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住院的那些日子·1

蒼爾冬突然發現自己會飛了。

他身邊是軟乎乎的雲朵,還散發着陽光的香味,可以供他趴着,俯視着下面一格格黑白的情景劇。

他看見自己在某一格裏的紅色冰淇淋海裏面游泳,一轉頭發現方秋笙伸着手求救,可沒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就被淹沒了;

看見下一格裏面,方秋笙拿着叉子把他的眼睛掏了出來,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對方優雅地拿着刀叉享用着,時不時還舔舐着滴下來的紅色血液,笑得滿足;

再有就是媽媽哼着歌搖着搖籃,搖籃裏的自己完全不是嬰兒的樣子,卻穿着滑稽的小衣服,嘴裏吮吸着奶嘴,口齒不清地揮着雙手;

最後一格裏面他被種在了泥土裏,大家都在朝他澆着水,可那冰涼的水絲毫沒起到降溫的作用,反而讓他越來越熱,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身體裏長出了新芽,大家并沒有在給他降溫,而是在催促他體內的種子,快點開花。

蒼爾冬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被疼醒還是被熱醒的,或許只是麻藥的效果過了自然蘇醒,但當他意識到身上并沒有長出嫩綠的藤蔓,而只是做了一些光怪陸離的夢時,他卻不想就此醒來。

那些夢每一個都詭谲荒誕,但又好像一直在跑走馬燈,他看的那些荒唐全是事實。

聽說人死的時候才會看到走馬燈,那他現在是快死了嗎?

難受的感覺一陣陣湧上來,讓他忍不住鼻子一酸,眼角積出淚珠來。

“冬冬?冬冬能聽到媽媽說話嗎?”

“媽媽……”

媽媽的聲音有些啞啞的,像沙子磨過似的,不像平時說話那樣細得有些尖,大概是哭過了的緣故。

蒼爾冬這才努力睜開眼睛想去看身邊的人,卻只能看到缺失的視野,左眼開始瘋狂地疼了起來,劃開的傷口,刺鼻的藥水,粗糙的紗布,一切都變得如此清晰。

“不要碰!冬冬,很疼嗎?”

“疼,媽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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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爾冬忍不住要去扒左眼上的東西,陳年好不容易摁住了他,小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手勁卻比平時還大些,差點打翻了床頭櫃上的瓶瓶罐罐。

好在幾下折騰後蒼爾冬總算是冷靜了點下來,陳年握着他的手,坐進床裏摟着他,小孩兒像小時候和他擠一張兒童床裏時一個樣,熟練地摟着他的腰,把頭搭在他胸膛上。

“我能聞到媽媽的味道了。”

還沒等陳年想好要和兒子說些什麽,蒼爾冬的聲音就悶悶地傳了出來,他這才意識到剛才沒有控制好荷爾蒙,而母體的信息素對孩子有安撫的作用,才讓蒼爾冬安靜下來。

Omega于是把信息素的量控制在一個舒适的範圍內,揉着小孩兒新長的腺體,接話道:“是啊,媽媽也可以聞到冬冬的味道了,從今天起,冬冬就是Omega了,恭喜冬冬哦。”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蒼爾冬撅着嘴想去扣脖子上的小突起,手卻被媽媽包住了,有些煩躁地扭着身子:“這個味道好苦。”

蒼爾冬在聞到苦味和酒味混雜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有什麽不太對勁了。若是方秋笙是這個味道的,那Alpha現在又不在這兒,他怎麽可能能聞到,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是苦味的。

苦到他舌根顫抖,胃裏泛酸,只想把頸後的東西整個兒挖掉。

“不是苦,”陳年捧着蒼爾冬的臉,捏他的小鼻子,“冬冬的信息素是咖啡味的,是香的。”

“嗯……”

蒼爾冬沒再鬧,只是埋進媽媽的頸間,嗅着那股醇厚的老酒味,也好緩解身體裏那股熱得吓人的躁動。

陳年趁着小孩兒看不見他臉的當口,深呼吸了兩口氣,調整着自己的表情:“冬冬餓不餓?稍微吃點東西吧?”

“不餓,”蒼爾冬搖了搖頭,“不想吃東西。”

“那起來走走?”

還是搖頭。

“那再睡一會兒吧,過了這陣眼睛就不疼了。”

“嗯,”蒼爾冬拖着陳年睡下來,“媽媽陪我睡。”

“好。”

空氣沉默了一小會,蒼爾冬沒睜開眼,睡意朦胧地問着:“媽媽,笙笙呢?”

陳年梗了一下,皺了皺眉頭,語氣盡量緩和地答着:“他回去了。”

“哦,這樣啊,他不用住院嗎?”

“嗯,快睡吧。”

陳年心不在焉地答着,好在小孩兒也沒有再問,很快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動了動發麻的胳膊,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安心味道。

“老公……”

Omega含糊不清地哼着,投入身後人懷裏,蒼景行吻着他的頭發,輕聲道:“手續都辦完了,今天晚上将就一下,明天住去溫醫生那兒。”

陳年點點頭,明明跑上跑下的工作都不是他幹的,他卻覺得特別累,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我來陪冬冬吧,你先去睡一會。”

“不行,他醒得特別頻繁。”

“我是他爸爸,寶貝,”蒼景行把陳年抱起來,走去外面的休息室,“他要是醒過來,我會處理的。”

陳年不掙紮了,任由Alpha把他抱到休息室床上,在對方替他整理好被子後,才猶豫着開口:“他剛才問我笙笙去哪兒了。”

“嗯?”

