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地牢

這個甬道同書司的相比更為深幽,也相對較為寬闊,可供幾人走過,想來是為了方便羁押犯人。

兩側岩壁之上挂着一盞盞青燈,攏在殷紅宣紙下發出微弱的光。

同上次在書司的狹窄漆黑不同,兵司的甬道有淡淡的燭光,卻陰沉幽暗,像是有劊子手在你脖子上懸着一把鋼刀。

莫名讓人心生壓抑。

越往下走,就越顯得冷寂,岩壁是潮濕的,有水從洞頂滴落到地面。

水滴聲在這種環境下放大了數倍。

好在李言兮的手被宋若牽着,手心的溫軟讓她很快變得鎮靜從容。

宋若輕聲開口:“我第一次來這時,差點被這的青燈吓哭,還失手揍了兄長一拳,你可比我鎮定多了。”

李言兮仔細想了想那個畫面,沒忍住笑了,盤踞在心頭的壓抑散了開來。

甬道盡頭是一個石門,宋若一手牽着她,一手向前撥弄石門上的石塊。

李言兮擡起空着的那只手提過一盞旁側壁上的青燈,将燈盞湊到了宋若面前,視線立馬明朗起來。

燭光照在了石門複雜的紋路上。

形狀各異的石塊擺在了一起,宋若重新排列了它們的順序。

石門緩緩打開,幾名提着利劍的兵卒将長劍對準了她們,在看清楚來人後,收了劍,恭恭敬敬地行禮:“殿下。”

宋若點了一下頭。

踏入石門後,一股腐朽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幹涸的血液味與潮濕發黴牆壁的氣息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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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兮蹙了蹙眉,接着聽到了許多嚎叫聲,求饒的,半死不活哀怨着的,嘴裏罵嚷的,全都痛苦萬分。

她曾去過牢獄,但是刑部的牢獄沒有慘叫聲,也沒有這麽濃的血腥味。

兩側的監牢裏,犯人被捆在木架上,每個牢獄都站着兩個審訊人正對犯人進行審訊,牆面上挂着各式殘酷的刑具。

當又一次慘叫聲傳來的時候,宋若才像意識到了什麽,上手捂住了李言兮的耳朵:“別怕。”

她太習慣這裏了,習慣了難聞的血腥味,習慣了犯人的慘叫聲,所以才反應過來這一切常人是不可能适應的。

但其實李言兮并不是什麽心軟之人,她對這些慘叫的人并不憐憫,這些人是大宋的危害。

她知道鏟除他們才能護住百姓,眼線被發覺的歸宿就是如此,大宋派去敵國的眼線一經發現也會是這樣的下場。

雖說如此,她還是任由宋若捂住自己的耳朵,耳根子清靜一點總是好的。

冰涼綿軟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因為捂得很嚴,外界的聲音小了許多。

察覺到宋若對自己的擔憂,李言兮為了寬慰她,側首同她說:“好在我聽了你的,喝了幾杯桃花釀壯膽。”

宋若垂下眼睫同她對視,嗯了一聲。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能看清楚銀質面具上彩漆的不平整,近到那耳垂上針尖般大小的朱砂痣讓李言兮生出咬上一口的沖動。

血液裏驀然生出撕咬感,李言兮覺得心髒一疼,接着所有想法雲散風流。

宋若仍舊捂着她的耳朵,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她攸忽不合時宜的想起了一件事。

她曾在宮中度過五個除夕,每次過年都是同宋若、皇上還有淩夫人一起。

除夕夜放鞭炮的時候,宋若哪怕害怕得要死,但卻還是會在鞭炮響起的時候跑過來捂住她的耳朵。

殿外是簌簌白雪,殿內紅泥小火爐伴着溫暖的火光,四人會圍在火爐旁喝酒。

說來好笑,在這個表面的安定破滅之前,李言兮一直覺得這大概會是她這輩子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有好幾次,她都覺得進到那個殿內,遣退所有下人後,他們就像濟濟一堂的平常人家。

有一年除夕,皇上沒留神喝多了,當着她和宋若的面耍起了酒瘋,抱住淩夫人哼哼唧唧:“顧連召,你知道今早那些老臣同我說什麽嗎?他們說朕與你八字不合,這群老東西為了讓朕納妃,什麽都說得出來。”

淩夫人捂住了他的嘴,“陛下,你喝醉了。”

陛下咬了他一口,哼聲道:“床上床下兩個樣,憑什麽床上叫得了你的名字,下了床就叫不得。”

李言兮默默上手捂住宋若的耳朵。

淩夫人微咳一聲,“昭和還在這,不要胡說。”

皇上沉默了許久,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讓你受委屈了啊,你若是想……”

淩夫人抿了抿唇,截斷了他的話,“陛下,文武百官之所以能容下妾,是希望有朝一日妾能誕下皇嗣。”

皇上的眸子暗了暗,“那朕封你做皇後,好不好?”

