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吃糖

宋若有些緊張地朝她看過來,“何事?”

她頓了片刻,含笑逗趣了宋若一句:“殿下不必如此緊張。”

接着便進入正題道:“殿下,我若說我來自宋元十二年,你可信?”

她知道宋若自然是不可能信的,若不是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有個人告訴自己她來自來日,她只會覺得那人發了瘋。

沉默了半響後,宋若如墨的眸子瞧着她,似是在思索。

李言兮又溫聲道:“我知道殿下不會信,常人聽到這話只會覺得我瘋了。”

她彎了彎唇,“我知道許多來日才知道的事情,譬如殿下最讨厭雨水,最喜歡吃糖葫蘆,住在宮裏的時候抽空在宮牆上打了個洞。”

宋若側身倒了杯茶,眼睫微垂,看不出什麽情緒。

內廳裏沒設窗,即便是白天也稍顯陰暗,于是早早就點上燭火,她甫一側身,發髻上的蜻蜓釵便在燭火的照耀下泛光。

于此同時,系在腰帶上的香囊也露了出來,金絲也泛着光。

李言兮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宋若身邊的丫鬟都知道,即使打聽起來很難,但是費些心思還是能打聽到的。

這樣一來她說的話并不可信。

正準備繼續說下去時,餘光瞥到宋若腰間的香囊,怔了怔。

上面糖葫蘆的印花露出了一角,她不會認錯,那便是她一針一線繡好的香囊。

她原以為這個香囊在春日宴那日,自己醉酒後不慎弄丢在了路上,卻沒想到竟然到了宋若手中。

難不成醉酒後她将香囊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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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春桃同她說那日她喝醉後并沒有發生什麽可注意的事。

更重要的是,她擔心自己會胡言亂語些什麽。

雖說她多次問過春桃她的酒品如何,得到的回答也都是酒品很好,但是架不住她自己看不到自己醉酒的模樣,一想起喝醉酒就不禁聯想到酒席上那些喝多了就說瘋話的男人。

盯了那香囊幾秒鐘後,她又想宋若看來很喜歡自己送的生辰禮,要不怎麽會随身攜帶?

她驀然覺得很開心,然後見宋若順着她的目光也瞧了一眼香囊,有些別扭地側過身,重新掩去香囊。

李言兮将目光移開,端起次座旁邊的茶水喝了一口,沒提香囊,“我來自日後,為了使殿下信服,我還會說些日後才知曉的事。殿下日後會吃上一種叫栗子的東西,殿下很喜歡吃炒栗子,宋元四年會由南疆傳至京城。”

大概這要求證還要等到次年,李言兮又道:“四月中旬雲都會生出罕見的蟲災,屆時萬裏良田會毀于一旦。”

雲都以雲錦聞名大宋,今年四月的蟲災将覆蓋大部分桑樹林,致使雲錦的價錢翻了整整三倍。

李言兮對此記憶猶新,那時李承铉不僅朝堂裏忙的焦頭爛額,開在西市的幾個布料店還全部虧損。

天災難料,這樣總多了幾分說服力,她知道這件事不能一蹴而就,于是想等半個月後,蟲災發生時再來一趟。

亡國的事要稍後再論,但是細作的事情必須馬上說。

“殿下,我既來自日後,便還有一件事要禀明,流火國在我們大宋穿插了許多奸細,早清理為妙。我能知道的便是南寧街有個店肆會出問題。”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李言兮又又說了許多話,譬如秋日哪裏會有一場大旱,不久皇宮宮牆将會翻新,甚至連那太傅家的二小姐失足掉進池塘死了都說了出來。

她知道當這些話慢慢發生時,宋若就會一點一點更信任她。

估摸着滞留的時間有些久了,她打算回府。

當她說出荒唐的重生一事後,宋若大多數時候在思索和沉默。

李言兮從她的神情看不出她有幾分信,她猝然覺得不傻的宋若有些難懂。

恭恭敬敬告辭後,李言兮起身,心裏慶幸宋若還沒有問起自己的事。

她一站起,宋若也跟着站了起來,大抵是還沒從思索的狀态中緩過來,宋若對她道:“我送你出府。”

