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願望

“明天讓池遷進祠堂吧。”

老爸盤着腿看春節晚會,突然說。

“唉?”我有點小驚喜。

“你媽沒跟你說麽?”老爸對我的反應很不解,“她不是說今晚讓池遷守夜了麽?”

客家人的舊俗,除夕晚上,十二點敲鐘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把大門打開,擺好香案,點燃煙花鞭炮,趕走年獸,并且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如果哪家人有添丁,将由父母帶着新生兒守夜。

當時老媽說的時候,我其實沒往那方面想,畢竟池遷都九歲了。而老爸說的進祠堂,則是将寫有池遷名字的紅紙貼在我的名下,并為他燃起長生香,表明他是我們家正式的一員。

這是家裏決定要承認池遷的身份了。

從此,他就真的是我的兒子了,族譜裏也将镌刻上他的名字。

守夜前,我蹲下來給池遷換上厚實的衣服,把厚厚的格子圍巾在他脖子上繞了又繞,最後只露出半張雪白的臉兒,和一雙黑亮如星子的眼眸。

“阿卷,你願不願意跟我姓呢?”我問他。

他似乎不明白“跟我姓”代表着什麽,有些迷惘地看着我。

“就是,你以後就不叫池遷了,叫陳遷,好不好?”我覺得陳遷也挺好聽的,興致勃勃地說,“這樣是不是更像爸爸的兒子了?你覺得呢?”

我越發覺得改姓這件事靠譜,以後把他戶口遷到我名下,上學什麽的也方便得多,還能避免許多流言蜚語,也不會再有人問他:“為什麽你爸爸姓陳,你姓池?”這樣令人尴尬的話。

“好嗎?”我拉着他的手。

他垂着頭,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極緩慢地搖了搖頭。

Advertisement

說實話,當時我是以為池遷一定會答應的,他不是很依賴我,很想融入這個家庭嗎?

可他卻拒絕了。

我不禁大失所望。

他一擡頭就看到我垮下來的表情,神情馬上慌亂起來,怯怯地來拉住我:“爸爸......”

“沒事,沒關系的。”我深呼吸了一下,調整好語氣,“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孩子也有孩子自己的想法。

又是一陣沉默,他低着頭,我只能看見他兩道彎彎的眉毛。

好久,他才小聲說:“我不想忘記媽媽。”

他出生後不足百日就被送走,因為是立秋堂叔的親戚收養,當時立戶口的時候也沒想到後面還有那麽多事兒,就随了池家人的姓,也可以說池遷是随母姓的。

雖說後來立秋把他接回去自己養着了,戶口也遷了過來,但這名字卻沒來得及改——她嫁給那個男人後,就沒再享過一天的福,日日都提心吊膽地過着日子,哪兒還想得起改名字的事情?否則,池遷也該跟着他生父姓了。

因此他今日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一下就理解了,心裏那點不快早被滿心的憐惜取代。

這孩子忽然擡頭,竟然紅了眼眶,抓住我的手倏然用力:“如果我和爸爸姓的話,別人就會忘記我是媽媽的孩子了,我以後說不定也會忘記她......這樣怎麽行呢?那媽媽一個人埋在土裏,都沒人記得她了,這樣怎麽行呢?這樣怎麽行呢?”

他重重複複地問我,滿眼都是淚水。

我心痛難當,蹲下來用手給他抹了一下眼淚,說別哭了,去洗洗臉吧。

立秋死後,她的骨灰被她父母接走,她父母也換了號碼和地址,離開了南川,從此沒人知道她安葬在哪裏。

連祭拜憑吊的地方都沒有,除了依靠自己越來越少的記憶和一醒來就會忘卻的夢境,池遷沒有其他能夠寄托想念的方式了。

在甜甜鵬鵬賴在大嫂懷裏撒嬌打鬧的時候,他只有在一旁靜靜看着。

可他的眼裏不會帶出一點羨慕或者別的時候東西,沒有人教過他,他卻已經有了掩藏自己的意識。過完年他也才十歲而已,卻比很多大人都明白什麽是察言觀色。

受過多少敷衍,遭過多少白眼,被這個炎涼的人世傷害過多少次,才能把一個孩子該有的天真磨滅到這種程度呢?

我簡直不敢深想。

我從此再沒有提過改姓的事,就像他從不在人前提起自己殺人的母親。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也許會因這樣的母親而感到難以啓齒,卻又抑制不住地思念她。

我還記得上輩子,長大成人的池遷唯一一次和我說起立秋,那天是我的生日,從不沾酒的池遷喝得面紅微醺。

我說起教書生涯裏最艱難的時刻,那時剛畢業,我是全無經驗的愣頭青,被頑劣的學生捉弄折磨,曾關在放置體育器材的倉庫一整夜,還曾被頭發染得亂七八糟的小太妹誣陷性騷擾,差點丢了飯碗。

“你呢?你吃過苦麽?”我略帶挑釁地看着剛剛成長為年輕男人的池遷。

池遷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你那些也算苦?”

我也喝多了,被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輕視讓我很沒面子,我強壓火起:“哦?那你說說看啊!”

看他能編出什麽花來,當時的我在心裏這樣暗暗腹诽。

“你知道,小時候媽媽曾經帶着我離家出走嗎?”他突然說。

這件事我沒聽立秋說過,我茫然地搖搖頭。

“我本來還有一個弟弟的,他把媽媽打得流産,媽媽受不了了。”池遷嘴裏說的那個“他”是他的生父,池遷一向不願正面稱呼他,停了一會兒,池遷繼續說,“媽媽帶着我在深夜逃跑,坐了三天的火車,跑到很遠的地方。”

那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家家都閉門不出,街上行人皆無。

一個剛剛流産過的母親,一個還沒大人膝蓋高的孩子,沒有錢,沒有認識的人,沒有住的地方。

他苦笑着問我,“你知道那是怎樣的生活嗎?”

