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過往
葉淨聞言皺了一下眉,手指微屈,“……他的心上人是男子?”
過後不知想到了什麽,又複而垂下了眼。
顧連召勉強将目光從宋淵臉上移開,看向葉淨,聲音朗然和沐,答道:“上一世大宋亡國後,南疆同流火打了幾次仗,他上戰場時帶着個骨架,很是珍視,就連坐在戰馬上殺敵也将那骨架摟在懷裏。”
殿內采光好,白日裏沒有點燈,淺薄的日光透過窗柩灑在幾人身上。
葉淨的身上被光分出了一道明暗的交界線,一半的神情隐在了陰影裏。
葉淨輕聲道:“你怎知一定是心上人?”
顧連召掃了一眼葉淨發顫的手,繼續溫聲敘述道:“我放在南疆軍營的線人曾見過薄燕王擦拭這個骨架,甚至有人見過薄燕王親這個骨架。”
旁側幾人聽了只覺得一陣惡寒,大宋本就講究入土為安,帶着個屍首到處走簡直聞所未聞。
少年聽了便忙拉住了葉淨的一只手臂,喚他的字道:“與之哥哥,好吓人啊。”
不過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如此這般事機鳥藏書閣記錄在冊的就不少,他這一動作多多少少帶着點演的成分。
“陳逸,松開。”葉淨壓着聲說。
少年拉住他的手微頓了頓,也反應過來了他的身子在發抖,微松了手,擰了一下眉,“與之哥哥?”
葉淨搖了搖頭,陳逸便把要說的話吞了進去。
顧連召笑得和沐,好似沒有看到葉淨的反應一般,繼續道:“阿淵說你在薄燕王身邊潛伏了多年,若是他喜歡的是男人,你應該多少清楚的。”
聞言,正在畫着畫像的李言兮落下了最後一筆,她在紙墨間擡起了頭,朝葉淨望去。
那幅畫像中的眉眼與葉淨的眉眼有幾分相像,李言兮一頓,攸忽明白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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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宋若,發現宋若把目光落在宣紙上,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想必顧連召也是意識到了這件事的,所以才會說出這些話。
不得不說,顧連召真的冷漠如毒蛇,靈敏聰明,他能一句一句割開你的心卻仍舊笑得溫潤。
他說的那些話,句句都在提醒着葉淨,你便是那個人。
你便是那個薄燕王摟在懷裏的屍骨。
南疆人的骨架本就比大宋人的要高大許多,而那個骨架一看便是宋人的體型,薄燕王又能容忍身邊有幾個宋人呢。
陳逸的眼皮微跳了一下,不安地望着葉淨。
到底還是個自小被閣內人寵到大的少年,如今看到心上人這副失意的模樣,平時的活潑話唠全消了個幹淨,看着竟然有幾分無措。
宋淵擡手碰了一下顧連召,示意他閉嘴,緩聲道:“今日朕還約了丞相大人談話,這件事明日我們再商議,都先行回去吧。”
葉淨完全隐在了陰影裏,眼睫輕遮住眼裏的情緒,他将發抖的手指隐在了袖子裏,還沒說話時,顧連召卻開口了。
宋淵心軟,可顧連召卻是個冷血冷清的怪物。
在他這裏只有利益最大化,他不覺得要再浪費時間在這件事上,最好明日就能派人動身去南疆。
萬一薄燕王也重生了,事情就棘手了。
大多數時候,他并不會顧忌他人的感受。
——除非那人是他家阿淵。
他繼續道,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做派:“葉公子,聽人說你是從南疆回來的。據我對薄燕王的了解,可是很少有人能從他身邊離開。”
他頓了頓,“除非……”
葉淨的聲音帶着些啞意,低垂着眼睛,“除非什麽?”
李言兮同宋若坐在旁側,只是把目光落在宣紙上,緘默地聽着兩人的對話。
就連宋淵也皺着眉,盯着檀木桌上精雕細刻的龍紋,沒再擡頭,也沒有說什麽。
只不過桌下,宋淵的腳正狠狠踩在了顧連召的靴履上。
他這一腳下腳狠,直教顧連召悶哼了一聲。
只不過顧連召不僅不惱,還因為他的動作掀了一下唇。
顧連召仍舊雲淡風輕地接過了葉淨的話,“除非他對你不設防,或者他刻意放你回來。”
“無論是哪一種,都說明薄燕王對你的情誼不一般。”
出乎意料地,葉淨驀然捂着臉笑了,他甚至稱得上平靜地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說薄燕王的心上人是我?”
