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莫比烏斯環
溫寒三剛給蒼爾冬檢查完了身體,就接到了方秋笙的電話,他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玩枕頭的小孩兒,叫了陳年來帶蒼爾冬回房間,才去天臺回電話。
“蒼爾冬在你那住院是不?”
“哎呀,這個我也不好說,我看冬冬媽對你特別不滿意呢……”
“你再說一句我就——”
“就什麽?就什麽呀大少爺,您不是被禁足了麽?”
方秋笙暗罵了句髒話,像是踢到了什麽東西,悶哼了一聲。
“你在哪啊,怎麽這麽吵?”溫寒三把手機拿遠了一點,“你不會在什麽記者發布會現場給我打的電話吧?膽子這麽大。”
“我跑出來了。”
“你什麽?”
“我從家裏跑出來了!”
方秋笙沒好氣地低聲吼了一句,沒等溫寒三開口,又接着道:“姓田的坑我呢找個這麽破的菜市場,冬冬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太舒服的?”
一聽是田棠的主意溫寒三又沒聲了,好歹他家主人拿捏得了分寸,比方秋笙要稍微靠譜個那麽一丁點兒——這個一丁點兒差不多就針眼大小吧。
他看了眼自家醫院樓下的環境,不禁慶幸自己選了個這麽荒無人煙的地方,否則不知道方秋笙那小鬼頭來又要引起多大騷動。
“大問題倒是沒有,眼睛恢複得蠻好的,現在已經差不多能正常看東西了,但是小問題挺多,他特別不喜歡自己信息素的味道,腺體被摳得一塌糊塗,這兩天天氣又熱,紗布包了不舒服,不包又發炎,天天吊水。”
手機那頭沒了人聲,就剩點氣音和嘈雜的背景聲。
“而且他發育了要長個子,關節又疼,喝牛奶不肯喝,只喝加了糖的豆漿,也不知道誰養的習慣,鈣片也不肯好好吃,聽說誰小時候還經常幫他吃來着,大概那時候慣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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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筒裏的聲音欠扁得要命,方秋笙恨得牙癢癢,手機差點沒整個兒給捏碎了,可他又一句都沒辦法反駁。
嚼一顆鈣片親一次嘴,喝一周的牛奶做一次口活。
他所有的縱容不過是在給自己的自私加碼,鑽着對方生病的空子做着些卑劣的事情,讓蒼爾冬陷進如今的境地。
那股窒息感又漫了上來,叫他腦中一片空白,腳步都亂了起來。
“喂,方秋笙你在聽嗎?”對面半晌沒有回音,溫寒三語氣又緩了下來,“其實你也別太擔心,冬冬他這個病在這個年紀能分化已經很不錯了,我接的上一例一直拖到二十四五,連父母都堅持不下去不要他了,冬冬能有你們大家這麽保護着,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那你能……找個空讓我見見他嗎?”
方秋笙沒正面回答溫寒三,事實上他都不知道該找一個怎樣的詞來形容那種感覺。
那件事過去有小半個月了,在這期間方秋笙一直被方裕拿着各種理由使喚地腳不沾地,可每當他帶着滿身疲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時,首先襲來的不是困意,而是失落。
這半個月裏他不停地做噩夢,不斷夢見蒼爾冬跟着他走在放學路上,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待他回頭,就見兩個血淋淋的黑窟窿盯着他,鮮豔的血滴下來,像是在哭。
