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家人

晚上是摟着睡的,天冷,也是成全我一點私心。

“你從沒抱過我。”

這是上輩子,池遷留在我腦中最後一句話。

結婚用的雙人床夠寬敞,小孩鑽進去鼓起一個小小的包,露兩只眼睛瞧我,我正把兩張椅子拼起來放床邊,他問我:“爸爸你幹嘛?”我說:“怕你掉下去,做個護欄。”

“我才不會。”他搖頭,一頭卷毛像海草一樣亂抖,特別滑稽。

看到他的頭發就難受,我掀開被子上床,揉着他的臉說:“我們明天去把頭發拉直好不好?”

池遷粉嫩的臉被我的手掌擠得變形,嘟着兩片嘴:“不要。”

“你喜歡?”我驚訝。

“奶奶喜歡。”

......那你也不用這麽犧牲自己娛樂他人。

其實我知道,他是心裏不安,他心裏怕,他這是在讨好我們。

我對他好,是因為有上輩子的積澱,可他見我第一面就心甘情願喊我爸爸。甚至在知道媽媽死去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強顏歡笑。

他用他的方式讨好着我們。

這樣小心翼翼的孩子,很讓人心疼。

睡覺時,他蜷縮在我臂彎,手搭在胸口,我能聞見他身上和我一模一樣的淡淡香皂味。摸着他毛乎乎的頭,心裏莫名安逸下來,連這包租婆頭都覺得沒那麽不順眼了,包租婆,雅各布,想到就好笑,輕輕捏了他鼻子:“阿卷。”

“嗯?”小孩已經快睡着了,只回應了一聲模糊的鼻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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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在床頭的電話在這時候響起來,我側過身子去接,小孩因此被驚醒,用手背揉着眼睛。

“阿俨。”衛衡慢吞吞的聲音。

“什麽事?”我輕輕拍着池遷的背,小孩往我懷裏鑽了鑽,重新閉上眼睛。

“學校找好了,你下禮拜就可以帶他去上課。”

“哪裏?”

“南川一小,三年二班。”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我剛想說謝,就聽見衛衡沒什麽起伏音調的“啊”了一聲。

“怎麽了?”

“你二哥結婚沒?”

......慢性子的人思維跳躍都這麽厲害的嗎?

“沒。”我老老實實地說。

我二哥跟衛衡年紀差不多,離過婚,現在光棍一條,被我媽天天拎去相親,每次都是吃一次飯就沒下文了。他沒有正當工作,在煤窯那兒坐莊開賭場,有時一晚掙個幾萬,一晚又輸個幾萬,來往的都是些流裏流氣的人,一個月要給警察逮好幾次,進局子跟串門子一樣,帶着手铐跟人打招呼:“唉,何警,喝什麽呢?我那有上好的山茶,自家哥們種的,改天出去了給你帶兩斤,呦,這不是盧警麽?出差回來啦?哎呦哎呦,鄭局長,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鄭局長年輕,就笑:“也沒有很久,上禮拜才見過。”

我媽一見他就偏頭痛,能對着我二哥長籲短嘆一天,我二哥被我媽念得一個頭兩個大,剛想站起來開溜,就被我媽一記如來神掌按倒:“老二啊,你別走啊,你坐下聽我說......”

“媽,我要撒尿!”

“先憋着,你聽我說......”

“媽,我憋不住了!”

“沒事,你聽我說,你知道你為什麽離婚嗎?你知道你為什麽離婚了還老找不着女朋友嗎?你知道你為什麽找不着女朋友連帶着去相親都沒人搭理你嗎?就是因為你為人處世的态度不正确,你知道你為人處世的态度哪裏不正确嗎,媽告訴你%$#&%$#......”

兩個小時後,我二哥夾着大腿,憋得都哭了。

“哦。”衛衡慢吞吞地說,“他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說什麽了?”

