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傷感

劉正風心緒起伏,內力渙散,黑血神針毒性失去壓制,游走全身,不一會,整個人如堕冰窖,直冷到骨髓裏去,顫抖不已,眼前發黑,便要向前撲倒。

只聽一聲呼喚,「劉賢弟!」胳膊叫人扶住了,落入一個溫暖懷抱。

劉正風不欲他認出自己,咬緊牙關,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推開來,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搖搖晃晃退了三步,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地。

曲洋自見他芙蓉劍法出神入化,便知是他無疑,一個箭步搶上前,扯去他臉上覆面,見他眉心緊鎖,臉色慘白,一時心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卻聽到身後腳步雜沓,顯是其餘衆人追趕過來,急忙将他扶了起來,令他靠在自己胸前,低聲道:「劉賢弟,你且堅持一會,待我支開他們。」劉正風迷糊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搖了搖頭,伏在他肩頭,二人緊緊相依。

此間童長老一行已行至近前,見一人背影,負手立于庭中,正待開口,對方卻搶先道:「童長老,深夜來訪,打擾了。」側過頭來。

童長老認出他,抱拳一禮,道:「原來是曲長老,我們正在尋一個刺客,不知你見着沒?」

曲洋道:「我剛剛與他交過手,刺客已經逃走了……」衆人大驚,卻聽他續道,「不過童長老大可放心,他中了黑血神針,已經與死人無異。」

童長老見地上掉落了許多斷裂的黑針,果有争鬥痕跡,這才舒了口氣,道:「多謝曲長老出手相助,」話鋒一轉,又道,「只是……這人武功高強,恐怕是五岳派中的高手,不知在外是否有人接應,還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好,以免洩露我聖教秘密——請問曲長老,他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曲洋乃是以背影擋住劉正風身形,久久站在一處,不免引人懷疑,對方一上前,便要露餡,心內焦急,不知如何作答,童長老見他不語,又問道:「曲長老?」踏上一步。

這時,只聽一女童喚道:「老師!」卻是任盈盈從屋中奔了出來,藍鳳凰跟在她身邊,說道:「哎呀,大小姐,外面危險,你快回來!」

任盈盈打曲洋面前而來,這下便将劉正風靠在他胸口看個一清二楚,臉色劇變,藍鳳凰一見,也是大驚失色,擡手一指,張口便要呼出聲音。還是任盈盈反應迅速,重重踩了她腳背一下,讓她一聲大呼憋在嗓子眼裏,自己神色恢複如常,道:「老師,你剛剛不是說要教我一首新曲子的嗎?」

曲洋沒想到她竟替自己隐瞞,感激望她一眼,道:「我在與童長老說話,大小姐稍待片刻。」

衆人見到任盈盈,皆單膝跪地,喚道:「屬下見過大小姐。」

任盈盈哼地一聲,道:「刺客都跑遠了,還不去追,在這裏磨叽什麽?」

任我行早年喪妻,膝下唯獨她這一個女兒,自然視為掌上明珠,有求必應,是以任盈盈在日月教中,地位極高,童長老被她一訓斥,無話可說,答了聲是,退了下去。

待他去遠,任盈盈走到近前,問道:「老師,這人……?」目光落在劉正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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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洋心想,這其中關系複雜,難以言說,況且她一個孩子,哪裏懂得?只交代道:「盈盈,你在這裏等着,我天亮回來。」說完,将劉正風打橫抱起,逾牆而去。

任盈盈看着他背影,心想,老師此舉好生奇怪,那人明明是我日月教的敵人,老師既然傷了他,又為何要救他?

