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衛衡捉蟲非

第二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小孩的頭。

退燒了。松了一口氣。

昨天吃完飯後已經是滿天銀釘子星,回不去,我帶着池遷去住旅店,臨着大馬路,有跑長途的重型貨車駛過,整棟樓都會震動起來。床是木板拼起來的,電視只有十個臺,九個是雪花,窗子上滿是灰塵,我去給他開水龍頭的時候,他就蹲在窗前看蜘蛛結網。

沒辦法要求太多,把他剝光丢進去洗澡,我捏着鼻子把他那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扔進垃圾桶,轉身下樓給他買新衣新鞋。我跟童裝店的老板娘比劃着孩子的高矮胖瘦,老板娘笑着扒拉出一套小熊裝,淺棕色,帽子上挂着兩只毛茸茸的熊耳,屁股後頭還有只圓尾巴,說:“這種賣的可好了,我都加進了好幾次貨,現在又賣得精光,還有配套的鞋子咧!”

我想象了一下池遷穿上的模樣,雖然也有些心動,但還是不确定地說:“我們家孩子九歲了,還能穿這個?”

“能!怎麽不能!”老板娘趕緊利落地給我裝進袋子裏,“昨兒我還見到一個二十幾的小姑娘穿呢!”

說完,又問:“還有配套的毛衣、圍巾和棉鞋要不要?”

我克制不住的兩眼放光:“好好好。”

于是早上,我牽着一只熊坐上開往南川的班車,四周投射來無數羨豔目光,我還聽見有女孩子壓住嗓子的尖叫:“快看,快看,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

就差“嗷嗚”一聲撲上來了。

我如同步入星光大道一般趾高氣昂,誰說男人沒有虛榮心?

回了南川,先領着熊孩子去見爸媽,客家人不興分家,我哥哥依舊同父母住在一起,爸媽住的是歷史悠久的老房子,“口”字形的土樓,兩層,中間是天井,一口老井,屋子後頭的野地種滿高大的香蕉樹,敞開二樓窗子,芭蕉扇一樣的葉子能直接戳進來,陽光都是碎的。

我前頭兩個哥哥,一家住北面,一家住東面,爸媽住西面,我原本就住他們樓上,後來為了娶立秋搬了出去。她不喜歡這種家長裏短的日子,第三次晚歸被我媽說了一通之後,她就鬧着要搬,我就在外面買了房子。

一開大門,我媽見到一大一小的造型就一愣,池遷抓着我的衣角,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一朵半開的野花遞到我媽面前,那是他在別人家菜地裏偷摘的,小孩有些怕生,怯怯地叫了一聲:“奶奶,給你。”

五十幾的老太太一顆心都化了。

我爸圍着圍裙從廚房裏趕出來,兩只手緊張的在上頭抹來抹去:“快進來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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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和爸媽報備過,他們也知道我決定收養池遷的事,一開始我爸有些不高興,他不喜歡立秋,打頭他就覺出立秋對我太冷淡,後來發生那樣的事更是令他不滿,可現在人都沒了,他也就不說什麽了。

立秋和我離婚時就數我媽罵得最狠,但我媽聽見立秋自殺的事,卻怔了一下,低聲嘆氣:“她也是個傻姑娘啊。”

我前面還有兩個吃喝嫖賭樣樣齊全的哥哥,可我媽卻說她最擔心的是我。也許是那年我一臉傷心欲絕跑去西部自我流放将我媽吓壞了,我還記得,上輩子我有一段時間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中,還徹夜寫過一封信給她,說我對婚姻絕望了,再也不想結婚雲雲,惹得我媽以為我在深山中剃度出家。

因此我帶着池遷回來,我媽尤為激動,抱着孩子哽咽道:“老天啊,總算還留了個人給你種小菊花啊!”

池遷:“???”

我:“......”

我再不肯結婚,我媽就一直擔心我會靈前凄涼,給我早早買好一個大花盆,再三叮囑我的小侄子們,等我幾十年後撒手人寰,記得把我骨灰收在裏面埋點土撒點種子,好叫我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有個事做,不至于太寂寞。

我表示......就算種黃瓜,我也不種小菊花!

把池遷安放在爸媽家,我就想着去聯系學校和老師,小孩九歲了,肯定得上學。我去支教是停薪保職,還要去一中一趟,不然怎麽養家呢?

我的工作沒問題,只是這學期排不上課了,得等到明年。看來這幾個月我得另謀生路,弄個副業,至少要挨到明年春天開學。上輩子我就一窮教書的,一輩子連點積蓄都沒給池遷留下,這輩子可不能再重蹈覆轍了,如果我又出什麽意外,至少要留點家産給他,讓他以後能少奮鬥幾年。

這件事可以慢慢合計,池遷念書的事倒是有點波折。

上輩子什麽事都是托衛衡辦的,也不知道原來他的學校這麽難找。他戶口随的立秋,立秋是判過刑的人,稍好一點的中心小學、實驗小學都不肯收,他們怕池遷會帶壞別的孩子。

最後還是決定去找衛衡,他父親是南川鎮長,這樣的事都不用他出馬,叫秘書挂一個電話去就行了。

一步一步往衛衡家去,滿心都是對池遷的愧疚。

他家就在一中附近,走半條街,獨門獨院的一棟,後面是山,還有一個種滿荷花的魚塘。

我去找他時,他正坐在自家魚塘邊垂釣,弄了個大傘撐着,一條折疊躺椅,我在一旁說得口幹舌燥,他只噓了一聲:“阿俨,你坐,等我家鯉魚上鈎不急。”