“他問我笙笙為什麽不住院。”

“那說明他會關心別人了,這是個好現象。”

“我不知道,”陳年抹了一把臉,“你有想過嗎,如果他們今天沒有出事,我們都不會發現他們跑出學校了,他們倆……他們倆又做過多少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蒼景行蹲下身,認真地直視着陳年:“你要相信冬冬,他不會做特別出格的事情的,你要相信他。”

陳年攥着蒼景行的手,神情複雜地看着Alpha,一言不發。

“好了,先睡覺,我去看看冬冬。”

陳年有些不情願地閉上了眼,蒼景行替他關了燈,在黑暗中蹑手蹑腳地走去兒子床邊,剛放輕手腳躺下,就有雙小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

“冬冬,別摸了,是爸爸。”

“哦……”

“怎麽醒了?才剛剛睡一會兒。”

“我沒有睡着,“蒼爾冬側了個身,把自己裹成一團,”我就是不想媽媽擔心。”

“那爸爸陪冬冬說說話吧。”

蒼爾冬沒有回答,他好像一直找不到一個很舒服的姿勢,不停地翻着身,蒼景行差點兒被他擠下去,不得不坐起身來,但還沒完全直起身,又被小孩兒拖了回去:“爸爸不要走。”

“不走,冬冬睡得不舒服嗎?”

蒼景行讓兒子把腳放自己身上,小孩兒總算是不再亂動了。

“眼睛不舒服。”接着夜色遮掩,蒼爾冬偷偷碰了碰眼睛上的紗布,卻疼得叫出聲來,被爸爸捉住了手,窘迫地抽噎着,“那兒好燙,全身都好燙。”

“那是冬冬在分化,最近還會長高,有時候長相上也會有一點變化。”

“那——那我會變得好看一點嗎?”

“冬冬現在不好看嗎?”

“我以前,以前別人會說我眼睛長得特別像媽媽,”蒼爾冬的聲音小到蒼景行都要聽不太清楚,“現在左眼壞了,只有一半像了,就不好看了。”

蒼景行心髒猛地一抽緊,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把蒼爾冬摟進懷裏。

他曾經失望過兒子長得太不像陳年了。

——他像是自己的一個縮影,還糅合了各種他不太喜歡的特征,比如不善言語,比如性格陰郁,就連和父親不和這一點,都像了個十成十。

他盡可能地想給蒼爾冬留下一個更好的父親形象,卻總是不得章法,他記得小時候蒼爾冬偷偷讓方秋笙替他吃藥,被陳年發現後把小孩兒拎到他房間裏罰站,那個下午他什麽都沒做,就傻愣愣地看了蒼爾冬罰站一下午,陳年進來以後看到父子倆對峙着,還罵他不開竅。

那時候他沒搞懂“不開竅”是什麽意思,其實他到現在也沒有太明白,所有事情好像都沒有做錯,可他和兒子之間的距離卻一直沒減小過,反而還有擴大的趨勢。

其實小時候大家常說的是蒼爾冬長得像爸爸,看他不開心了才說的眼睛像媽媽,可小孩兒記住的只有這補償性的後半句,卻不想和爸爸有半點聯系。

蒼景行忍不住想,有時候真羨慕陳年,輕輕松松就能被兒子天天挂在嘴邊喜歡。

“冬冬,這句話不準在媽媽面前說,“蒼景行把蒼爾冬弄歪的紗布整理好,揪着他的小臉蛋道,“你就是你,你不需要像任何人也可以是好看的人。”

“可是醫生說眼睛上會留疤,”蒼爾冬揉着另一只沒受傷的眼,“會很奇怪的。”

“不會的,冬冬。好看和不好看只是一種主觀的判斷,他不會影響到你的人,你也不會因為一道傷痕而被否定,它只是你身上一個比較特殊的标記。”

蒼景行輕拍着蒼爾冬的後背,說話輕得像夢呓:“你不是異類,你是萬中挑一。”

蒼爾冬閉着眼沒答話,月色如水,襯得一切都安詳得不可思議,蒼景行感受着懷裏人平穩的呼吸,不知道他是在裝睡,還是真的睡着了。

他剛想松口氣睡下,蒼爾冬有些別扭的姿勢突然變得自然起來,像是熟練于睡在別人懷裏似的,蒼景行欣慰地想着到底心理上還是個需要依賴的小孩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會兒,卻發覺蒼爾冬嘴巴一動一動地,似乎在說些什麽。

他湊近去聽了聽,字句斷斷續續的,但好歹連成了一句話,頭兩個字就讓蒼景行出了一身冷汗。

“笙笙,好熱……別弄了……”

他想起陳年和他說的話來,手心裏汗津津的,差點連兒子的手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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