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逃
入夜,雅安的雪停了。
這是在這裏待這麽些天以來,第一次夜裏沒有下雪。
街道火光氤氲,有許多士卒們從各處竄出來,又被另一群兵卒抓了回去。
若是不知,還以為是敵軍入侵雅安城了。
只是兩類兵卒雖上衫着色不同,身穿的盔甲卻都是大宋的樣式。
這軍隊選在了深夜如此,沒有驚吓到百姓。
看樣子是軍營有所變動。
宋若一直沒回來,李言兮心慌,一直沒有入睡,直到街上的腳步聲響起,伴随着輕甲同劍器碰撞的聲音。
她猝然睜眼,披上月牙色小襖,放輕腳步聲走到窗前,将棂窗推起一角,垂眼往下看,正巧看到了一雅安軍士卒被抓,被另一行人架上了馬。
幾人消失在街角。
正這時,馬蹄聲響起,似在追尋什麽,許多百姓被驚醒,卻沒亮燈。
不多時,一渾身帶血的雅安軍卒踉跄着走到了客棧門口,見他的褐色上衫與鑲着狼面的肩甲,應是雅安軍的将軍或副将。
他捂住受傷的手臂,敲了敲客棧門,敲得極為小心,像是怕驚動身後追逐的人。
客棧亮着的兩個紅燈籠下,他渾身血跡顯得有些駭人。
李言兮想了想,不知客堂的門栓緊了沒有,得去看看,防止這人硬闖進來。
她随手拿上了木架上的鬥篷,一面系着一面向客堂跑,正巧遇上了被驚醒的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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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緩步伐,同小二目光對上,頓時有些毛骨悚然。
一種危險感有如蟲蟻般爬滿了她全身。
李言兮壓下情緒,彎了彎唇角,聲音溫和:“你也被驚醒了?”
小二點了點頭。
李言兮這才意識這小二一直都沒有一個夥計該有模樣,身材魁梧,單看身形倒像是個練武之人。
外面那渾身是血的雅安兵卒很是蹊跷,外面那一番動靜,怕是宋若說的援軍到了。
北笠北瑜軍正在雅安軍營進行清查,現在叛逃的便是細作無疑。
她面上不顯,心裏卻在思索對策。
該如何全身而退。
若是放任他去開了門,見了血後怕是會殺她滅口。
微弱的敲門聲依舊響起。
在靜谧的夜裏,一聲一聲像紮在人心頭。
在這催命般的敲門聲中,李言兮突兀道:“小二哥可有婚配?”
那粗野漢子般的夥計一愣。
“若是小二哥沒有婚事,正巧奴家也沒有婚事,不如……”
李言兮卻話不說完,趁他反應過來時掩住面,含羞似的跑了。
她跑進了自己的屋子,連忙将門拴好。
現在必須趕緊離開這,若是被那小二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便兇險了。
客棧不小,各式棧道彎彎繞繞,大抵住下了三四十個人。
就算那小二不記得她,若要一間一間的找,也很快會找到。
李言兮将棂窗支起,門口的那個渾身帶血的細作已經被小二扶進客棧。
她得盡快傳消息,想辦法聯系宋若,告知宋若細作的行蹤。
若是從前堂貿然離開,定會惹人生疑,若是被細作發覺了,很可能會丢了命。
客棧只有一個前門可以走。
她若是想悄無聲息離開,只有一個對策。
——從窗檻跳下去。
可是她沒有武功,要真的跳下去也是個半死。
她将小窗用木條支起,垂下目光往下看,街上除了各種店肆挂的紅燈籠和亮着的傘燈什麽也沒有。
長街覆雪,沒有任何人影。
她估測着窗檻至地面的高度。
一樓不住人,大抵為了氣派,客堂修得很高,棧道高達幾尋。
不。
李言兮驀然反應過來。
現在細作最重要的是治傷和躲藏,即使意識到她的異常,小二也一定會選擇先将細作安置好。
她只要将其繞開,趁其治傷時,逃出客棧,就不會出事。
李言兮将鬥篷系好,擡手将屋門緩緩拉開,放慢腳步走入棧道。
棧道的積雪很深,跑着的時候不覺得,走得慢的時候便感覺到雪幾乎要沒過鞋履了。
寒風四起,吹得院子裏的大樹發出簌簌聲,将踏雪聲掩下。
順着階梯而下,直接能到客堂,李言兮踏入第一層階梯時,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許是經歷了亡國那日屍橫遍野,血流滿地,她竟然不覺得有多慌張,只是将腳步停下,雙手撐住扶手。
天氣這麽冷,不當會有這麽濃厚的血腥味的。
客堂裏面的燭火燃着。
正當李言兮準備轉身,打算另想他策時,彭的一聲巨響,有什麽自她面前倒下。
她往下看,只見一具屍體橫亘在她面前,頭顱與身體分成兩半,不斷湧着血。
看他穿着的褐金長衫,應當是客棧的掌櫃。
許是掌櫃循聲來到客堂,卻見到什麽不該見到的,便被殺了滅口了。
要有多大蠻力,才能一刀将人頭顱切下。
現在只要那小二上前一步,她便會暴露在其目光下。
李言兮臉色白了白,緩緩轉身,放慢腳步往棧道走。
直到走到棧道上繃緊的身子才松懈了些。
那兩人守在客堂,竟不打算躲藏,這是何意?