沒有錢,沒有認識的人,沒有住的地方。

母子倆在街頭浪跡,快要凍死時,一家洗腳城的老板娘看他們母子可憐,立秋又有幾分姿色,就把立秋騙去給客人洗腳按摩。

等她回過勁來的時候已經脫不了身了。

那種地方的服務員,哪裏有幹淨的?

第一次第二次或許還會反抗,後來就自暴自棄了,為了錢,立秋整日在街上閑逛游蕩,如果有看得上她的男人,她就用自己的身子換一點錢。

寧願站街,哪怕出賣自己也不願回去,可見那個男人将她逼成了什麽樣子。

可他們後來還是被男人抓了回去。

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明的話,也許他們撥開九重天缭繞的雲霧,就能看見這人間各種各樣的苦痛。

池遷說,那天發生的事,是他日後無數寂寞無助的夜晚,都還會夢見的場景。

天空鉛雲低垂,雪末子在空中旋轉飛舞許久,才仿佛無力違抗般墜下來,夾着女人在風中顫抖的悲鳴,飄飄灑灑,随寒風散落在這冰冷的天地間。

男人揪着立秋的頭發拖着她走,立秋嘶吼掙紮,男人就當街毆打她。

池遷撲過去,被男人一腳踹到馬路中間,正對面一輛汽車駛過來,堪堪剎住,差點從他身上碾過去。

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池遷用磨得血肉模糊的胳膊撐着地,像個炮彈一樣彈起來,沖了過去。

“你過來幹什麽!”立秋沖着池遷聲嘶力竭地哭喊,“跑啊,你快跑啊,快跑啊!”

他們被抓了回去。

立秋的父母将她視作恥辱,不聞不問。

有聞風而來的警察被他們用一句:“這是我們家的家事,不要你們插手。”擋在門外。

連父母都不施與援手,沒有人能救她,也沒有人願意救她。

隔了幾個月後,立秋第二次逃跑,沒有帶上池遷。

池遷的生父暴跳如雷,将剝光了衣服的孩子吊在窗子前用皮帶抽,逼他說出立秋的行蹤。

他咬着牙,一聲不吭。

陪他守夜時,我躊躇許久,還是忍不住和他談起立秋。

我問他心裏會不會怪立秋,撇下他一個人跑走了。

池遷搖頭。

“我只希望媽媽跑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也不要回來了。”

他這麽對我說。

可事與願違,有一天清晨醒來,池遷發現了蜷縮在地板上,遍體鱗傷的媽媽。

家裏沒有藥,因為拖欠水費,家裏連自來水都沒有。

池遷只能拿着毛巾去捧落在防盜網上的雪。

他輕輕為媽媽擦洗着傷口。

立秋一動不動,她的臉腫得老高,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池遷以為她睡着了,當擦洗到額頭的傷時,池遷才發現她是睜着眼的。

她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那是絕望之人才會有的空茫。

池遷握着她的手坐了下來,焊着鐵網的窗外大雪呼嘯,天空陰沉,灰蒙蒙的光線漸漸在一貧如洗的家中黯淡下來。

立秋突然将池遷拉進懷裏,擁着他無聲落淚。

池遷從立秋懷裏擡起頭,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抹去女人臉上的淚,他輕聲說:“媽媽,不哭。”

立秋怔了怔,淚頓時洶湧而下:“池遷,池遷......”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緊緊抱住了她。

只有現實才能寫下這樣殘酷的故事。

聽說池遷和立秋最後生活過的那間屋子沒有再租出去,廁所的門上還有一只幹掉的血手印。

“他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我,他做鬼都要纏着我。”立秋曾對同住一間牢房的女囚犯說,“永遠都不會結束,除非我死,不然永遠也不會結束。”

這時,預示着新年來臨的鞭炮猝然響起,無數煙花在頭頂綻放。

像是拼進全力燃燒自己的靈魂。

池遷仰頭去看璀璨無比的天空,他問:“爸爸,新年許願是不是會比較靈?”

我摸摸他的頭,說:“會的,你有什麽願望嗎?”

“許兩個可以嗎?”

“可以。”

“我想,我想和爸爸永遠在一塊兒。”

倏然間五支煙花升空,他整個人瞬間被爆炸的煙火照亮,眼睛像是流光的琥珀。

“你知道什麽是永遠嗎?”我笑了。

他認真地想了想,用稚嫩的聲音告訴我:“我不太懂,可能比一輩子長點兒吧!”

“怎麽會比一輩子長呢?”我存心想逗逗他,“如果爸爸特別老了,這輩子的時間都用完了,總會比阿卷先走一步,那時候,咱們就要分離啦,那還怎麽能永遠在一塊兒?”

他脫口就反駁我:“我的時間還沒用完,雖然爸爸不能陪我了,可我還能去墳墓陪爸爸說話,那爸爸的永遠就比一輩子長了呢!”

我愣住了,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像是在大冬天灌下一碗熱氣騰騰的羅宋湯一樣,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滿心感慨好像都一起堵在喉嚨眼,卻沒一個字說得出來。

我揉了揉他亂翹的卷毛,聲音軟下來:“那還有一個願望呢?”

他低頭猶豫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可我沒聽清,耳邊充斥着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一下接一下的煙火爆裂的聲音。

我就唬他:“還有一個願望是什麽?大聲一點菩薩才聽得見哦。”

又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我終于等到他開了口,低頭湊在他耳邊才能聽見,在一派喜氣喧鬧的背景下聲音輕得仿佛立刻就要被吹散。

“媽媽......”

我聽見他尾音顫抖了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再見媽媽一面。”

“夢裏也沒關系。”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