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畫了吧。」萊昂提議。

「好。」席勒放下畫筆,拭去額頭上的汗珠。

今天是夏天裏最熱的一天,西曬照亮了整間閣樓,人在裏面就像置身火爐。四射的金光讓席勒睜不開眼睛,繼續畫畫是不可能了,他嘆了口氣,從畫架前離開,倒在床上。

在他閉着眼睛休息時,一道腳步聲逐漸接近他。他感覺到萊昂也在床沿坐了下來,「你可以像我這樣的,你知道。」他說,扯了扯畫家的襯衫。

席勒從他手中奪過自己的領口,懶洋洋的睜開眼睛,強烈的陽光在萊昂的軀體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使他身上肌肉的線條看起來更加硬朗,充滿陽剛之氣。在他的皮膚上,汗水閃閃發亮,就像塗了一層油。席勒一瞬不瞬的觀察着,試圖把這個形象刻進他被高溫發酵因而變得昏昏糊糊的大腦裏。

「看來你發現了作為原始人的好處。」

「而且正試圖推銷。」萊昂低低的笑了一聲,補充,「我們應該返璞歸真。」

「這個廣告聽上去不怎麽吸引人啊。」席勒表示拒絕。雖然事實上,他很樂意脫掉這件舊襯衣涼快一下,但他不想讓萊昂看到他突出在外的肋骨,他自己都不願意看到。自從被捕以來,他少說瘦了二十磅。

就像萊昂說的,他縮短了拜訪間隔的時間,現在,席勒一個星期總能見到他一次,而且每次待的時間也在延長。得益于此,席勒的畫作進展得很順利,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已經到了收尾部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席勒發現了讓他的模特放松下來的方法。秘訣很簡單,談話。

席勒會一邊畫一邊和萊昂交談,讓他的大腦忙碌,沒有空關注他實際上赤身裸體這件事情。這種療法的成效,經過實驗認證,是顯著的。有一次,萊昂甚至準備裸着離開,席勒不得不叫住他。

「你就這樣出去?」

萊昂立刻意識到哪裏不對,他折回來,往身上套衣服,「我差點忘了這有什麽不正常。」

不過有其利者必有其弊,過多的交談往往容易引起争端,特別是在夏天。曾經有一次,他們為了畢加索的畫到底算不算藝術争得臉紅脖子粗。席勒對他的傳統觀念和欣賞水平進行了狂轟濫炸,具體用到了陳腐、愚昧等詞,而萊昂死守陣地,堅持那和小學生的塗鴉沒有區別。最後誰也沒投降,冷戰了兩周才和解。

「我會想辦法改進的。」萊昂說,站起來走到桌邊,「你介意……?」他從制服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

席勒坐直身體,搖了搖頭。萊昂給煙裝上濾嘴,用手籠着火苗點燃它,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到畫家身邊。

「需要分享嗎?」他說,遞過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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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席勒接受了,他不常抽煙,被捕之後就更沒機會了,開始幾口有些嗆人,但接下來,感覺慢慢變好了。透過煙圈,他望向自己的畫。畫面中,赫拉克勒斯緊握着被縛的人類之父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扯住撲向普羅米修斯的鷹的翅膀。就他個人看來,動作的張力恰到好處,但是人物的表情仍然是一片模糊。

萊昂和席勒一道打量着,「你覺得什麽時候能完成?」

「說不好。」席勒将點到一半的香煙還給他,「人物的神态是最重要的,我需要大量的揣摩,如果不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我寧願不畫。」席勒轉過頭,「你知道,我有一些因此擱置的作品。」

「聽起來很可惜。」萊昂說,希望這幅畫不會功敗垂成。

席勒無奈的撇撇嘴,「世界上有些東西,你沒法強迫它,靈感就是其中之一。」

「就像愛情。」

萊昂的回答讓他笑起來,「你學會舉一反三了。」在席勒的印象中,萊昂不茍言笑的軍官形象淡去了,他正在想象一座森林邊的木屋,萊昂穿着工作服,耳朵上夾着一杆鉛筆,嘴裏叼着釘子,撲在木工工作臺上。有人在他身邊,為他拭去額上的汗珠。當萊昂轉過頭,看着他的伴侶時,海洋一般的藍色眼睛充滿柔情。

「有故事嗎?」席勒試探。

萊昂搖了搖頭,「不。」

「是沒有的不,還是不想說。」席勒進一步挖掘。

萊昂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前者。說情場如戰場的人一定沒上過戰場,在那裏,你可不會遇見太多姑娘。」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呢?」

席勒剛要回答,突然,一顆閃光彈在他腦海裏爆發了,他迅速的望了畫布一眼,然後目光重新鎖定他的模特。

萊昂注意到畫家的呼吸加快了,他的眼睛裏帶着一種狂熱,好像正在饕餮他捕捉到的畫面。憑着近來他對畫家的了解,萊昂知道,席勒的電臺切換到了創作的波段上。

席勒向他伸出手,然而在半途上,意識到了不妥之處,他停了下來,只是仍然保持着躍躍欲試的姿态,「你能靠近一點嗎?」他急切的問。

萊昂得承認,他完全不知道席勒要做些什麽,但他點了點頭,向畫家俯下身。在這麽近的距離,他能夠感覺到席勒的氣息,還有對方身上傳來的熱度。他看到在明亮的霞光中,席勒的手掌向他靠近。一個輕柔的撫摸落在他的頭發上。萊昂聞到他手掌上石墨和顏料的味道。他深深的呼吸着。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那味道比香煙更加容易令人上瘾。

有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呼吸和心跳的聲音在光線充滿的閣樓裏交疊。

席勒弄亂了萊昂的頭發。

「好了。」最終,他滿意的說,完成了數獨的最後一個空格那樣。現在,當他看着萊昂,那個軍官的形象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赫拉克勒斯無所畏懼的堅定面容浮現出來。席勒一躍而起,沖到畫架前。

這一切快得跟閃電戰一樣。萊昂還莫名其妙着,席勒已經在運筆如飛了。

「我注意到,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走到畫家身邊。

席勒頭也不擡,「什麽?」他聽起來更像是在說,「請勿打擾。」

他今天是無法得到答案了,萊昂意識到,整理好着裝,走進浴室,對着鏡子費了老大的功夫将頭發撫平。當他出來時,畫家還在埋頭苦幹,他只好悻悻而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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