淩夫人上前扶住喝醉了的皇上,向李言兮示意告辭,對懷裏人哄道:“陛下,文武百官不會允的,妾也不想要皇後之位,妾只要待在陛下身邊就知足了。”

皇上迷迷糊糊将淩夫人摟住,“我不怕他們。”

淩夫人将他攙扶着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陛下要真是愧疚,就讓妾好好伺候一番便是。”

在過道走了一段時間後,李言兮同宋若停在一處監牢前。

監牢裏只有一個審訊人,手上拿着燒紅了的烙鐵。

透過木頭的隔離栅空隙,李言兮可以看到被綁在木架上的女子,她一襲竹青色長裙染滿血跡,渾身傷痕累累,嘴裏堵着封口布。

那張原本絕色豔麗的臉布滿了恐怖的漆黑烙痕。

牆上挂滿泛着冷光的器具,讓人心底發寒,還有一口慣着燒得正旺的火盆。

爐火上面擺着許多被燒得通紅的烙鐵。

李言兮進去的時候,那審訊人正在進行烙刑。

“我再問一遍,你與南疆是什麽關系?為何與南疆有所沖突?為何會與南疆的眼線有所接觸?”

牢獄的木欄門被打開,發出悶響,審訊人停下了手中動作,放下烙鐵,回首恭敬行禮。

走近了看,李言兮不禁倒吸了口氣。

女子渾身上下布滿傷痕,猶如爬滿蛆蟲,竹青色的衣裳原本最是鮮豔動人,卻被血跡染成暗紅,手腳因為疼痛而痙攣着。

那張一瞥一笑傾國傾城的臉,因為燙傷而顯得恐怖扭曲。

繞是有心理準備,李言兮看到這副場景還沒忍住後退一步,臉色白了白。

宋若在她身後吩咐道:“嚴六,退下。”

嚴六聽令撤下。

李言兮上前,溫聲道:“你看着不像是大宋的人,倒像是南疆人。”

女子暗淡的眸子溘然有了神采,竟然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流火國?它在大宋北方。”

女子費勁全力動了動手指,示意她取下自己口中的封口布。

李言兮瞧着她,低眸掃了一眼放在她手側的小桌,上面擺着墨水與宣紙,只要她伸伸手便能沾墨寫字。

她自知封口布不可取,這是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盡。

于是她沒有動作,溫和地望着女子繼續道:“你的這張臉本是漂亮之至,現在卻滿是烙痕,你何必在這裏僵着,你不說總有其它眼線會招。”

女子重新成了黯淡失神的模樣,不給予回應。

李言兮繼續問:“你既是來自南疆,又為何會聽命于流火國呢?”

女子仍舊沒有反應,低垂着眼。

李言兮盯着她,攸忽輕笑一聲,“你不招,早便有人招了。”

“你可認識顧連召?”

女子身子一顫,終于有了反應,擡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眼裏滿是血絲。

這個反應讓李言兮心裏下了決斷,那個商肆果然藏有流火國的眼線,打探着京中消息。

女子的反應既在預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她原以為那細作很可能只是編造了一個假名。

他長伴君側七年,果真不曾動過心嗎?

宋若上前,屬于長公主的尊貴與威壓顯露出來,“你們的據點已經被我們時時刻刻監督着,若有異動,密司局立馬能得到消息。一切全盤托出不過早晚,你若是現在招待,我可以給你留具全屍。”

這是李言兮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宋若,冷冰冰的沒有溫度。

她又想密司局的主人就應該是這副模樣才對。

女子眼睛裏蓄滿了眼淚,似是十分痛苦,最終卻是笑了。

她右指蘸了蘸墨水,艱難寫道:“我招。”

寫着又擡手指了指被塞住的嘴。

宋若上前拿掉了她嘴裏堵着的白布,女子喘了一口氣,随後啞着聲音瘋笑道:“天下終會收麾于主上一人!”

話音剛落便咬舌自盡了。

宋若似乎早就猜到她會這麽做,表情毫無變化。

只是回身看着愣神的李言兮時,驀然便慌亂起來,上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現在捂住眼睛好像已經遲了。

……一不留神便進入了審訊狀态。

出了寺廟後,李言兮再沒有欣賞寺前風景的興致,她靠着石獅子幹嘔起來。

宋若手忙腳亂給她遞茶水:“是我考慮不周了。”

李言兮喝下茶水,緩了許久才開口說話:“宋若,你第一次來這是何時?”

宋若仔細察看着李言兮神色,擔心她因此害怕自己,确認沒有害怕的情緒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四年前。”

四年前。

李言兮蜷了蜷手指。

算算時間那一年宋若不過十二歲。

那條充滿慘叫和血腥味的過道,宋若曾獨身走過很多年。

她遽然覺得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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