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番外

很多人問過池遷為什麽會愛陳俨。

池遷只是笑笑。

他們很難明白,因為他們看不到陳俨對他好的時候,大多時候家門一關,就隔絕出一個小而私密的世界,那個世界裏只有他和他的陳俨爸爸。他很喜歡這樣的日子,因此從不奢求別人的理解。

他喜歡的事都很小,他回憶起來會感到溫暖的事都和爸爸有關。

八歲那年,他的太奶奶去世了。

八歲到九歲那一年,南川沒有下雪,可是池遷卻覺得那是他所歷經過的最寒冷漫長的一年。一度,他以為這樣的冬天,他可能熬不過去了。

那時候,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呢?

池遷想到這裏也是一愣,然後才慢慢想起來。

那時候,他總是每日游蕩在照水村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拖着一條破爛的蛇皮袋,悄悄跟在行人身後撿他們丢棄的塑料瓶和易拉罐,偶爾有沒有喝完的飲料,他會很珍惜的小口喝掉。

可樂是辛辣冰涼的味道,茉莉花茶香香的又帶一點澀,咖啡很苦,雪碧比可樂更甜一點。

若是下雨了,他就躲在高一點的橋洞裏,一邊清點着一天的收貨,一邊品嘗着人生百态的味道。夜晚到來的時候就抱着裝瓶子的袋子縮成一團,很冷,可是只能忍受。

沒有人教過他愛,沒有人教過他禮貌和道德,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迫人的生活交給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忍受。

咬住牙,挺過去。

在照水村沒有人願意照料他,大家都不是很富裕,而大舅公一家更是讨厭他,因為有時餓得狠了,池遷會偷偷去他們家偷東西吃,那會兒還小,池遷夠不着廚房的窗戶,因此大多時候只能去搶倒給狗吃的剩飯。

驚動了看守家門的土狗,大舅婆就沖出來了,揮着鍋鏟鞋子掃帚扁擔一切她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像是趕一只牲畜,把池遷趕走:“沒人要的死小鬼!又來我家偷!走開!”

有時是冷得睡不着,有時是餓得睡不着,池遷就會望一望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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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曾經摸着他的頭囑咐他:“你要記得喊爸爸,這樣人家就會覺得你乖,心裏就開心,才會願意帶你去城裏過好日子,大聲點喊,知不知道?還有,太婆和你說,你要記得那個爸爸的樣子,千萬不能忘記,因為他會來接你,你要牢牢記住,不要忘記。”

村子很靜,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街上的路燈是用長竹竿撐起來的,一個暗暗的燈泡亮在視線盡頭,像是夢裏會燙手的火光,他一直看着一直看着,期望那個承諾會來接他的男人能出現在茫茫夜霧中。

池遷每天最大的功課就是在腦海裏描摹那個見過一面的爸爸的樣子,走路在想,吃飯在想,撿垃圾在想,就連做夢也在想。每當他怕自己想不起來的時候,就會把那張皺巴巴的糖紙拿出來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又小心翼翼地藏在貼身的小口袋裏。

等啊等啊,四季輪回,黃葉鋪滿山路,又一年秋天到了。

池遷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他自己挨過的一年裏,他從來沒有偷偷哭過,可是當那個男人蹲下來,輕聲問:“池遷,你還記得我嗎?”

池遷還是差點倉惶落淚。

怎麽會有人的手那麽暖,怎麽會有人的懷抱那麽溫柔。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來帶一個毫無血緣的孩子回家。

為什麽愛陳俨?