池遷已經睡着了,我把被子給他掖好,蹑手蹑腳走到客廳,把倒扣在盤子裏的玻璃杯翻過來,倒水喝。

“他說他要泡我。”

“噗——”

我一口水噴得老遠,驚道:“什麽?”

“他要泡我。”衛衡說這話跟說‘明天我準備吃西紅柿炒雞蛋’一樣,“他說這樣他媽就不會老在他耳邊嘚啵了。”

我無力地扶住茶幾,沒錯我媽是不會在他耳邊嘚啵了,因為他很可能已經壯烈成仁了。

“他怎麽會有這個想法?”

“他今天又被你們媽抓去相姑娘了。”

“那和你有什麽關系?”

“和他相親的對象是我。”衛衡說,“你媽看照片可能以為我是女的。”

衛衡畢業後沒當醫生,那雙應該拿手術刀的手卻拿起了畫筆,頭發長過耳,他本來就是看起來過于清秀的那種面孔,再配上一身富有藝術氣息的打扮,也不怪我媽看走眼。

心驚膽戰的在腦海裏搜尋未來十年的記憶,沒有找到任何二哥把衛衡辦了的跡象,我松了一口氣。

我二哥那人太跳脫,做朋友倒是剛好,但不是适合托付終身的人。

衛衡,我不舍得讓他給我二哥糟蹋。

“既然是誤會一場,你不要理他就好了。”我對衛衡說,“你別介意,他沒有惡意的,他那個人一向沒個正行,什麽都幹得出來,小時候捉迷藏還爬豬圈躲母豬肚子底下過,你別理他,回頭我告訴我媽,讓她捆起來打一頓就好了。”

“......好。”衛衡可能也挺無語的,停了一會兒才說,“那我挂了。”

“好,再見。”

回到床上我就把我二哥這事忘了,開始憂慮起池遷念書的事情來,他這時候應該只念了半年的一年級,現在直接跳到三年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上課程,但也不能讓他去念一年級。他九歲了,一個九歲的孩子坐在一群六七歲的孩子中間,老師會怎麽說,同學會怎麽看,如果有人問你是留級的嗎?為什麽?想想就覺得不太合适。

早上的時候池遷比我早醒,卻不敢吵醒我,窩在我懷裏,等我睜開眼,就聽見他顫抖地說:“爸爸,我想噓噓。”

我一個魚打挺坐起來,帶他撒腿往廁所沖,過後我幫他沖好水就教育他:“以後要做什麽直接和我說,好不好?像今天完全不必忍得這樣辛苦,下回要是想噓噓,直接把我叫醒好麽?”

以前也是,如果他能別什麽都憋在肚子裏,開誠布公和我談一次,我跟他之間也不會錯過那麽多了。可惜,他悶騷的種子在小時候就有體現,這種個性也不知道能不能教的好。

而且,想起那晚他對我做的事......

臉有點燒,根本不敢回想。

這一定是我教育生涯上的重大失誤,這輩子我怎麽也要把他從彎路上掰回來!

池遷仰頭看我,說:“爸爸,你被吵醒不會生氣嗎?”

“不會。”我摸摸他睡過一夜更顯**的頭,“這種小事我不會生氣的。”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好像不太敢相信。

後來我才知道,他以前和立秋一起生活的時候,每天起床連掀開被子都要小心翼翼,拎着鞋子踮着腳,要走出門口才敢穿鞋,就怕把生活晝夜颠倒的父親吵醒,不然又是一頓打。

洗漱完直接去父母家吃早飯,大哥在廚房幫爸爸煮粥,大嫂懷裏坐着小女兒甜甜,正剝桔子吃,大兒子鵬鵬蹲在電視機前看葫蘆小金剛,剛好一集放完,張着掉了兩門牙的嘴擺了個動感超人的姿勢,大聲合唱:“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

“啦你個鬼!回來坐好!陳鵬輝你幹脆爬進電視去看算了,你那兩只老鼠眼還要不要?啊?”大嫂直接一個旋風橘子皮丢在兒子頭上,甜甜坐在媽媽懷裏咯咯笑,歡快拍手:“媽媽再扔一個!媽媽再扔一個!”