聲音低且柔和。

李言兮心中好笑,伸了伸手,将自己細麻布料的袖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一介草民,怎敢勞公主相送。”

她穿這衣物來很明顯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宋若去送她一遭,怕是要轟動京城了。

宋若會意,然後道:“府中後門圍着的人少些,我送你到後院便回。”

兩人在廊中走着,春桃遠遠綴在身後。

正當李言兮懸着的心要放下時,冷不丁聽到宋若開口:“假若你真的來自日後,為何知道許多關于我的事?”

李言兮腳步稍有停頓,正值下階梯,差點踩空,宋若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小心些。”

她側首對上宋若的眼眸,最終溫聲道:“因為我曾與你朝夕相伴五年。”

她們一起踏下最後一層階梯,出了長廊。

迎面是一個小池塘,水很淺,接着是林立的太湖石和石子小路,路旁栽了幾棵桃樹。

宋若帶着她踏上石子路,正當李言兮以為她會問上一句為何她們會朝夕相處時,卻聽見宋若道:“為何我們只朝夕相伴五年?”

正準備把上一輩子自己曾将她毒傻的事說出來的李言兮:“……”

亡國之事只有等宋若真正開始信她的時候才能說,于是她道:“這件事下次拜訪公主府時,再告訴殿下。”

臨分別時,宋若又輕聲開口:“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事關國家,我需要謹慎些。”

有桃花花瓣随風飄至宋若肩頭,落到薄綠的批肩上,李言兮笑着應她:“我知道。”

接着習慣性地上手,幫她拂去肩上的花瓣。

路旁桃花早已落了滿地,李言兮轉過身,踩着落花朝府門走去,走至一半,又側首道:“殿下,這個香囊很襯你。”

說着唇角微微掀起,不等宋若有所反應便擡腳走了。

李落雲有句話倒是沒有說錯,林太傅家的長子确是一表人才。

林塵來正式提親那一日,李落雲還在大理寺抄着佛經。

李承铉差人去接李落雲回,自己同蓉煙接待林塵。

出于禮節,李言兮也在廳中待客。

為了不搶風頭,她今日穿得素淨了些,帶着春桃坐在廳中不起眼的角落裏。

最近一直受盛寵的那位小妾,她上穿鳳椒翠煙衫,下着妃色千折裙,櫻桃色的胭脂點塗唇心與兩頰,驕縱氣息十足地坐在李言兮對面。

眼睛時不時瞥着林塵。

李言兮心道李承铉當真縱容她過度了,這麽個場合,穿成這副模樣,蓉煙過後嘴上提兩句,按照李承铉的性子豈不冷落一番。

她淡淡看了牡丹一眼,這當中的利害關系想必這丫鬟很清楚,她有些想不通,就有如上一次,她得知牡丹花中藏着避孕香料一樣。

這人一邊幫着小妾,一邊又害她。

坐着離門口近,李言兮的目光掃過廳前的半枯的迎春花,這才意識到迎春花的花期已經到頭了,院子裏迎春花應當撤了,換成雛菊。

她分着神,偶爾聽聽廳中三人的交談,幾乎全是客氣話。

遙記得上輩子,李落雲嫁與林塵後,不到兩年病逝,而林塵一直到亡國都沒有續弦。

聽府中丫鬟嘴碎,李落雲同林塵相識于上元節,遠在李承铉意欲同太傅聯親之時,他原本可能只是想找個庶子,卻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早就吸引到了一位嫡長子。

李言兮沒有往廳上看一眼,也沒有多給林塵一個眼神,她向來不喜管多餘的事。

最近她一直在思索一件事,細作潛伏避無可避,即使沒有前輩子那張大網,大國相争,也必定會各自送探子去敵國。

自古有攻必有守,大宋是否有什麽監察機制藏在暗處呢?