因為他是這個寒冷的世界裏,唯一溫暖的火光。

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餓肚子,再也不用和狗搶飯吃,再也不用去街上撿垃圾。被子是軟的,很溫暖,散發着蓬松的太陽的味道,衣服是新的,幹幹淨淨帶着洗衣皂的檸檬味。每天都有熱騰騰的飯菜,下雨了也不會被爬出泥土的螞蟻咬。天很黑,路很長也不會令人害怕,那個看似瘦弱的男人總是緊緊握着他的手。

男人會陪着他睡,低聲講一個住在外星球的小王子的故事,會輕輕撫摸着他的背直至睡着。

深夜本是容易悲傷的時刻,從此之後卻變得那麽那麽溫柔。

兩個人的生活,并不是很富有,可池遷已經心滿意足了,他只想就這樣,永遠永遠。

“你怎麽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他到底哪裏好了?真為你不值。”

池遷只是淡淡地笑一笑,說:“他對我好的時候,你們看不見。”

他們都不懂,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沒有付出過什麽。

和爸爸在一起的那麽多年,他永遠都是得益的那一方,而那個男人卻為他蹉跎了歲月,放棄了自尊。

如果自己都不愛他,他怎麽辦呢?

讓爸爸一個人慢慢老去嗎?

怎麽舍得。

他怎麽舍得。

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是相互依靠的,本來就沒辦法分開的。

那天到衛衡家做客,二叔非常難得地患上了重感冒,發燒咳嗽,起都起不來。

池遷來的時候,衛衡圍着條圍裙在廚房忙活,熬粥。

“你爸呢?”衛衡回頭看見他,随口一問。

池遷說:“還沒下課,等下就過來。”

衛衡輕微地點了點頭,就繼續搗鼓那鍋黑乎乎黏糊糊的粥了。池遷探頭看了一下,大概是皮蛋放太多了,這粥的顏色十分令人毛骨悚然,恐怕味道也十分別具一格。

池遷不禁在心裏為他二叔畫了個十字,禱告了一下。

“阿卷,來幫忙切肉。”

衛衡遞給他一把刀。

池遷握着菜刀對着瘦肉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小心翼翼的下刀,他也是個廚藝白癡啊。

生豬肉是滑的,刀刃劃在上面有一種輕微蠕動的感覺,池遷切得很吃力,切出來的東西也是慘不忍睹。

就在他全神貫注對付豬肉的時候,衛衡突然來了一句:“你和你爸有什麽吧?”

池遷握刀的手一抖,就在手上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衛衡淡淡地瞥了一眼,慢吞吞地說:“哦,真不小心,我去給你拿創可貼。”

池遷握着自己破損的手指,無奈地站在那,心想,完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衛衡拿來了創可貼,沒再說什麽,也許他已經得到答案了。他只是又繼續攪拌那鍋可怕的皮蛋廋肉粥,不久他關了火,盛了一碗端給池遷:“拿上去給你二叔。”

池遷對着詭異的粥頓了頓,說:“口味會不會太重了?”

衛衡笑:“他感冒吃不出味道,重一點好。”

池遷又小心翼翼地問:“衛衡叔,我二叔又得罪你了嗎?”

“呵呵。”

呵呵,那就是得罪了。

池遷心下了然,端着碗上樓去了。

他二叔頭上綁着一個冰袋,臉燒得通紅,正把紙巾往鼻子裏塞。

“阿卷來啦。”

“二叔你吃點東西吧。”池遷把碗遞給他,“衛衡叔給你做的。”

聽見這句話陳老二同志面色狂喜,探頭一看,又急劇灰敗了下來:“這這這是什麽鬼東西?”

“粥。”池遷答,“皮蛋瘦肉粥。”

“......真是很難看出來啊哈哈哈哈哈。”陳老二幹笑。

“二叔你怎麽感冒了?”池遷很想不通,他二叔可是冬天穿着背心短褲晨跑的牛人,身體健壯得老虎也打不過他。

“嗨,我這都是昨天在泡冷水澡泡出來的啊。”

“冷水澡?”昨天可是下雪天,他二叔怎麽這麽想不開?

“是啊,衛衡說我既然那麽喜歡洗澡,就讓我洗一晚上,把我綁起來丢在浴室裏,還把電熱水器關了,熱水冷了就變冷水啊,我就在裏面泡了一個晚上。”

“衛衡叔為什麽生氣啊?”池遷好奇地其實是這個。

“還不是我洗澡的時候對他——”二叔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嘿嘿幹笑了兩聲,把碗端起來呼呼吃了,“沒什麽沒什麽,你衛衡叔哪有生氣啊,嗯,嗯......”