血海自腳底滿了上來,把人融化成了一具白骨,而他伸手剛要觸碰,就碎成一地齑粉,風一吹,散得無影無蹤。
他在黑暗中猛然睜眼,入目的卻全是不熟悉的景象,空曠的書架,過于單調的房間布置,每一處都暗示着這兒不被人經常使用,他習慣性地朝旁邊看去,也沒有人睡在那兒。
沒有人在他懷裏習慣性地縮成一團,沒有人因為打雷下雨要他捂着耳朵,沒有人半夜會拍拍他的臉說要去上廁所,沒有人早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把腦袋埋在枕頭裏不肯擡起來。
有一天夜裏他突然神經質地爬起來,去了樓下門口刷洗地上那一攤紅色的印記,那是那天幹媽本來要帶給他們吃的棒冰,大概因為走得急掉在了地上,他回來時收拾了那一地狼藉,卻怎麽也弄不幹淨這灘糖水。
而他每一次路過,都在提醒着他犯下的罪行。
他機械性地動着手臂,規律的刷地聲摩擦得他腦子都要壞掉,他一直刷到東方發白,外頭傳來叽叽喳喳的鳥叫聲才起身,胳膊在隐隐作痛着,他走上樓梯的窗臺看向外面。
耳邊響起了那個軟綿綿的聲音,袖子仿佛傳來被拉扯的力度,那句“下雪了”回蕩在腦海裏。
而現在雪化了,冬天走了,他的懷裏也沒有他的冬冬了。
“唉,我的建議是現在不要給冬冬太大刺激……”
“就看一看他,”方秋笙的語氣裏帶了乞求,“我就,遠遠地看一眼他就走,我就想看看他……看看他最近怎麽樣了。”
“那行,你到了以後我接應你哈。”
“嗯,先挂了。”
方秋笙剛摁了挂斷,就有電話打了進來,號碼他沒保存過,但也知道是母親的來電,無非是查崗,或者是發現他從家裏跑出來了的質問。
他沒理會,把手機扔進口袋裏,穿過一群賣菜的老大爺老大媽們,還時不時有人叫住他,說今天的菜這麽新鮮,要不要帶點回家去。
等他有空見了田棠,一定抽他個哭爹喊娘。
“小帥哥,親爹一塊錢一斤便宜賣啦,要不要來個百來斤啊?”
熟悉的聲音讓方秋笙頓住了腳步,回頭一看,親爹帶了個大草帽,踩着雙土氣的拖鞋,氣質十分不違和地融入了各位賣菜人之中。
“……你跟着我來的?”
“沒有啊,我就是在這兒擺攤,然後剛好碰見了你啊。”
方秋笙有些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不想和秋斯年多費口舌,又繼續朝前走去。
秋斯年忙起身,還和身邊的大娘握了個手,才腳步匆匆追上了自家兒子。
“我說我的兒啊,這麽急急忙忙要去哪兒赴哪個可愛小O的約呀?”
“不關你事。”
“來來來,我給你算一卦啊,你要見的可愛小O名字裏是不是有個‘冬’啊?”
“別擋着路。”
“我再給你算算啊,你和那個可愛小O的愛情之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一點阻礙啊?”
方秋笙終于忍無可忍地停住了腳步,陰沉着臉看秋斯年:“你能別跟着我了嗎?”
秋斯年臉上的表情僵了僵,但到底還是扯出個輕松的微笑來,聳了聳肩:“我不跟着你,你媽不跟着你,你就真是一個人了。”
方秋笙偏過頭去不看秋斯年,陽光熱烈地炙烤着大地,路邊的小花小草都蔫了吧唧地擡不起頭來,他順着這個角度朝後望去。
——那個總是來找他的人,連他跑出來了這事,都不會知道了。
秋斯年伸手拍拍方秋笙腦袋,示意他繼續往前走去:“當年你就是那麽小一小團子,現在也長得和我一樣高了啊。”
“比你高些。”
“那夠了啊,我覺得我這個子就差不多了,再高有點過分了,容易得頸椎病。”
方秋笙皺着眉看着父親,和他又拉開了點距離。
“唉,你媽也特嫌棄我說垃圾話,但我知道他心裏其實還蠻喜歡的,誰讓我這麽吸引人呢。”秋斯年打理了下草帽下的頭發,又把帽子轉了個方向,“最近你和你媽有矛盾啊,你媽不肯和我說,你能說說不?”