雕花扶手覆了一層厚冰,寒氣順着手指傳遍了全身。
其一,那細作從軍營逃到這裏時,蹤跡掩得很好,不怕被追蹤到。
其二,他們不打算留活口,為防止蹤跡洩露,所以守住客棧唯一的出口。
李言兮的卧房離階梯很近,她思索了片刻,當即抱起了自己的被褥。
她将木門推開,踏雪路過幾間屋子,最終走到了宋若的屋裏。
因為今夜沒有落雪,她站在宋若屋子門口往回看時,瞧見了自己清晰的腳印。
若是那細作包紮好傷,同小二走上階梯,便能輕易察覺不對。
李言兮進了屋子後,将門栓好,裏面沒有炭火,還落了些灰,看模樣有幾天沒來過人。
看來趙七沒有住在這,而是不知為何住在了自己漏雨的那個屋子。
李言兮一頓,這是二層,客棧共有四層,怎會漏雨?
再者下雪天,談何漏雨?
只是她來不及深思這些,而是将自己抱住的被褥放至地板上,将其擰成條狀,系在了一起。
又将宋若床上的褥子也擰成了條狀系在一起。
一番功夫後,被褥結成了長繩,李言兮将它的一頭固定在床腳,另一頭扔下了窗。
她脫掉礙事的鞋履,只穿着足衣攀上了窗檻,伸手緊緊将被褥抓住,然後閉眼一躍。
突如其來的承重幾乎要把她的尺骨扯斷,她猝然睜眼,因為骨頭拉扯的疼痛而倒吸了一口氣。
天氣嚴寒,冷風刮過的時候幾乎把她吹得搖搖欲墜,好在身上的鬥篷幫她擋下了些許嚴寒。
她咬了一下牙,忍着手肘的劇痛一點一點往下落。
出于沒有經驗,過了小半個時辰後,才落到地面。
沒有穿鞋履,踩在雪裏時,冷意如針刺着她的腳。
待她落到地面的那一瞬,撞門聲由屋子裏傳來。
她知道是棧道上落到雪上的腳印被發現了。
手心因為摩擦留下許多傷痕,尺骨的疼痛一度讓她覺得她的手已經斷了。
現在落到地面時,大抵是被凍僵了,反而感覺不到什麽疼痛。
這幾日她早便摸清楚了首府的地形路線,也在酒樓打聽到了雅安軍軍營的方位。
聽到撞門聲的那一刻,她迅即轉身,朝着軍營方向跑去。
跑過了幾條街巷後,李言兮隐約聽到馬蹄聲,她停在巷口,喘了口氣。
遽然有人将她攔腰抱住,拉進了巷子。
街巷傘燈煌煌,光線不暗,即使在巷口她也能隐隐看清面前人的輪廓。
何況即使看不清,憑着感覺她也能認出宋若來。
一個月前,尚在京城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被攔腰抱進巷子的,兩人隐在暗處。
察覺到是宋若的那一剎那,她所有的害怕都化作了烏有,她覺得冷,一把栽進了宋若懷裏。
其實她還想擡手抱一抱宋若,只是手筆直地僵着,根本擡不起來。
宋若扶住她的腰,讓她站定好,接着蹲下來,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到了她的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果真沒瞧錯,聲音有些沉,“鞋呢?”
李言兮面不改色撒謊道:“掉路上了。”
宋若脫下了自己的長靴,讓她擡腳,替她穿鞋,心疼道:“為何穿着足衣滿街跑?”
死裏逃生的慌張散後,手上的劇痛傳來,李言兮感覺她的骨頭好像碎掉了。
又冷又疼。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宋若便起身将她往懷裏摟,環住她的時候手觸到了她的手臂,讓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氣。
即便是在昏暗的巷子裏,宋若也很快反應過來,低聲道:“怎麽了?”
李言兮因為疼痛而含着淚,可她知道此時管不了自己的傷了,溫聲道:“有個帶血的雅安軍逃到了客棧裏。”
宋若上手摸了摸她的頭,沒有多問:“好,我馬上派人去追捕。”
明明沒有光線,宋若卻像能看到她似的,擡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那細作狡猾至極,将追捕他的人引入了荒林裏,留下墜崖的痕跡,自己卻從密道裏逃到了長平街。
若不是宋若想得缜密,用降繩去懸崖邊上查探了一番,發現了密道,怕是真的要讓他逃了。
最終她同趙七順着密道一路來到了這條街,宋若擔心這裏有其它細作接應,便派趙七去軍營找援兵。
等援兵到來的功夫,她便在此搜尋。
卻在搜尋途中見着了心尖上的人。
遠處的馬蹄聲逐漸清晰起來,來到了長平街。
身穿常盤色上衫的騎兵們拉緊麻繩,馬在街巷踱了幾步。
在暗處察看了他們後,宋若從暗處出來,拿出了玉印,騎兵們下馬行禮。
李言兮手指動了動,手上的劇痛讓她感覺手好像廢了,害怕感湧入心頭。
她待在角落,望着宋若站在長街的紅燈籠下,吩咐騎兵們去捉捕刺客。
然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黑眸盛滿擔憂,卻低聲說:“李言兮,我得親自去追捕,待我拿下細作再來尋你。”
眼淚能緩解疼痛,在宋若看不到的地方,李言兮的淚順着下颚滴下,可她沒辦法擡手擦。
腳上宋若給她穿上的長靴傳來暖意,讓凍僵了的腳尖有了幾分溫度。
她知道宋若處事謹慎。
作為密司局的執掌人,這是宋若肩上應當背負的東西。
她不想讓宋若這時還要擔心自己。
于是李言兮的聲音瞧不出任何情緒,溫和道:“好。”
宋若派趙七去護着她,自己上了馬匹,帶着北笠軍往客棧方向行去。
趙七恭恭敬敬站在巷口,道:“李小姐,要不咱去附近開着的酒樓避避寒?”
李言兮的哭腔掩不住了,尺骨鑽心的疼痛讓她幾乎直不起身子:“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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