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過年

池遷吃了感冒藥嗜睡,洗了澡,我又抱着他睡了一會兒。

等他呼吸漸漸平穩綿長,我悄悄掩上門出去。

我在陽臺打電話給衛衡。

天已晴,陽臺上那盆金桂過了花期,卻仍舊枝繁葉茂,無憂無慮地向陽光舒展着綠葉。

“有事?”

他一接電話就直接問,估計正在畫畫吧。

“你能幫我聯系到防疫局的人嗎?”我說,“我想送我的雞去檢測,如果沒事,我想盡快把他們賣了。”

“你急着用錢?”他聽得直皺眉。

我無法和他解釋,我總不能說我昨天做夢夢見日後會爆發全球性的大規模傳染病,不出兩月,雲市所有雞鴨禽類都難逃被屠殺的命運,無數農戶養殖戶捶胸頓足,卻又不得不這麽做。

比起自己的命,這些家禽的命就微不足道了。

人類就是這麽自私的動物,但如果是我,我也會做出這樣自私的選擇,因為我也是俗人。

我做不出把家人置于險境的事,何況家禽作為疑似傳播的病原體,關系到的是全城人的性命,人命大過天。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衛衡嘆了口氣,不再過問,只是依照我的要求去請防疫局來檢測。

我也知道現在賣了它們不是個好時機,它們才四個月,身上的羽毛還不是很豐滿,肉也不夠多,再過三個月才是它們出欄的時候。現在急着賣掉,一定會被屠宰場壓價,可我等不了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如果現在不賣,以後肯定連這一點本錢都收不回來。

就算價錢壓得再低,我也認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多到四月份的時候,學校就會停課,街上行人斷絕,所有商場、餐館都閉門不開,整個世界都蕭條得好像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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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到八月中旬,疫情一步步被控制住,随後,衛生部發布全國**型肺炎零病例,這個老城市才像個久病初愈的人一般慢慢恢複元氣。

從二月到八月,本應上課領工資的生活成了泡影,大半年的時間,就要靠這一點存款支撐了。

我一邊小心地照顧着池遷,一邊等待檢測結果。

等待是煎熬,我每天都睡不好,屢次夢見檢查出來的結果不好,這些辛苦養大的雞全被丢進焚化爐裏活活燒死,吓得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一模後背,上面全都是冷汗。

更擔心的是,我從此将沒有任何積蓄,這大半年該如何生活?

人一操心,就容易瘦,等池遷好不容易康複痊愈,我已經瘦得能在毛衣裏打晃了,兩個人往鏡子前一站,一模一樣的臉色蒼白、眼下浮腫,憔悴得不敢看第二眼。

過了一禮拜,衛衡告訴我檢測結果是陰性,所有雞都是健康的,我大松了一口氣。

好像懸在頭頂欲墜的利刃忽然被移開了。

我精神一振,連忙聯系屠宰場和餐館,兩萬只雞分別以冷凍和鮮肉兩種類型銷售出去,當時是衛衡和二哥陪着一起去的,我出手急,價錢果然被壓成了一個差點令我二哥暴走的程度。

衛衡斜他一眼,二哥才氣呼呼地坐下來。

被他一拍桌子吓得鑽老板椅後面去的屠宰場負責人探出頭來,哆哆嗦嗦:“昊東哥,你別激動,我我我......我一只雞再給你們加二毛!”

二哥被他氣得直哼哼,不說話。

他以前跟着我大哥滿大街收過保護費,雖然從良多年,但仍舊有很多開店的老板遠遠看到他就繞着走。

最後在我的堅持下拍板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屠宰場的人立馬派車去把雞拉過來,下午就給打了錢。我順便到銀行查是否到賬,二哥看着上頭的數字直嘆氣:“你這不是瞎忙活一場嗎?”