“反正就和以前沒什麽兩樣。”
“那不一樣,你媽這回郁悶到現在呢。”
“假惺惺。”
“你敢這麽在你媽面前說話我可是要揍你的。”
“你揍吧,你先揍得過我。”
“……唉,你知道你爸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一Beta,Beta和Alpha的體格上有那麽點差距,大概十萬八千裏左右……”
“你是個Alpha。”
“好好好,說不過你說不過你。”秋斯年擺着手打着哈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深吸了一口氣,格外認真地看着兒子,“其實這事不能怪你媽,是我不好。”
方秋笙裝作是沒聽見,低着頭走路。
“你在網上看的那些爆料,三分真七分假,但中心思想沒什麽偏差,我和你媽的家庭都不是五好家庭,所以剛結婚那會兒,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又眼饞蒼老師家有個娃,所以特別想讓你媽生一個,結果他就是不同意,為此還吵了一次架。”
“方裕說,生了孩子以後是要靠兩個人撫養大的,我們的工作哪裏來那麽多時間去照顧他,我還反駁他說咱們倆不都是被放養大的,不也長得人模人樣,然後他扇了我一巴掌,說我是個自私的混蛋,嘶,真疼,現在還記得。”
秋斯年揉着臉朝兒子笑,方秋笙還是低着頭不說話,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但人是不能有僥幸的,我不該和方裕說那樣的話,吵完那次架我們就有了你,生了你的前三年還能總是陪你鬧,幾乎每個周末都帶着你和冬冬,去各種小孩子該去的地方,你大概是沒什麽印象了。”
醫院近在咫尺,方秋笙終于轉過臉來,看着自己父親:“是,沒印象了,一丁點兒都沒了。”
秋斯年讪笑着,問道:“那還給彌補的機會嗎?”
“別跟着我了。”
方秋笙一個人從後門走了進去,把父親遠遠地丢下。
可還沒等他和溫寒三聯系,就先見到了蒼景行,對方從車上下來時注意到了他,大力關上了門徑直朝他走來。
“你來做什麽?”
信息素鋪天蓋地地朝方秋笙壓下來,讓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方秋笙,你對冬冬都做了些什麽?”
方秋笙張了張嘴,支吾了半天,只吐出了一句“對不起”。
蒼景行一拳把他打到了地上,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方秋笙我沒和你說過冬冬的病嗎?我沒和你說過他不能理解這些行為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
Alpha的拳頭比Omega硬多了,方秋笙蜷成一團直倒抽涼氣,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錐心的痛,但還沒等他有所反應,蒼景行就被人撲倒了。
“我操蒼景行你不待見我兒子就算了,你不能打人啊!”
“你他媽自己問問他都幹了些什麽好事,秋斯年你的好兒子未成年就知道誘騙人上床了!”
力量上秋斯年壓根沒法和蒼景行抗衡,被揪着領子怼到了栅欄上,方秋笙坐在地上還在咳嗽,一下子沒緩過勁來。
“那你別打他,你揍我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彌補,你有氣随便撒我頭上吧。”
“別……別打了,”方秋笙抹了把臉上的血,雙膝跪地,朝着兩個大人的方向道,“幹爸……蒼,蒼先生,我走,這事和我爸沒關系,是我對不起冬冬,也對不起你們倆,以後也不會再随便打擾冬冬了。”
蟬鳴瘋了一般地叫了起來,方秋笙沒擡頭,只是有一雙鞋從他面前走過,有人又把他拉了起來,他看見自己手上爬上來了螞蟻,癢得他抓心撓肺地難受。
他想起來以前父親演過一部電影,裏面有講到只有正面沒有反面的莫比烏斯環,秋斯年興致勃勃地做了一個,他們倆在上面放了兩只螞蟻,看它們走了一個下午。
有些事情就像那莫比烏斯環一樣,循環往複,沒有盡頭,父親說得沒錯,人是不能有僥幸的,一旦僥幸,就會陷入一個怪圈,然後永遠走不出來。
只是他起身的時候,擡頭看到樹蔭交錯間,站在三樓陽臺上的人,他帶着眼罩,因為這邊的動靜歪着腦袋看過來,但又因為什麽都看不到轉過臉去。
他的個子真的有長高那麽一點,說不定能到他下巴那了,頭發也被剪短了,臉好像也胖了一點。
而方秋笙跪在地上仰視着對方,那一刻他仿佛得到了救贖,讓自己能永不疲倦地在那條錯誤的路上永遠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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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