童長老主掌風雷堂,人自他手中逃跑,他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率領堂中弟子傾巢而出,全城搜尋。火把連綿,照亮了附近街巷。黑血神針如何厲害,曲洋最是清楚,急于找個落腳之地替劉正風療傷,繞開風雷堂衆,取道城郊。路上疾行,感覺到懷中之人愈加冰冷,知道毒性發作,情勢危急,又想到傷他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更加懊惱,後悔不已。

奔出數裏,這才尋到一座廢棄茅屋,情急之下,也懶得管他安不安全了,直沖進去。屋內牆徒四壁,房頂也垮塌了半邊,漏下幾許月光,靠着窗戶,用泥土砌了一方卧榻,塵埃蛛網遍布。曲洋略略一拂,将劉正風置在榻上,自懷中取出一支瓷瓶,倒出一顆藥丸在手心上,遞至劉正風嘴邊,喚道:「劉賢弟、劉賢弟……你快将此解藥服下!」

劉正風自毒發倒地後,神智不清,周圍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整個人似乎落入冬日寒潭,漸漸往那漆黑冰冷的無底深淵墜去,全身無力,連眼皮都沉重得擡不起來,朦胧之中,似乎覺得有人在喚他,明明近在耳邊,卻隔着冰面一般聽不真切,在腦海中回蕩,嗡嗡作響。

曲洋一連喚了好多聲,無有回應,見劉正風雙目緊閉,嘴唇發烏,額間隐現深紫色,想道:糟糕!黑血神針的毒性已蔓延至周身,劉賢弟意識全無,卻要如何服下解藥?

情急之下,将那藥丸嚼碎,以口渡給他,待他咽下,将他扶起,自己盤腿坐在他身後,雙掌抵于他肩背,緩緩注入真氣,催動藥力,替他療毒。

劉正風只覺一股熱流猛地刺入大椎穴,沿督脈寸寸下行,瞬間嚴寒炙熱交鋒體內,互不相讓,如堕冰火兩重天,顱內劇痛,似乎煮開了鍋一般要炸裂開來。如是煎熬了不知多久,終是那熱流占了上風,沖開堅冰,奇經八脈如沐春風,暖意融融,四肢百骸,無不舒坦。忽而喉頭奇癢無比,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污血。

曲洋适才撤掌,讓他倒在自己懷中,關切道:「劉賢弟,你覺得怎樣?」

劉正風悠悠轉醒,費力撐開雙目,眼前卻像隔着重重薄紗,又像是團團迷霧,過了好一會,才漸漸明晰起來,見黯淡月影之下,曲洋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滿臉擔心憂慮。三年來日思夜想的面容,此刻近在咫尺,劉正風心中一酸,差些把持不住,就要落淚。心中想道:曲大哥看起來,還是這般氣宇軒昂,一些改變也無……突然有種這三年來的種種皆是場大夢之感。細察之下,卻見曲洋眉心一道淺淺的刻痕,似是時常蹙眉所致,鬓角銀絲隐現,心中仿佛被刺了一劍,痛入肺腑,想道:曲大哥還不到不惑之年,怎地生了這許多白發?!這才憶起了他毀約斷簫而去,也憶起了他囿于世俗恩怨之中,不得自由,縱然百般眷戀,亦狠下心,別過頭,以手推開曲洋,道:「我……我不是……」

他此刻仍不肯相認,曲洋前所未有生出一絲憤怒來,不由分說抓住了他手臂,令他面對自己,冷笑道:「好、好!你是正道中衆人景仰的劉三爺,是大名鼎鼎的衡山派副掌門!方才那一劍,為不刺下來?為何不殺了我這個魔教弟子?為何中途收手,回劍自傷?」他一連三問,咄咄逼人,語氣中卻是掩不住的苦澀自責,末了,聲音驟低,松開了手,呢喃道:「你分明……便是我的劉賢弟……」

曲洋在劉正風印象之中,向來都是溫文爾雅、從容不迫,幾時見過他這般失魂落魄,一時愣住了,想道,曲大哥為不使我為難,向來只把苦處藏在心裏,若不是實在被逼急了,絕不會說這些,可是我……心中百轉千回,凄然淚下。

曲洋見狀,方覺出言過甚,拍了自己腦門一掌,急忙說道:「劉賢弟,我口不擇言,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轉而問道:「你的傷勢如何?」

