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暴露

盛夏,一中全校停課,用作中考考場。

我來遲了,到的時候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等候的家長,陰涼處擠滿了人,無處落腳。我遠遠站着,頭頂的太陽炙烤大地,有個人不小心打翻了礦泉水瓶子,被水潑濕的地面立刻發出一陣滋滋的響聲。

一個大媽好心拉了我一把,給我騰出個地蹲着。

“你怎麽兩手空空就來了?帽子、扇子、水都沒準備?”大媽和我并肩蹲在屋檐下,和我聊天兒消磨時間。

我笑:“我是三無人員。”

“一看你就沒經驗,第一次陪孩子考試吧?”大媽拍拍胸脯,以過來人口氣說,“這水啊扇子帽子啊,是一定要帶的,這附近雖然有賣,但這幾天漲價啊,生意人賊精賊精的,買了不劃算。”

“這漲也漲不到哪兒去。”我說,“到時候渴了我再去買。”

“唉,你們男人就是不會持家。這幾天漲得可厲害了,一塊錢的水要漲到三塊,那平時都能買三瓶了,也不光是水漲,就那些鉛筆啊,水筆芯啊,墊字板啊,沒有不漲價的。”

“學校附近的小販們就指望着中考高考的時候發財了。”我點點頭,“到時候還能收廢書,像高年級做的各科筆記也有人賣,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能賣的。”

“我可不給他們發財的機會。”大媽癟癟嘴,“我家小鬼鬧着中考完要獎勵呢,我這會兒得勒緊褲腰帶從牙縫裏給他省出輛山地車來。”說到這,大媽又雙手合十對着碧藍碧藍的天空拜了拜,“唉,只要我家小鬼能考得好,什麽山地車海地車,坦克我都願意給他弄來。”

“是啊,是啊......”我僵着笑容應和。

一提獎勵我就頭疼。

就在中考沖刺前一百天,二哥跑過來找我借錢。

他那會兒傷了在醫院裏住了不少時間,保安的那份工作住着住着就給住沒了,于是他就琢磨着自己開個小店,好歹三十好幾了,該攢點錢了。

其實他本身也有積蓄,但他非要在雲川廣場租店面,那經費就有點緊張了。

“那個店面埋金子了不成?”我就說他,“你幹嘛非得在那裏開啊?你是按什麽選的店址啊?客流量?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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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撓着頭嘿嘿笑了兩聲:“我看了好多間店面都沒那個好,那個位置絕對是最好的。”

“到底怎麽個好法?”

“哇,你不知道,從那間店往外看出去視野太廣闊了,太清晰了,衛衡在對面畫畫,我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

就這貨連個市場調研都不做,比我養雞還草率,我能把錢借給他嗎?

二哥就扒着我大腿嚎:“老三啊,我一直把你當成我親生弟弟啊,你忘了哥哥以前怎麽對你的嗎?小時候你被人欺負我第一個跳出來給你報仇啊,打得那家夥是滿地找牙哭爹喊娘啊!這麽好的哥哥你不打算幫一把嗎?”

我冷酷地看着他:“不打算。”

“弟弟你好無情好殘酷好不近人情......”

我:“......”

“你要是不借給我,我很可能因此郁結五內,緊接着四肢無力,再接着虛弱不堪,再拖幾天我估計就會命喪黃泉的……”二哥果然清楚我的弱點,不停在我耳邊唠唠叨叨,我很快就會敗下陣來。

後來不僅借了他錢,還借了不少。

當天晚上,池遷就學會二哥那套纏人神功了。

“爸爸,我要是報送上一中,你就給我獎勵好不好?”

我直覺這個“獎勵”鐵定沒好事,當即就找了借口:“......爸爸連最後的棺材本都借給你二叔了,現在一窮二白,估計不能給你買什麽了......”

