風景也很單一,無非就是上學放學路上發生的一些事物,比如在早上的霧很大,人很多的早餐鋪子,冒熱氣的豆漿,兩個很長的影子,在手上排得整整齊齊的糖,那個人的背影。

方秋笙在他的相冊裏出現的次數十分頻繁,Alpha很少有離開他的時候,最多也不過跨過一條街的時間,他們一起做過太多的事情,以致于爸爸媽媽一直以為從學校回家的路要走三十分鐘以上,實際上只是他們總是在繞遠路。

蒼爾冬的手停在一張方秋笙帶着耳機聽歌的照片上,他記得那是離學校最近的商業街,和家是相反的方向,方秋笙以前總是喜歡帶他去那兒逛,那張碟似乎是幹媽帶的新人新出的,方秋笙帶着耳機聽得特別認真,把那碟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

“笙笙,我們回去了嗎?”

小蒼爾冬小聲地問一句,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果凍,撕開包裝吸一口,荔枝的香氣甜甜的,讓人滿足到不行。

“笙笙,我們……”

小方秋笙突然放下耳機轉了過來,揉了揉眼睛和他說:“走吧,回家了。”

可他剛才一緊張把剛撕開的果凍給掉地上了,果凍晃悠悠彈了一下掉在對方腳邊,他咽了口口水,還沒來得及開口提醒,小方秋笙就一腳踩了上去,偏偏音像店的地板又是瓷磚的,對方腳下一滑,坐到了地上。

“對不起哦,笙笙。”

“你怎麽又在吃果凍,我不是和你說了一天只準吃兩個嗎。”

“我,你,你又不理我。”

“我不理你還是你不想我理你。”

“我……我知道錯了。”

小方秋笙沒理他,兀自去前臺借了紙巾收拾了碎得一塌糊塗的果凍,然後走了出去。小蒼爾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店裏的背景音樂剛好切了一首新的,節奏沒那麽快了,互輕忽重的,叫人的心也忍不住晃起來。

小方秋笙那會兒已經比他高了一個頭了,人高腿長走起來也快,他在後面落下一大截,最後實在是吃不消了,就站在原地不動,踢腳下的小石子。

果然對方在聽不見他腳步聲後,沒走幾步,也停了下來,剛轉過身,他就跑了過去,最後撲進對方懷裏。

“笙笙,我知道錯了。”

“你知道個屁。”

小方秋笙低聲喝着,把他扔進旁邊的草叢裏,摁在地上狂躁地吻着,盛夏連草地都燙得厲害,青草紮到他的背上臉上,汗水滴到他臉上滑進嘴裏,Alpha的呼吸噴到他鼻尖。

一切都熱得厲害,熱到他現在都能想起那種生命被一點點抽幹的感覺,等對方松開他時,他眼前只剩下一道白光,缺氧到半天回不過神來。

蒼爾冬把手機扔到了一旁,整個人蜷成一團縮在沙發的角落裏,房間裏的空調一定是壞了,他才會這麽熱,從內到外的溫度都高得驚人,他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均勻起來,卻只覺得有雙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叫他越呼吸越困難。

他看見房間裏的警報燈一閃一閃地亮了起來,看見護士匆忙跑進來,嘴巴一張一合地似乎在問他什麽,可他什麽都聽不見。

——他像是被困在宇宙裏,沒有空氣,沒有聲音,它藏了太多神秘,于是荒蕪又安靜,孤獨到讓人窒息。

媽媽和溫醫生很快也進來了,溫醫生又冷着一張臉開始準備針筒,那個藥水他很熟悉,每次他信息素一失控就要挨一針,然後住院觀察的時間也會随之延長。

媽媽在溫醫生準備的間隙抽了紙替他擦臉,蒼爾冬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得這麽厲害。

“冬冬,冬冬怎麽了?你和媽媽說話啊?”

蒼爾冬總算是聽明白了媽媽在說些什麽,可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一聲未發。

他看了眼被碰掉在了地上的手機,如果有人碰巧摁亮了它,會發現通知的第一條,是方秋笙作為新生代表在X大的開學典禮上發表演講。

這是他沒見到方秋笙的第三個月,沒有短信,沒有通話,就連兩個人共享的相冊裏都沒有增加過一張照片,他曾經嘗試着撥對方的電話,對面的機械女音冷靜地告訴說着:“您所撥打的用戶……”

他連這句話都沒有聽完,就匆忙摁下了挂斷。

他想起那天方秋笙和他吵完架後在自己家裏喝醉了,晚上他和他裹着被子睡在地板上的時候,方秋笙大概是因為睡得不太舒服,一直在說夢話。

他一遍遍地說,冬冬,我好喜歡你。

蒼爾冬被他吵得睡不着覺,于是他說一句,他就接一句,不要。

不要喜歡我,我不聰明也不好看,不能理解很多事情,你講題我要聽三遍,你每次生氣我只會道歉,你每次看起來不開心的時候我能做的只有聽你的話,你每次看些稍微深奧點的電影,我都不太明白裏面到底在說什麽,也無法和你産生共鳴。

我甚至不能讓我喜歡的人不哭泣,你看,現在媽媽牽着我的手,又一次紅了眼眶。

我是那做毀了的失敗品,你轉眼就認不清模樣,于是也配不上被那麽優秀的你喜歡。

那天回家時蒼爾冬和媽媽形容了半天像果凍一樣的音樂,搖搖晃晃的,媽媽理解了半天,最後只是在他書包裏放了一大堆,後來他再去聽那首歌,已經不再有那種感覺了。

他不怪媽媽不懂,其實他自己都到現在才明白,那種忐忐忑忑的感覺,那種要被人遠遠抛下的感覺。

蒼爾冬知道自己該慶幸那通電話沒有被接通,也該慶幸方秋笙終于步入了正軌,只是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在他停住腳步時,會轉過身來張開雙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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