吃完了衛衡的粥,陳老二臉色更差了,池遷看他那樣還是多休息的好,就拿了空碗準備下樓。

才把門打開一點,就聽見外面有人說話。

是爸爸的聲音。

池遷腳步就停了,手按在門把手上,沒有拉開,也沒有關上。

“你、你幹嘛亂想。”他爸爸有些慌亂的聲音。

“上回你發短信問我,你喜歡上一個男人。”接着是衛衡淡淡的聲音,“那個人是池遷吧?”

一片沉寂,池遷幾乎可以想象自己爸爸被衛衡用淡淡的眼神逼迫得越來越慌張的樣子。

他一直是個不擅長撒謊的人。

果不其然,很快就聽見爸爸投降的聲音:“嗯......”

聽見爸爸承認喜歡自己,池遷心裏有點開心又隐隐有點擔憂。

“阿俨,你要小心啊。”

“唉?”

“你自己想想看,池遷現在才十幾歲,你已經三十幾歲了。”衛衡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給傾聽者一點思考的時間,大概兩三秒後,他繼續說,“他會長大,你會老,到時候你怎麽辦?”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你會長出皺紋,你皮膚會松弛,你眼睛會花,你會生病,你會走不動路,你會慢慢聽不見聲音,你會記憶力衰退,而池遷呢?他會越來越成熟,工作會越來越忙,會認識越來越多的人。他會一直往上走,他也應該一直往上走,而你呢?你會退休,會在家領退休金,你不會認識他工作上的朋友,你不會懂他在做的事情,你們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他處在人生巅峰期的時候,就是你最糟糕的時候,到時候,你怎麽辦呢?”

池遷低下頭,握着門把的手在顫抖。

“沒關系啊。”

很久很久的沉默後,傳來一個故作輕松的聲音。

池遷繃緊了神經。

“一開始總是他在等我,如果到了那種時候,就換做我等他,等他忙碌中給我一個電話,等他回家用一頓晚餐。”

“我啊,雖然人不夠聰明也不夠勇敢,但我并不是傻瓜,你說的這些事,我怎麽會想不到呢?”一陣苦笑,“不怕和你說,其實我一直在擔心,我在害怕,我怕少年人的一時意氣很快就用光了,我怕會被他抛在身後。”

“可是,現在的我還沒辦法死心。”

“衛衡,我是喜歡他的。”

“就算有一天會被他抛棄,我也是喜歡他的。”

這大概是池遷聽過的,男人最坦誠的一次告白了。

“我有心理準備,我一直做着被抛棄的心理準備,你不用為我擔心。”

池遷覺得他似乎在微笑。

“這一生,我過得很好。”

一瞬間熱流湧入眼眶,池遷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我過得很好,能夠陪伴他,不管以什麽身份,能和他在一起,很足夠了。”

這一刻,池遷幾乎忍不住拉開門沖出去擁抱他。

可身後突然傳來了二叔痛苦嘔吐的聲音。

衛衡顯然也聽見房間裏的動靜了,他一個箭步沖了進來,看到二叔臉色蒼白,捂着肚子痛苦不已的樣子,也有點慌了:“快快快,送醫院!”

醫院得出的結論是:食物中毒。

面對池遷和好友的複雜眼神,衛衡有些無力:“我不是刻意整治他,我真的很認真幫他熬粥。”

“......”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天又飄起細雪。

沒有帶傘,兩個人回到家已經攢了滿頭白雪。

男人一如既往帶着溫潤笑容,擡起手幫他輕輕掃掉肩頭的雪。

池遷将他抱入懷中。

“爸爸,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放手的。”

“嗯。”

“你要信我。”

“嗯。”

“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很久很久,懷裏的人終于輕聲說:“......我信。”

池遷緊了緊手臂。

他又何嘗不怕呢,他怕有一天生命走到盡頭,他便再也抱不到這個男人了。

每一天的時光都想偷來的,每一天都不舍得輕易過掉。

池遷擡頭,雪紛紛而落。

總算,他與他還是在一起了。

不管日後還有多少日子,只要曾這樣緊緊擁抱過,就是好夢依舊。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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