大嫂得意地沖女兒一揚眉:“媽媽厲害吧?看媽媽給你再丢一個~~~”

“......”我們家果然是母系氏族。

我媽從樓上伸着懶腰下來,一見我牽着小熊池遷就樂了:“阿卷~~~快來給奶奶親一個~~~~”

說着就從樓梯上狂奔下來,一記鐵砂掌把她親兒子我撂開了,猿臂一張,摟着池遷蹭啊蹭:“阿卷啊阿卷~~~”

大嫂聞風從屋子裏探出頭來,笑着和我打招呼:“三弟弟什麽時候回來的?”眼角一瞥,看見池遷:“啊呀啊呀,三弟弟你什麽時候生的娃,長得好俊哦!”說着也跑出來伸手一捏:“皮膚好好哦,臉好軟哦,哎呦,睫毛好長,哎呦我不行了,快來給嬸嬸親一個,嗯嘛~這邊再來一個~~嗯嘛~~”

甜甜在地上直蹦:“媽媽媽媽我也要親哥哥,媽媽媽媽,我也要親哥哥。”

大嫂抽空往屋裏一指:“你哥在那,去親。”

甜甜回頭看了一眼,鵬鵬正叉着腰,學着葫蘆娃用八度高音尖嗓子說:“妖精!快放開我爺爺!”

“......”小姑娘毫不掩飾嫌棄的把臉扭過來,繼續蹦:“我要這個哥哥!我要親這個哥哥!哥哥哥哥快給我親!”

池遷被女人們的烈焰紅唇團團包圍,揉圓搓扁,已經瀕臨呆滞了,掙紮着向我張開手臂:“爸爸qaq......”

這時大哥端着一只壓力鍋進了飯廳,我連忙把池阿卷小朋友解救出來:“媽,大嫂,先吃飯,先吃飯啊......”

大哥是個看起來有點木讷的人,看人時垂着頭,眉眼從下往上瞧,帶着一點憨厚和怯懦,好像人人都可以欺負的樣子。誰也瞧不出他曾經是我們這一條街打架最兇的人,少年時參加黑社會一樣的組織,吊着眉,抖着腿,整天不幹好事,後來遇到大嫂才被馴化了,天天五點不到,騎輛二八自行車到大嫂娘家開的豆腐店割五塊錢豆腐。

從此打架的拳頭拿來修馬桶,血拼的砍刀用來剁雞塊,五大三粗的漢子圍着條維尼小熊的圍裙,我大嫂眼一眯,哼一聲,他反射性夾緊屁股,連個屁都得憋回去。

我媽總是連連感嘆一物降一物,惡犬也有春天。

大哥給每人面前放半個鹹鴨蛋,流油的紅蛋黃讓人舌尖顫動,池遷餓壞了,埋頭苦吃。大嫂的兩個孩子見狀紛紛加快速度,放溫了的粥扒得呼嚕呼嚕響,我找了塊毛巾往池遷脖子下一掖,又給他碗裏夾了黃嫩嫩的蔥花炒雞蛋、香菜心榨菜,看他吃得這麽香,連帶着我食欲好像也好了很多。

我以前愛懶床,從來沒帶池遷回過父母家吃早飯,那時候,池遷小小年紀都不用人叫,鬧鐘一響,自己利索地疊被起床,小小的人裹在大襖裏,從茶幾上抓一把零錢,大雪天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早點攤打早飯,等我起床開門,他已經乖乖上學去了,桌上的豆漿還冒着熱氣。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樣熱火朝天的早飯,當然,能看到池遷被家人接受,熱情對待,也讓我放下心頭一塊兒大石。

以前沒有意識到,也許正是因為我不陰不陽的态度,才連帶着家人也對池遷不冷不熱。

我有種恨不得把曾經犯下的過錯全都抹平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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