但事實是我完全想錯方向了,因為池遷聽我這麽說之後,笑容明顯更深了。

“我完全能理解爸爸的難處......”他從背後貼上來,胳膊環住我的腰,“所以我別的都不要了,只要爸爸履行諾言對我負責就行了。”

......那麽久了,他居然還記得這茬。

“那個,那個就算了吧。”我汗如雨下,立刻提出折中方案:“不如我給你買電腦吧,你不是一直覺得我們家那臺太老了,老是死機重啓嗎?就趁着你中考,我們換一臺新的吧。”

“爸爸,我不要電腦。”他往我耳朵邊吹氣,“......我就要你。”

我渾身抖了三抖。

“爸爸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很可能因此郁結五內,緊接着四肢無力,再接着虛弱不堪,再拖幾天我估計就會像二叔那樣命喪黃泉的……”

......這貨一定不是我兒子,這貨是複讀機變的逗比。

後來我只能結結巴巴地敷衍說:“等你中考完了,我們再談這件事。”

結果池遷聽成了妥協,歡呼雀躍地摟着我親了好幾口:“爸爸,你就看我表現吧。”

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神經線搭到閉路線了吧,我居然會對自己兒子做出那樣可怕的事情。

看吧,爽了一時,賠了自己啊。

想到今天池遷就要考完了,很快他又要來找我負責了,我心情簡直不能更沉重。

等待最讓人感到漫長,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了,沒想到秒針才走了兩圈。

天氣又熱,連大媽都不愛說話了,看起自己帶的雜志來。

我百無聊賴,給衛衡發短信騷擾他。

“如果和一個不該發生關系的人發生關系了怎麽辦?”

過了一會兒手機“叮”了一聲,衛衡回過來:“誰上了你?”

我下巴差點砸到手機屏幕上,還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

我憤怒地回複:“是我上了別人!”

“男的女的?”

我被他打敗了,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男的。”

我心懷忐忑地等了好久,結果等來衛衡兩個字:“不信。”

緊接着他又發來一條:“你打牌打輸了吧?”

算了還是別讨論這種問題了。

我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兜裏。

天藍雲深,陽光濃烈,幾只家養的鴿子撲棱着翅膀飛過,這個世界看起來明明沒什麽不對。

可是我和池遷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後來池遷考試完出來了,笑容滿面地跑過來,鼻尖還挂着汗。

我習慣性擡手給他擦了擦,他卻抓住我的手,仿佛意有所指般捏了捏。

“爸爸,晚上有畢業晚會和聚會,我可能會比較晚回來,但你等我哦。”

他笑得意味深長。

我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我們之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南川小鎮上人其實不多,這年頭也不如以後繁華,過了十點大街上就沒什麽人了,店鋪關門,我們這棟樓只剩下幾戶燈光,我們家就是其中一戶,池遷還沒回來。

說是畢業晚會,大概九點就結束了,但接下來還有班上的聚會,應該會出去包廂唱歌什麽的,現在的小孩可洋氣了。

雖然知道池遷是滴酒不沾的人,而且叫初三的孩子喝酒也不大可能,我還是挺希望他能喝個兩杯,回來累得立馬就睡了,第二天我騙他說負過責了,這樣我就解放了。

無事可做,心又一直懸着,特別怕池遷突然就回來了跟我要獎勵。

我決定起來打掃房間,轉移注意力。

客廳拖了一遍地板,拎着拖把去洗的時候,胳膊肘一拐,撞到了電視櫃。

池遷送給我的那瓶千紙鶴晃了兩圈,哐當一聲砸下來碎了。

我心疼不已,連忙蹲下去收拾,一只只紙鶴撿起來擱在桌上,撿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紙鶴裏面似乎有字跡。

有些狐疑地展開來,是池遷稚嫩的字體。

“爸爸,不要生病。”

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寫得及其認真。

我眼眶一下就濕了。

一共九百九十九只,我買一只都展開來看,都是一模一樣的六個字。

原來那個在**時期被我丢在家裏的孩子,他曾懷着滿心的恐懼許下這樣的願望。

捧着那些紙鶴,忽然覺得為池遷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即使是我不願意的事情,不敢嘗試的事情。

我給那些紙鶴重新找了個瓶子裝着,放進櫥櫃裏仔細收着。

給自己洗了個澡,仰頭迎着水流沖,這一刻我什麽都放下了,我想池遷從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一直以赤忱之心對待我,我該還他這一次。

我把自己從頭到尾好好搓了一遍,連那個地方也仔細洗過了。洗完窩在被子裏心還砰砰跳,這種把自己洗幹淨送到別人嘴裏的事,真讓人別扭。

我等了一會兒,手機倒是震動了起來,我扭頭一看,是林子良發的。

“老師,你下來接阿卷吧,我們就在樓道口。”

唉?不會真喝醉了吧?

