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想和他有一個家”

二月二十七號晚七點。

持續了一天一夜的雨夾雪剛剛才停,整個世界都被濕黏的雨雪覆蓋住了,衣服和頭發貼在皮膚和頭皮上,空氣冷到刺骨,仿佛有腐爛的血腥味彌漫鼻尖。

祁川在病房外等了三個小時,而傅歌在病房裏叫了六十八聲戚寒。

他在收拾東西,是僅剩的一些沒有任何價值的、不需要再帶走的行李,其中包括印着桔梗花樣式的抽紙、小熊餐盤和一堆卡通暖手蛋。

而傅歌每收好一樣東西後都會不知疲倦地問一句:“阿寒,這個帶走嗎?”

同樣的話他重複了六十八次,始終沒等到有人應答。

直到祁川推開那道似乎隔絕現實和幻境的門,啞聲叫他:“小歌,該走了,外公在等我們。”

傅歌頭都沒回,瘦弱的腰彎下去拿東西,語調平滞得宛如一潭死水:“等等,馬上三點了。”

祁川:“三點怎麽了?”

傅歌:“三點他來給我送薯條,今天是蜂蜜黃油味。”

這是他和戚寒之間的習慣和小秘密,每天下午三點戚寒都會準時來敲他的窗戶,在醫生的眼皮子底下偷一份薯條喂給他。

馬上就要三點了,他的薯條就快要到了。

可祁川卻說:“他今天不會來了,以後也不會了。”

歸攏衣架的手頓了一秒,傅歌沒有擡起眼,只輕聲說:“不可能,他很準時的,每天都會來,今天早上還讓我等他。”

祁川紅了眼眶,深吸一口氣高聲道:“那是前天早上發生的事,他現在已經被捕了。”

“哐啷”一聲,手裏的衣架掉在地上,傅歌無措地眨了眨眼,臉上是大夢初醒般的茫然:“已經……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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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昨天你們結婚,按照計劃警察在婚禮開始後的十五分鐘趕到,把他抓走了。”

傅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空洞的眼神望着遠處很久,最後艱難地扯回視線,“這樣啊,我忘記了……”

他的記憶再次混亂了,甚至嚴重到昨天發生的事都忘的一幹二淨,腦袋裏的最後存檔還停留在戚寒前天早上叫他吃薯條。

“那今天……沒有薯條吃了嗎……”傅歌看着那只小熊餐盤,心想,我明明已經把盤子準備好了呀。

祁川閉了閉眼,從口袋裏拿出數字星球胸針,“你想吃我一會兒給你買,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幫你恢複記憶。”

“不要——”傅歌躲開祁川的手,呆滞的眼神在角落裏那個模糊的虛影上一閃而過,他說:“不用麻煩了,我不太想記起來。”

祁川一愣,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空蕩蕩的角落,心下了然,“小歌,你是不是又出現幻覺了?又看到他了嗎?他和你說什麽了?”

“嗯,看到了又怎麽樣,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作為你的心理醫生我必須全面了解你的心理狀态。”

傅歌默不作聲,呆怔良久突然擡眸再次看向角落,那個模糊的虛影正在朝他伸出手,蒼白的嘴唇抖動着。

小beta複述道:“他說,恭喜寶寶出院,我們終于可以一起回家了。”

傅歌坐在車上,點了一支煙,不知何處吹來的風裹着還未消融的雪刮了他滿臉。

灰燼是向後的,他是向前的,人在往前走,但心永遠跟不上了。

“先回家還是先去買薯條?”祁川問。

傅歌想了很久,說:“先回趟酒莊吧。”

“回那兒幹什麽?事情已經結束了。”

傅歌沒有回答,突然問:“我昨天開心嗎?”