投進五萬,只收回四萬多。

我小心地将卡揣回懷裏。

确實差強人意,但總比沒有的強。

以後我跟池遷可還得指望着這四萬多過活呢。

牽着池遷回家的時候,天邊又堆起灰雲,仿佛在醞釀一場大雨。

這幾天雨水特別多,下午三點不到,光線已埋沒于厚重的雨雲裏,天色黯淡有如深夜。

似乎在昭示着即将到來的暗沉未來。

風從身後吹來,像要推着我前行,我悄悄握緊了孩子的手,他不明所以地仰頭看我,眼神天真純淨。

我只是個提前知曉結局的小人物,可我人微言輕,我就算站上高臺大聲宣告這不是肺炎是**,将會有成百上千的人死于此病,又有誰會相信?不要被警察以散布謠言罪逮捕就萬幸了。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力保護身邊親友而已。

我對池遷說:“回家吧。”

“爸爸,我們晚上吃丸子湯好不好?”

“好。”

其他,實在是鞭長莫及。

沒過幾天池遷學校就考完試放假了,聽說他隔壁班上有兩個孩子因為高燒不退而沒有參加期末考,我把他接回來立刻給他用艾草煮過的水狠狠洗了兩次,他當天穿回的衣服被我丢進沸水裏煮得褪了色,最近我幾乎已草木皆兵。

我告誡他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幸好池遷也不是好鬧好動的個性,待在家裏看看書也能過一天。

轉眼已近年關,老媽和大嫂已磨刀霍霍,準備囤積年貨。我連忙制止,年前的商場,那得是多少人啊!

磨破嘴皮,口幹舌燥,才以“過兩天再去的話價格會更低”的理由說服了她們。趁着空閑,我又将一箱板藍根分成五分,給父母、兩個哥哥、衛衡各送去一份,我和池遷自己留了一份。

他們雖然不解,但還是收下了,我終于可以松口氣。

心中不安越來越盛,最令人煎熬的是你明知道會發生什麽卻無力阻止。

除夕那天,按照客家人的舊俗在這一天進行大掃除,老媽是個十分龜毛的處女座,門板、窗簾、懸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就不說了,就連大廳裏吊燈上近百個小燈泡也要一個個擰下來抹得幹幹淨淨。更苦逼的是,四五百平的老房子每一間房都要拖七遍地。人手就那麽多,還要準備除夕團圓飯,客家人第一道菜一般是雞,取“吉利”的寓意,所以還要忙着殺雞殺鴨殺魚,另外過年才吃的糖糕粄、芋子粄、糯米糍和肉丸也要加緊備好,若是少了它們,這年就過得不地道了。

這樣下來,連孩子也不別想偷懶,個個都要上陣,洗洗涮涮,跑上跑下。

三個孩子被分配剝芋頭,剛蒸好的燙手山芋,剝得赤條條放在幹淨的大臉盆裏,趁着溫熱,拿空酒瓶子像打樁一樣,一下一下把它搗成爛泥,最後和上澱粉,用來做芋子粄。

三個孩子幹得熱火朝天,嘻嘻笑笑,我們大人這邊的氣氛就顯得頹喪多了。

我和大哥負責所有門窗(必須擦七遍)和天花板,大嫂負責拆洗窗簾和清洗二樓的欄杆,老媽在廚房殺雞鴨,手起刀落,鮮血淋漓,在一旁切菜的老爸忙拿過一只碗來裝雞血,這玩意兒敬神祭祖的時候要潑在紙錢上。

二哥最慘,老媽最近看他極為不順眼,将刷馬桶和拖地板的任務全交給他。

“給我好好洗,七遍,敢少一遍你以後的年都不用過了。”老媽颠着染血菜刀,兇神惡煞地威脅二哥。

面對老媽的淫威,二哥蔫了吧唧地夾着尾巴,哼哼哧哧地刷着馬桶。

當他馬桶刷完,地板拖第二遍的時候,衛衡來了。

衛衡家和別人家不同,他們家過年的時候反而冷清,因為他爸爸要帶着一行李箱的中華七匹狼以及上千元一兩的鐵觀音到雲市給市長、書記等各級領導拜年,而他媽媽是标準的闊太太,早和一群官太太到海南享受溫暖陽光了。

“你怎麽來了?”我從梯子上往下看他,天花板上的灰嗆得我直咳嗽。

“我來收屍的。”衛衡淡淡地瞥一眼二哥,“你不是說你快累死了?怎麽還能站在這喘氣?”

