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卷捉蟲
回家,拿鑰匙捅開門,剛進樓下客廳,一眼就看到池遷一頭塑料卷發器,和我媽兩個人頭碰着頭,趴在桌上疊着什麽,池遷那個包租婆的形象吓了我一跳,我過去把他頭上的粉色卷發器拿下來:“媽你幹嘛?”
我媽擡頭攔住我說:“別拿別拿,還要噴定型水呢。”
我無奈:“......你又看了什麽電視?”
我媽果然兩眼發光:“《摩登家庭》裏的那卷毛雅各布太可愛了,我們家孩子長得比他好,弄個卷毛肯定好看!”
......雅各布=_=
一開始我以為是《暮光之城》裏的狼人雅各布,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時候《暮光之城》還沒寫出來呢,應該是那個叫雅各布的意大利小胖子。
我簡直不敢想象那個災難性的畫面,趕緊把他頭上那些全拽下來,可是已經無可挽回了,池遷擡頭,那發型簡直和櫻桃小丸子媽媽一模一樣,他把手上的東西給我看:“爸爸,紙鶴!”
“嗯,不錯。”我笑得比哭還難看,因為我無法直視他一張天使般的面孔配上一頭魔鬼的亂發。
他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放進玻璃罐裏,低頭壓平彩紙,繼續疊。
爸爸從廚房伸頭出來,拿只鍋鏟沖我揮:“阿俨,過來嘗嘗鹹淡。”
我走進去,爸爸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在一邊,壓低聲音:“待會兒阿卷跟你提到他媽媽,你別說漏嘴。”
得,直接叫阿卷了。
“說漏什麽?”我捏了塊孜然牛肉嚼。
“剛才孩子問你媽他可不可以去看他媽媽,我們沒跟他說實話。”爸爸沒注意到我偷食,一臉憂慮地說,“怕孩子傷心,只說是探視時間還沒到,後來你媽教他疊紙鶴,他說他要疊一千顆,到時候帶去送給媽媽。”
我一時間感覺如鲠在喉。
出去時也不知道怎麽面對池遷,我這個人謊說得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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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我牽着池阿卷小朋友在屋子前頭的籃球場散步,路燈下圍了一圈飛蛾,前赴後繼的往燈上撞。
繞第三圈的時候,他問我:“爸爸,還有多少天可以看媽媽?”
“你很想媽媽?”我避開了問題。
“嗯。”他低頭掰手指,“她說會回來看我的,她忘記了。”
“她不是忘記了。”我用手捋了捋他亂翹的卷毛,“她是沒辦法。”
“嗯。”池遷接受了這個理由,“我原諒她了,所以我要去告訴她不用擔心,我一點也不怪她。”
我不知道該做什麽、說什麽,這一刻,我覺得我連直視這孩子幹淨眼神的勇氣都沒有,我編不出動聽的謊話,也說不出媽媽已經死去了,這種殘忍的話。
“你覺得媽媽對你好嗎?”我只好再一次轉移話題。
“不總是好。”
“她會罵你嗎?”
“會。”
“會打你嗎?”
池遷踢着腳尖,頭埋得很低:“喝醉的時候會。”
後來他好像覺得要為媽媽辯解,像個小大人一樣認真地看着我:“但她盡力了,太奶奶說,她很想對我好,可她沒辦法。”他點點頭,“跟你說的一樣。”
我一直明白立秋不是個好母親,她是個憑一股莽撞的勇氣活着的人,生孩子也是,嫁人也是,她從來不考慮後果。她這樣做不好一個母親,池遷也知道,他媽媽跟別人家的媽媽有點不一樣。但有時候感情就是這樣,有些人不管對你做什麽,只要一個笑,你就很可能原諒她。
立秋罵過他,打過他,也想過不要他,可她也會在晚上幫他蓋好擠掉的被子,會在過年的時候做一頓賣相很差也很難吃的餃子,也會抱着他,哭得喘不過氣。
她只是個被生活折磨得不堪重負的可憐女人。
我相信這世上有一種愛經久不滅。
即使你有一千萬個理由唾棄她痛恨她,可還是會想要愛她。
我摸摸他的頭,把嘆息咽回肚子裏。
兩天後,我帶着池遷搬回了曾經為新婚準備的小公寓,五十平不到,一室一廳,廚房都是共用的,是我傾盡所有買下的一個家。卧室的門上還貼着雙喜字,床褥散發着太陽的悶香,是媽抽空過來幫我曬的。
特別狹小的陽臺上一盆小金桂還是從父母家裏搬來的,從沒有管過,一切靠老天庇佑,現在像要迎接主人入住一般,開得滿枝暖黃,略有風來,便是幽香滿屋。
看着這些舊式家具、立櫃、水磨地板的感覺很奇妙,手一點一點撫過去,漆木平滑細膩的觸感,好像都是熟悉的舊時光,是闊別經年的老友,親切,卻又難免陌生。
因為在我的記憶裏,要追溯很久,才能找回曾在這裏生活過的印象。
畢竟這副二十七歲的殼子裏裝的是十一年後的靈魂。
自己的家看着比誰都新鮮,也挺好笑的。
門口生鏽的鐵質信箱裏塞滿了廣告單和報紙,我使勁把這些東西掏出來,一封信掉了出來,我撿起來看,白色的信封邊角發黃,或許還被蟑螂或者別的蟲子咬過,破了好幾個小洞,上面是監獄的地址。
立秋。
我心裏響起一個酸澀的名字。
展開來,裏面是一張存折,一筆一筆都是幾十塊幾十塊的小錢,存錢的名目是:“給我唯一的寶貝”、“給兒子的零花錢”、“給兒子買文具用的錢。”
存折下面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只有兩句話:“密碼是孩子生日,拜托你了,請好好照顧他。”
我轉頭去看屋內,池遷正踮起腳,鄭重其事地将玻璃罐放在電視櫃上,裏面已經裝了一半的紙鶴。
一開始他疊得不好,翅膀總是一長一短一高一低,紙鶴的嘴也捏不好,塌的,癟的,歪的。
現在已經很熟練了,小手往中間一掐,挺直的痕跡就出來了,他握着一只鉛筆,認真地幫每一只紙鶴都畫上眼睛。
“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去看媽媽?”
有一天,他抱着玻璃罐問我。
那罐子已經快滿到瓶口了,他在疊最後一只。
屋裏沒有開燈,窗外如血殘陽刺破紗簾,我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裏站了一會兒,默默看着他折。
我心中在掙紮,是繼續隐瞞還是吐露真相,拿不定主意。
池遷已經在我的沉默中疊完最後一只,輕輕放進罐中,用一塊破掉的綠窗紗蓋在上面,細細的紅毛線繩紮緊圓形瓶口。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張嘴想扯出一個笑,卻是一顆又一顆的眼淚砸下來,我趕緊過去将他按入懷中。
這孩子太聰明,我騙不過他。
他的哭聲悶在我胸口,像是從身體深處爆發出來,哭了很久,他啞着說:“我還有話想告訴她。”
“你說吧,她聽得見。”
“媽媽。”
他剛叫了一聲眼淚又湧出來,肩膀一抽一抽,竭力憋住顫抖哭聲。
“......你好嗎?”
我終于明白什麽叫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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