微紅的眼睛倏地擡起,祁川從後視鏡裏和他對視上:“嗯,你昨天喝酒了,還跳了一支舞。”

“啊,這樣啊,那應該是開心的。”

握着方向盤的手猛然收緊,祁川沒說的是:你那支舞是在雪中跳的。

雪下得很大,傅歌跳了很久,雨水雪花和草坪裏戚寒的血混成一灘,他跳完那支舞後就躺在了上面,一動都不動,呆滞得像一具行屍走肉。

傅歌因為這場雪發了高燒,昏睡了一天一夜,祁川找過來時剛醒不久。

戚寒被抓,手底下相關的所有資産全部被凍結,只有這座酒莊幸免于難,于是婚禮中止時現場什麽樣,現在依舊是什麽樣。

“這裏沒人收拾嗎?”傅歌望着滿地狼籍問。

祁川說:“出事之後賓客很快就走了,婚慶公司嫌晦氣只拿走了一部分東西,這個酒莊是不對外開放的,戚寒之前給看管這裏的人放了三天假,還沒回來。”

傅歌苦笑一聲,“确實晦氣。”

他的第一場婚禮被戚寒毀了,第二場婚禮被他自己毀了,也許早就命中注定,這輩子要孤身一人。

祁川默了默,挽了下他的肩膀,“我們先回去好不好?外公還在家裏等着,或者你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傅歌沒有應,他只是沉默着走到自己設計的玫瑰花道旁,把落在裏面的垃圾一個個撿出來。

雨水雖然讓雪融化了大部分,但玫瑰花道上依舊覆蓋着不算薄的一層,傅歌的手指紮進去泡在裏面,被凍到青白,但他卻像感覺不到似的兀自動作着。

祁川在後面望着他的背景,突然感覺傅歌也像一朵殘破不堪的玫瑰。

在錯誤的花期被人折斷,淹在陰溝裏很多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卻又被一層雪嚴嚴實實地掩藏覆蓋。

他終于等到了屬于自己的花期,卻永遠地枯萎了。

“小歌,你在做什麽呢?”祁川的聲音有些啞。

傅歌的面色蒼白得可怕,但眼尾鼻尖又被凍得通紅,看上去好像在哭一樣,但祁川知道他不會,至少今天,他不會允許自己掉一滴眼淚。

不能哭就只能笑,他笑得太難看了,消瘦的手從雪地裏挖出一朵玫瑰花,沁滿血絲水霧的眼睛那麽絕望又那麽可憐,仿佛吊着命的最後一口氣都斷了。

“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去個地方。”

傅歌帶了三樣東西,一瓶沒開封的喜酒、一盒被桌子擋住沒濕透的喜餅、一捧自己紮的朱麗葉塔花球。

這些東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戚跡墓前,旁邊是戚寒那天晚上留下的請柬,代表婚禮的東西一共這麽幾樣,現在都齊了。

傅歌用袖子擦掉墓碑上的雪,一眼都不敢往戚跡的照片上看,他背對墓碑而坐,點了一根煙按在左手手腕上,那裏幾乎被煙蒂燙爛了。

“對不起啊,我不該在您這點煙,但我再沒別的辦法保持清醒了。”

他只燙了一下就把煙按滅了,沒扔地上,而是放在口袋裏,之後再沒發出一點聲響。

身下的地板很涼,墓園的風透着凄冷,傅歌擡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了良久,終于張開口:“昨天……我們結婚了,他被警察帶走了。”

“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出現在您面前,但我……我沒別的地方可去了……我找不到我爸爸的墓了……”

傅歌的親生父親死後給他留了除了日常生活花銷外的一大筆遺産,等到他成年才可以繼承。

養父傅鎮英為了騙取那筆遺産一直隐瞞他父親的埋骨地,傅歌當年寧可答應戚寒去陪酒也要見傅鎮英就是為了問出父親的墓地在哪兒。

但戚寒騙了他。

直到傅鎮英被處決,他都沒讓傅歌見一面,小beta失去了最後一次找到父親的機會。

“我們已經十六年沒見了,我不知道他葬在哪兒,怎麽都找不到,清明寒食,有人去看望他嗎?下雪天,有人幫他擦墓碑上的雪嗎?我結了兩次婚,兩次都不知道該把請柬送到哪兒,這麽多年,他有想過我嗎……”