顧連召瞧着他,留有分寸道:“這只是一個推測。”
葉淨繼續笑着,他捂着臉,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
幾個月來,在他身上漸漸褪去了的死氣沉沉又重新浮現了上來,壓抑而又沉郁。
待他笑完了,擡起頭時,臉色已經變得蒼白無比,“他折磨了我整整九年。”
葉淨斂住眸子,看不出有什麽的情緒,“他甚至親口告訴我,他滅了我的國。”
陳逸上前将他摟住,用衣袍遮住了他的神情。
他不知道葉淨重生了一世,甚至聽不懂葉淨在說些什麽,但是他知道他的心上人現在很需要一個擁抱。
葉淨由着他摟着,一動不動。
顧連召欲再開口時,宋淵直接盯着他做出了一個口型:“閉嘴。”
他怕再說下去惹宋淵生氣,順從地閉上了嘴。
一片沉默中,宋淵緩聲開口:“南疆之行不急于一時,明日再議。”
李言兮也溫着聲道:“陳逸,你先帶着葉淨回去。”
葉淨拽了一下陳逸的衣擺,從中擡起頭來,他眼尾有些發紅,“南疆之行不可耽誤,今日商議完,明日便出發。”
他時刻牢記着自己是密司局中人,當初進學堂時,師父就同他們說過,密司局不能參雜私人情感,要事事以國為先。
一直沉默着的宋若這才有了動作,她将手中拿着的畫像放到了葉淨的面前,看着葉淨看清楚畫像的模樣後才道:“你能确定薄燕王心裏有你嗎?”
葉淨頓了頓,就這樣盯着宣紙上與自己有幾分相像的眉眼半響。
要讓他承認一個一直折辱自己的人心裏裝着自己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努力回想自己與薄燕王過往點滴,那些埋藏在深處,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記憶被重新翻了出來。
他不得不承認,在發現他是細作前,薄燕王待他确實很好。
大概是那些回憶太過于美好了,一下子竟然讓他覺得這樣的齊時羽有些陌生。
在他記憶中,齊時羽應該是殘忍的,冷血的,而不應該那麽的溫柔。
若是齊時羽先前對他沒有那麽溫柔的話,或許他受折磨的時候就會好上很多。
他懼他、厭惡他,甚至恨着他,可又因為最開始那一點點好的回憶心裏不斷地滾着一把利刃,那把利刃把他割得血肉模糊。
每當齊時羽羞辱他,威脅他的時候,那些最開始的回憶就如同一把把尖刀,插了他滿身,疼得他幾乎無法動彈。
葉淨驟然想起來許多的事,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已經過了近十年,可是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他是整個府裏唯一一個敢直呼薄燕王姓名的人,他住在薄燕王府中最好的院子。
他記得自己随口說了一句想吃荷葉雞,薄燕王便下令讓南疆所有的商隊自大宋将荷葉雞帶回來。
他為了入京傳遞情報,随口胡謅道:“齊時羽,我想家了。”薄燕王便放他歸京,還給了他很多銀兩做盤纏。
給他送行的那一日,冷冰冰的薄燕王竟然破天荒的說了一句,“早點回來。”
某一日,薄燕王在他面前喝醉了酒。
南疆酒性烈,味道比大宋的南興酒還要刺鼻。
哪怕時隔多年,葉淨還是對那南疆酒的氣味印象深刻。
齊時羽不許他喝南疆酒,說宋人身子嬌弱,嘗不得。
葉淨最讨厭南疆人說宋人嬌弱,當即年輕氣盛地喝了一杯。
密司局中人都受過訓練,一個個酒量都是極好的。
葉淨喝了一杯後便開始裝醉,他得趁此機會降低薄燕王對他的懷疑。
只是齊時羽也不問問他是不是醉了,那雙冷冰冰的眸子就這樣盯着他。
一邊盯着他一邊給自己灌酒。
葉淨沒想到齊時羽竟然不趁機試探試探他,而是自顧自地喝酒,時不時還叫一下他的名字。
後來他才知道,那一日是薄燕王的生辰,也是其父母的忌日。
薄燕王的父親母親都是軍中有名望的将軍,卻因為親信的背叛死得慘烈。
一日之內喪父又喪母,薄燕王從此痛恨背叛,也再不過生辰。
甚至有人說進了薄燕王府的眼線是半只腳踏進了鬼門關,眼線一經發現,都會死得極為慘烈。
葉淨得知這件事後,不是擔心自己,而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同情着薄燕王,想盡辦法對他好。
可是葉淨又深知自己同背叛他父母的親信沒什麽兩樣,要是密司局有令,讓他刺殺薄燕王,他的刀将會毫不猶豫地捅進齊時羽的心髒。
到時候他可能會因為心中不忍而眨眨眼,但是握着刀的手不會有絲毫猶豫。
正因如此,葉淨已經準備好了敗露後被薄燕王千刀萬剮。
他不怕死。
這是他該得的。
卻沒想到自己沒死,卻受盡了折磨。
以至于在重生後,葉淨一直在想,若是當初選擇早早便死掉就好了。
他帶着一定要把同伴們的屍骨帶回大宋的執念,硬生生在暗無天日的地牢撐了很多年。
到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否有意義。
一次又一次雌伏于薄燕王身下,一日又一日的茍活着,他近乎麻木地活了近十年。
勤政殿內,葉淨隐在袖子裏的手指緊攥着又微微松開,他沒有回答宋若的問題,而是道:“他恨我。”
可是愛和恨并不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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