二哥看到他簡直心花怒放,搓着手笑得合不攏嘴:“我就發個短信給你抱怨了一句,真沒想到你還過來瞧我,媳婦兒,我就知道你心裏也是有我的。”

衛衡拔腳就走。

“唉唉唉,你別走啊,行行行,我是你媳婦兒行了吧,你別走。”二哥立馬服了軟。

衛衡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我敢說他正在心裏暗爽。

果然,他停了步子,二哥嗖地一下蹭過去,滿臉堆笑,對衛衡就差在腦門寫上大大的忠犬二字,若是他有尾巴,只怕已搖成了電風扇。

我搖搖頭,轉而去看池遷,甜甜和鵬鵬已經不知道溜去哪兒瘋鬧了,就剩他一個,坐在巨大的鐵盆前,兩只手握着酒瓶,一下一下用力地搗芋頭。

那麽冷的天,額角都忙出汗來。

晚上吃過飯,我悄悄将他帶回房間,從老爸的抽屜裏翻出一瓶藥酒來,順手拖過一張凳子來:“阿卷,坐到這裏來。”

“爸爸,奶奶說等會兒我要守夜。”他把手背到後頭,鞋底在地上擦,磨磨蹭蹭不動步子。

我無奈地垂下手:“你手不酸麽?弄了一下午。”

“不酸。”他眼睛飄來飄去。

我暗自嘆氣,連掩飾的功夫都還不到家啊,真是看不出以後他會長成為一個無人看得透的男人,眼裏像藏了一團濃霧,一點情緒心思都不露,連笑容也完美無缺。

“過來。”我加重語氣。

他窺視着我的神情,才猶猶豫豫地挪過來:“沒事的爸爸。”

我直接把他的胳膊拉過來,藥酒揉上去的時候,他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嘶。”

小孩子家家,逞什麽能。

如果是甜甜和鵬鵬,只怕早就撒嬌打滾在媽媽懷裏嗲聲說疼了。

“不是說不酸的?”我瞥他一眼,“這種事有什麽好在意的?幹那麽久的活會酸是很正常的,不揉開,明天肌肉勞損,你連手臂都擡不起來哦,傻!”

他迅速地擡頭看我一眼,又低下去。

其實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是想好好表現自己,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添麻煩。

因為他知道,他和甜甜他們不一樣,他不是“親”的。

所有甜甜鵬鵬敢中途偷溜,他不敢,甜甜鵬鵬敢耍賴撒嬌,他也不敢。

在所有人面前他都從不抱怨,一直盡心盡力,十分乖巧地扮演着一個好兒子的形象。

上輩子的我就完全沒留心,所以也完全不知道,他心裏有多害怕,多恐慌。

沒有血緣相連的他,在心裏把自己定位成了不能額外提要求的那種人,像是在親戚家做客一樣,小心翼翼,怕給主人家添麻煩,惹人生氣。

重生一回,将他接到身邊也已将近五月,可表面上他對我的親昵,都掩蓋不了他一直無處停歇的心。

小小年紀,心思就那麽重。

“傻瓜蛋。”我彈了彈他的腦門,“你完全不必這樣。”

他默默地看着我。

為什麽不相信我會好好對你呢?

“我既然說要養你就不是開玩笑的。”我鄭重地說,“我是你爸爸,就一定不會抛下你不管,你不用擔心,知道嗎?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你看鵬鵬是怎麽和大伯相處的呢?父子之間就應該心無芥蒂。”

“那如果我惹你生氣了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兒,說:“也許我會罵你,會教訓你,可這不代表我不愛你了你懂嗎?無論兒子做了什麽事,當爸爸的也會原諒他的,這就是親情。”

“無論什麽事嗎?”池遷追問。

“嗯,無論什麽事。”我堅定地點頭。

他伸出手勾住了我的尾指,搖了搖:“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松開時,他又确認了一遍:“爸爸要說話算話。”

“嗯,我會的。”

于是他才笑了,把另一只胳膊伸出來:“爸爸,這只手也酸。”

我一面幫他揉着手,一面又覺得怪怪的。

咦,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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