傅歌把臉埋進膝蓋裏,手裏緊緊抓着一張沒送出手的請柬,“戚叔叔,我好想好想爸爸,但我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了……”

傅歌的父親在他七歲那年意外離世,家裏就被傅鎮英全權接管,留給傅歌的回憶就只剩了一些舊玩具和為數不多的相冊。

可後來傅鎮英罪行敗露,傅家被抄,法院只留了一天給他拿回不值錢的家當,但傅歌沒能回去,他被戚寒關進了小樓裏。

出來時相冊沒了,玩具沒了,家沒了,他人也瘋了。

想為父親畫張像,可他怎麽都拿不起筆,等再能拿起筆時,記憶中的臉早已模糊了。

“以前聽人說,小孩子要做什麽大事了,要提前和父母長輩報備,就像許願一樣,後續做成與否都要來還願,阿寒來不了了,我來替他。”

他直到這一刻才敢轉過頭,把喜餅和喜酒往前推了一些,“喜餅是我做的,喜酒是他挑的,有些受潮了,您別嫌棄,吃一點。”

旁邊一大捧濕漉漉的玫瑰花快要結冰茬兒了,傅歌用手心的溫度把花瓣搓開,擺弄好了給戚跡看。

“您知道這是什麽玫瑰嗎?”

傅歌自問自答:“朱麗葉塔,他自己種的。”

從理塘回來就開始種,戚寒為此還專門找人搭建了專業的花棚,每天澆水施肥,不分晝夜的養護,種壞了兩期才養好這幾百株顏色最漂亮的。

內橘外粉,花瓣聚攏,和傅歌的唇珠一樣,像飽滿的水蜜桃果肉。

“成功那天他把花拿給我看。”傅歌回憶着那天的場景,手臂打開比劃了一下,“捧這麽大一捧,褲腿上還沾着泥,但卻高興得傻子一樣,興奮得一整晚都沒睡好,做夢都在說那幾朵花。”

傅歌突然笑了,“他好高興啊,真的好高興,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他笑的那樣開心過了,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拿命在期待這場婚禮。”

“那我當然不會讓他失望……”

小beta閉了閉眼,聲音嘶啞:“您放心,他不會有多少痛苦的,我都設計好了。”

警察趕到的時間,進來的路線,賓客的座次,還有特意用鼓風機吹到空中的花瓣,傅歌帶人演練了很多很多遍,确保從事發到結束最長不會超過十分鐘。

“就像一場渾渾噩噩的夢、一串臨死前的走馬燈,就像……我當年經歷的一樣,很快就結束了,他不會疼的,不會很疼的……”

說着說着突然頓住,小beta喉頭猛地哽了一聲,茫然的眼底被水霧泅濕,像是怎麽都想不明白:“我都設計好了,他不該……那麽疼的……”

模糊的記憶就像鋒利的鋼絲線,把他的腦海分割成無數碎片,昨天的場景像夢境重現般浮現在每塊碎片上,傅歌如同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鐘裏,任由那些碎片蜂擁而至,捅穿他的心髒和眼。

戚寒被警棍砸破頭,被人踹斷腿,被人騎着按在地上打,他拖着身體奄奄一息地往自己的方向爬,求自己戴上戒指,又被重新抓回去按跪在地上,問自己是不是從始至終都在騙他……

後來鐘被打碎,鮮血染紅了那些碎片。

傅歌哽咽道:“他吐了好多血,特別特別多,就吐在拱門上,昨晚那麽大的雨都沒把他的血沖刷幹淨,或許是因為我和他說,我燒了他攢的東西。”

“可是我毀掉過他很多東西,燒過、砸過,為什麽只有這次……他看起來,那麽絕望……”