我無可奈何,只好陪他坐下來,幸好我是深知他一貫做派的,否則真想将他一腳踹入水中。

想起上輩子剛認識他時,我被他這臭脾性氣得不知道生了幾肚子悶氣,尤其那一次,我哥被掃黃的警察抓進局裏了,我像旋風般刮去他家找他救命,就看到他閑閑地靠在藤椅上,桌上擺了一盤圍棋,自己和自己下得津津有味,擺擺手對我說:“阿俨,你坐,等我這盤棋下完不急。”

我記得我那時好像見到鬼般瞪着他,心想,可能下一秒地震海嘯,天要塌下來,我跑進來叫他快逃命,他也會溫溫吞吞地提筆鋪紙:“阿俨,你坐,等我寫個遺書交代下後事再逃不急。”

一個小時後,我坐在他身旁瞌睡得連連點頭,他終于釣得一尾呆笨呆笨的胖鯉魚,心滿意足地将它放回水中,才慢悠悠地說:“嗯?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呃......我來找你幫我家小鬼安排個小學,我剛找了好幾個學校人都不肯收......”

“哦,好的。”他平淡地點點頭,“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

衛衡就是這種讓人無力的家夥,而我居然和他做了快十年的朋友,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有不少人不喜歡衛衡,因為他太不通世故,別人看他那副寡淡的臉就會覺得眼高于頂和輕漫,可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反而,你要是有事求他,他都不懂拒絕你。

以前還在念書時,有個坐在他後座的女生要他每天帶一塊巧克力給她,他堅持了一年多,直到那姑娘轉學。那時候巧克力這種東西還蠻稀有的,至少我那時就沒吃過。他也覺得麻煩,但是他這人就那樣,怕跟別人說不。

我是在初三的時候認識他,那時候衛衡高三,我作為校廣播站的小記者去采訪他,因為他是那一屆唯一一個被保送到醫科大學念本碩連讀的人。

校刊上有一張他的照片,畢業的六月,他應學校要求拍宣傳照,站在炙熱的陽光下,一手展示着一份錄取通知書,一手舉着一張照片,眼中的淚混着汗水滴下來。

照片上的男生我認識,名字叫青森,是校田徑隊的體育特長生,十分高大強壯的人,談不上英俊,但棱角分明,不笑的話看起來有幾分兇惡,但眼神卻像鹿一樣柔和。

我也采訪過他,那時他破了省運動會的記錄,被評為國家二級運動員。

衛衡考上保送的前半年,青森回家的時候被幾個把摩托騎得七扭八歪的飛車黨撞下馬路,頭磕到高壓電箱上,再也沒醒來。撞他的人連十五歲都不到,抓起來又放了,只賠了十幾萬了事。

要采訪衛衡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為他神出鬼沒,最後是在圖書館的頂層找到他,我嘴叼一只筆,腋下夾着一本筆記本,從生鏽的鐵門縫隙裏鑽過去,衛衡正坐在呼呼作響的空調箱上發呆。

我問他為什麽拿着那張照片。

“他練習經常受傷,我是為他考的醫生。”衛衡回答,“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沒有食言。”

我在本子上寫下傻乎乎的句子:“友誼天長地久。”

他看到我寫的話,一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卻是我除父母外最愛的人。”

我筆下一抖,擡頭看他,他很坦蕩,眼神磊落。

2001年《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标準》才将同性戀從精神病人中剔除,但還是将其歸類到“性心理障礙”的條目下。

要知道那是1989年,沒人敢說出那種話,他敢,他無所畏懼。

因為他不在乎了,這世上會有人怎麽說他,他都不在乎了,因為唯一能左右他悲歡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想到這我心中一陣悶痛。

我問:“他知道嗎?”

“不知道。”衛衡笑了笑,“他不是那種人。”

“你沒有對他暗示過嗎?”

“沒有,我本來打算當他一輩子的朋友,可我沒想到一輩子這麽短,”他停了一下,輕聲說,“......又這麽長。”

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拍拍褲子跳了下去,我跟着他跳了下來,我看着他有點兒難過,我說:“我能抱你一下嗎?”

他慢吞吞地展開手臂抱了我一下,走了。

一個人,抄着口袋,慢慢悠悠地消失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裏。

後來我跟他成了朋友,他幫我輔導中考題,但如果你靠他給你講課提高分數,你中考一定無望,我就深受其害。比如一道地理選擇題,abcd四個選項,他會跟你說:“為什麽河流左邊侵蝕得比右邊嚴重?a不用看都知道是錯的,b一看就是錯的,d想一想就知道是錯的,那就只能選c咯。”

我:“......”

他對人就這樣,說話做事,什麽都慢半拍,招呼朋友永遠只有一句:“誰誰,你坐。”

但我不怪他。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那麽快走到那個沒了青森的未來。

曾有人評價衛衡性子沉靜,但我知道那是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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