劉正風不知說些什麽才好,搖了搖頭,心中想到嵩山大會,更如履險峰,兩邊都是萬丈絕壁,無有出路。

兩人默然相對,唯見茅屋中的塵埃在一束月光之中靜靜浮動,許久,曲洋忽然站起來,踱了兩步,又回到榻前,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遞了過來。

劉正風望了望他,接在手中,拆開一看,紙上只寫着寥寥四字:「勿往嵩山。」心中一震,想道:原來,曲大哥始終惦記着我,即便我不來探聽,他也早打算要給我警告,只是……我既然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又豈能讓其他同門去送死,自己偏安一隅?可是,如若我将此消息洩露給各派,以左師兄的個性,定然會将計就計,設下陷阱,反将一軍,曲大哥待我一番深情厚誼,世上再無人可及,叫我如此背叛他,不顧他安危,更加萬萬不可。

曲洋像是洞悉他心思,說道:「日月教與五岳劍派勢不兩立,我倆夾在其中,實在難以自處。」頓了一頓,又道,「我身為任大小姐的老師,在教主面前,說話還有幾分分量,便竭力進谏,看能否勸他回心轉意。」

他并不說一定,劉正風心知此舉希望渺茫,嘆息一聲,果然聽曲洋續道:「只是,教主性格固執,既定之事,絕不更改,嵩山一役,恐怕……勢在必行。」

劉正風渾身一顫,曲洋按住他肩頭,在床沿坐下,望着他雙眼,眸中竟是十足的懇求,說道:「劉賢弟,你聽我一言,此行兇險,斷不可前往。我……雖然管不了別人,只我自己,絕不出手傷五岳劍派中任何一人,以免叫你難堪。」說完,起誓道:「日月教歷代先輩在上,我曲洋如違此言,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他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叫自己放心,劉正風實不忍心看他如此,喉頭卻像是堵住了一般,說不出半個字,心急之下,點了點頭。

曲洋微微一笑,似是這樣便已滿足,将先前瓷瓶塞入他手中,囑咐道:「這解藥,一日一粒,連服七日,方可褪盡餘毒。」

劉正風接在手中,忽然想起昏迷之中似乎隐約感覺到與人嘴唇交疊,望見曲洋的面容,不由心中亂跳,整張臉騰得全紅了。

曲洋方才不及細想,此刻回味起來,亦有些尴尬,又覺得二人初次唇齒相親竟是這般煞風景的情狀,有些不甘,看到劉正風垂眸低眉的羞赧之态,始覺有趣,調笑道:「不過是親個嘴而已,劉三爺都是有妻子的人了,怎麽還是這般面嫩?」

劉正風聽他一言,臉上更是熱得要冒蒸汽了,結結巴巴說道:「我與夫人……乃是……九月完婚……芹兒……是次年元月……出生……」

曲洋一聽,霎時明白過來,心下大震,想道:原來劉芹乃是劉賢弟兄長的遺腹子……那麽……劉賢弟竟……目中一亮。

他猜測無錯,劉正風與張氏,一人心有所屬,一人記挂亡夫,這些年來,只在表面上錦瑟和諧,實是始終只有姐弟之誼。劉正風回想起來,哀嘆一聲,扶着額頭,自嘲道:「唉,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何用?」像是一盆冷水,将曲洋心頭燃起的一絲希望澆滅了。

曲洋眸中複又黯淡,想道:也是,劉賢弟既已成婚,依他的性子,絕不會做出背叛家庭之事,只可惜……我二人明明心心相印,卻始終叫這世事隔了開去……唯有暗裏惦念……

等了一會,劉正風再無他話,站起身來,道:「那……我便走了,劉賢弟,你多保重。」

劉正風置若罔聞,仍然定定坐着,望着地下,曲洋朝他瞧了一眼,行出門去。待得他走出了院子,劉正風忽然自榻上站起來,飄一般來到窗前,癡癡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樹影錯落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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