那一雙被血糊住的眼睛徹底黯淡了下去,好像再也不會被激起任何波瀾,甚至已經不能稱之為眼睛了,就像兩只用來存放瞳仁的血洞。

“我不知道那間房裏裝的都是什麽,我偷了他的鑰匙悄悄看過一眼,時間太短了,只看到了門牌。”

傅歌不知道戚寒已經對他的計劃了如指掌,更不知道聖德醫院404放的是戚寒攢給自己的遺物。

他只看到了門牌上面那句“我短暫貧瘠的一生中,全部的快樂”,就打定主意要把這間房裏的東西毀掉。

“我已經變成這幅模樣了,他憑什麽還能快樂呢……”

兩人前腳剛出醫院趕往婚禮現場,他後腳就叫人砸開房門,把裏面的東西全部拿出來燒光了。

“就剩了這一個。”傅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手掌大的、四四方方的牛皮紙包,遞到墓前,“我沒看,也沒燒,給您留個念想吧。”

他站起來,最後鞠了一躬,轉身要走。

牛皮紙包突然被風吹進了有積水的雪坑裏,傅歌趕緊去撿,但掉到水裏的那一面還是被浸透了。

怕裏面的東西也被弄濕,他打開紙包把東西倒在手上,一條墜着轉經筒的綢帶滾了出來,正是戚寒做給他的白色哈達手鏈。

“怎麽在這……我不是扔了嗎……”

心頭一顫,傅歌立刻把手伸進紙包裏,從手鏈下面抽出了一張老舊的娟紙。

他當年做的,夾在畫冊裏、用來搪塞傅鎮英的那張娟紙。

正面是他畫的戚寒,背面,是alpha新寫不久的字跡,被折疊的前半段寫道——

【其實我也給自己做了一條手鏈,但我沒敢戴。

因為小歌說手鏈可以保佑人長命百歲,可我不行,我就要死了,婚禮是他留給我最後的期限。

我的小歌恨我入骨,籌謀多年,就差最後這一步了,我要幫幫他,不能讓他走得太辛苦。】

指尖一僵,傅歌的呼吸和心跳驟然停止。

被羽絨服包裹的身體如墜冰窟,沸騰的血液從腳底倒流回頭頂,幾乎把那雙不敢置信的眼睛撐爆。

“怎麽回事……”

“怎麽會這樣……他…他都知道……”

“他為什麽會知道……”

他知道我恨他,知道我的計劃……知道我要害他……知道我從始至終都一心想要他死?

那為什麽,還要往我的陷阱裏跳呢……

山頂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卷着積雪砸到墓碑上。

傅歌脫力一般跌倒在地,像一株被冰雪凍住的朱麗葉塔迎風折斷,花瓣掉落,蕊心枯萎。

雪粒子一堆一堆落到地上,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雪上,傅歌用凍僵的手拼命抹着濕透的臉。

眼睛被淚糊得什麽都看不清,他手忙腳亂地撿起被水浸爛的娟紙,一點點展開被折疊的下半段。

模糊的字跡在視野裏逐漸清晰——

【婚禮結束後,我就去自首。

我知道他快要演不下去了,甚至沾到我的衣角都會忍不住嘔吐。而且腺體買賣影響極大,我怕他計劃不周,會被我牽連。

死刑再所難免,是我合該受的。

遺物已收拾妥當,存放在404號房,望陳行能幫我收殓入葬,埋得離他遠一點。

在格聶神山過敏那晚,瀕死之前,我望着小歌騎馬離去的背影曾經想過,要不然,就不再掙紮了。

如果上天願意施舍我一個來生,或許可以讓那些事不再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我不想被人打,不想害怕針,不想爸爸死在我面前,不想有易感期,不想再失控,更不想……欺負他……

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稍微正常一點點的人。

我真的好想,好想,好好地愛他。

我想和他有一個家。】

--------------------

之前很多飽飽問,小歌報仇成功後真的能快樂嗎,其實他想要的從來不是快樂,他只想把仇恨撫平,安安靜靜度過此生,或許幾十年,或許幾十天,不用再被噩夢驚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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