幹坐了許久,李落雲被快馬加鞭馱了回來,她換了一身讨喜的衣裙,含着笑進來,輕喚了聲:“林哥哥。”

李言兮擡眸瞧了李落雲一眼,算算時間才過了不到兩刻鐘,這人馱在馬上一路颠簸,卻不見神色有何失常,說明身體狀況很好。

那麽兩年後真的是病死的嗎?

她順着李落雲的目光望向林塵,後者正在看着李落雲,一襲黑袍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眸中滿是深情。

這目光直教李言兮泛起不适,大概是曾經她也見過一個這樣的人,軒軒若朝霞舉,笑起來明朗如星,最後卻下令屠了整個京城。

還将帝王逼得跳樓自戕。

婚事早就定了下來,定在六月末,提親只是走個過場,證實林老太傅最終同意了這場親事。

可惜他一生明哲保身,卻在知命之年被逼得不得不偏于一方勢力。

回院子後,春桃同她唠嗑:“小姐,你猜我今日出去采買遇到了誰?”

李言兮:“嗯?”

“兵部尚書新納的小妾,她說流火國同大宋快要休戰了。咱們可終于不用提心吊膽擔心邊境的事了,聽說流火國還會派人來求和呢。”

事情和上輩子完全對不上,上一世直至亡國前,兩國都沒有明面上的往來,別說派人來宋,就連流火的商人都不會前往大宋。

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流火國又有何目的。

一個人困在局中的感受就像被蒙住眼睛卻要在布滿刀劍的地方行走,難熬至極。

可她知道她現在必須要等,她得等到雲城蟲災發生,等到宋若信她。

“今日我們出去一趟,去瑞安酒館打些桃花釀回。”

春桃點點頭,恍然一想她家小姐已經很久沒去了,以前可是月月都要去的。

今日與太傅府的親事徹底談攏,李承铉心情大好,李言兮随便說了一個理由便被放出了府。

她揣着相府的令牌,卻沒有去拱辰街打酒,而是兜兜繞繞來了南寧街。

春桃從不問多餘的話,就算她看到小姐繡的香囊系在長公主腰間,就算自家小姐幾次三番地往南市走。

李言兮在南寧街挑了一家酒館打了酒,回去途中要從那家有問題的商號走過,裏面已經不買首飾,改成了食肆。

商號煥然一新,生意火爆,李言兮站定在商號門前,接過春桃手裏的桃花釀,道:“春桃,你再去那家酒館打壺酒。”

春桃點頭稱是,原路折返。

看春桃跑遠,她思索片刻,提着酒壺站在了食肆對面,正巧對面的商號歇業。

她站在對面觀察食肆是否有所反常,盡管她知道這樣做不過求個慰藉,細作真要交接哪會選擇白天。

那天在這個商號同李言兮見過面的那個女子出門迎客,仍是穿着那件竹青色長裙,容色豔麗。

李言兮看着她含笑迎客,頭上簪的翡翠簪子微斜。

望着望着,李言兮驀然覺得有些無助。

這種進退維谷的局面讓她覺得疲憊不堪,她怕流火國耍新的陰招和詭計,她怕哪怕重生一世也救不了大宋。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靠近自己,熟悉的腳步聲讓她下意識認作是春桃,于是輕聲開口道:“春桃,我覺得有些累。”

聲音溫和平淡,卻莫名戳人心坎。

身後之人行至她身邊,攤開了手掌心,上面放了兩顆糖。

來人聲音清清脆脆:“吃糖。”

是宋若。

也對,宋若的腳步聲也是她熟悉的。

李言兮溫溫和和一笑,接過她手心的糖。

宋若仍是一襲黑袍,手拿折扇,臉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定在她身前,輕聲道:“我已經派人時時刻刻盯着這家店肆,不用憂心。”

這在李言兮的意料之中:“好。”

糖紙包裹着銀絲糖,她将其撕開,放進嘴裏咬了一口。

花生餡料加在裏面,甘脆可口,軟糯香甜。

低落的情緒一揮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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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更文五分鐘,修文兩小時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軒軒若朝霞舉——《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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