虧我心理建設還做得那麽好。

我換了件t恤,擰開門走過走廊。

走廊的燈泡暗幽幽的,我正好走到樓道口,腳才擡起來,忽然聽見池遷的聲音。

“......你幹嘛問這個?”

我一聽,明明很清醒啊,那幹嘛叫我下來接。

“喂,好奇嘛,我可還是可憐的處男唉,想和你讨點經驗啊。”林子良的聲音,他語氣有些戲谑,“怎麽樣,老師的滋味好不好?你居然把他吃到手了,我都吓一跳。”

我腳步一頓。

“......我不想拿這個來說,算了吧,我要上去了。”

“唉唉。”林子良連忙拉住他,“別走啊,你是怎麽辦到的?上了陳老師人家居然沒翻臉?”

樓道裏影子晃了一晃,池遷好像回過了身子:“他喝醉了,起來的時候我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記不清了,我當然沒和他說實話,他現在還不知道,你可別說出去。”

他們的身子被擋住了,我只能死死盯着樓下轉角處延伸出來的兩道影子,足足十分鐘,我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他們不知道又說了什麽,等我回過神時,就聽見林子良一聲贊嘆:“你牛!”

池遷說:“你今天怎麽那麽奇怪?是不是因為上次你和我說你有喜歡的人,所以才特意問這些的?”

林子良突然沉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喜歡的人太精明了,不像陳老師那樣連上了別人還是被別人上都分不清,我估計是騙不過他的吧,而且他已經有另外喜歡的人了。”

“喂,別這麽說我爸。”

“好好好,不說行吧,真是,一提你爸就急眼。”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剛才林子良那句話像針一樣紮進我心裏,我拼命攥緊了拳頭,不知花費了多大力氣才将翻湧的羞恥感和憤怒壓下去。

停了一會兒,池遷又問:“你喜歡的人喜歡別人了?那你怎麽辦?”

“搞破壞呗,我這個人一直......不夠磊落......大概因為嫉妒心裏都扭曲了吧......”林子良有些自嘲地說,“既做不到成全,又騙不過他,只好做好被讨厭的準備了。”

池遷擡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先上去了,我爸還在家裏等我。”

腳步聲響了起來,一步一步,我看見池遷挺拔的身影一點一點進入我視線中。他分明還是我見慣了的模樣,眼眸清澈,一粒淚痣懸在眼角,可我此刻,不知為何,卻突然覺得他陌生得好像我從來沒認識過。

我以為誰都會算計我,就只有池遷不會,就為了他這樣一顆毫無保留的心,我甚至都甘于被他壓在身下。

經歷過人生那麽多颠簸,被背叛被嘲笑被惡意踐踏傷害過,我曾經不止一次感謝上天,讓我遇見池遷,讓他帶着我那麽多溫暖動人的安慰。

甚至在日後再次被刻薄對待,只要他在身邊,我那顆枯竭的心就能重新充沛起來。

怎麽可能會有人笨成這樣,連上了別人和被別人上都分不清。

心裏也覺得很疑惑,可是因為是池遷,所以才沒有再繼續懷疑下去。

他是我,絕對不會設防的人啊。

..

上樓的腳步聲突然停了,我緩緩擡頭,對上池遷緩緩瞪大的眼睛。

他勉強維持着鎮靜,可是聲音已經抖起來了:“......爸。”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菊花糕的地雷o(n_n)o~

p:對不起又遲了_(:3∠)_

再p:文案上說過接受池遷會虐一小章的吧o(n_n)o

所以......下一章微虐......求不抛棄,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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