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吟雪謠(下) (2)
想後,吟謠乃一介女流,手執重權自是不妥。”
她啜了口酒,審讀那一雙雙聽聞此言後瞬間變得深沉的眼睛。
何為邪魔,何為仁心;何為妖道,何為正道。是那個個清高姿态後淋滿濃稠污穢不堪入目的心思麽?是打着斬妖除魔旗幟背後卻是對長生不老的貪念,借正義名號為幌子的可鄙殺心麽?
“聖女自謙了,聖女在此主持大局撐住整個勾月,否則其他門派又會多生變故。畢竟人心難測……”
“人心難測。納蘭說得好,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她幽幽重複,象征勾月教主身份的那塊令牌就在她手中。“若誰能搶得這塊令牌,教主之位,便是他的了。”她素手輕揚,令牌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落了下去。
刀劍聲驟起。
她只是斟了一杯酒輕抿,眸底清冷,思緒渺然,已飛掠至十日之前的那個月夜。
……
冷月一鈎,她踏着滿地的清輝踽踽行來。
“你來了。”
月華盡數傾瀉而下,聽月笑如暖玉,清隽的眉眼镌刻了不為己知的柔和。
“勾月聖女……我想,是應該兌現這個身份的時候。”她微微遲疑,神情羞赧。
勾月教教主貴為聖子,勾月聖女則一直是教主所幸的女子……歷屆聖女,概是如此。
他沒有拒絕,畢竟,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等了足足八年。
他抱着她步入內殿,如霧的紗簾編織似真非真的幻夢,籠罩了所有真真假假的虛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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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不到的……你認為,在你毀了我族百人性命後,我成為聖女的目的,是什麽?”
如瀑的發絲遮住了她玲珑窈窕的身軀,眼睫低垂,眼睑下猶如蝶翼撲翅的淺影。她坐在他腿上,一頭青絲柔滑在她後背交織,像是彼岸花。
“你應該知道的,你和我一樣,都沒有愛。”她注視着他訝異的神情,纖纖玉指沿着他臉龐描畫,再是他的胸口。“這種情感太不真實,我和你同樣,只是索求安穩感和充實感。情愛,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需要。”
她先前吻他,唇齒上塗了劇毒。
“原來一直不是你殺了非顏。我也不該信你,即便我千方百計設計了這一切,證明你值得讓我信任。”
“信任是互相的。你的信任太貴重,我要不起。”她冷冷道。月色皎然,她擡起赤裸的雙臂,露出藕臂那一截細膩如瓷的肌膚。
那一處,雪色凝脂,純淨如月。
他禁不住氣血上湧,生生嘔一口黑血。
“這裏曾經綴有勾月聖女的守宮砂。”
聽月偏過頭,他低笑出聲,想不到他竟也有自嘲的一日。“你……”
“我不想帶着為你而留的朱砂留在他身邊。除夕夜之前,我把你想要的交給了他”她取過一旁的衣物,“五年前,你為此殺了我的族人,毀了本不威脅江湖的所謂魔教,就應該知道的。活下來的我只不過是威脅他的籌碼,也是你想要登上頂峰的途徑之一。而你,失算了。”
他苦澀地笑着,心口泛着一點點細微痛楚。“對……”
“你不會信任任何一個人,所以,你令非顏作為随侍來到我身邊,并且策劃雪山那一夜。你要讓我愛上他,然後……殺他。聽你命令親手除去所愛之人,真是世間少有的忠心。”她開始着衣,沒有放過他越來越痛苦的神情。
“不錯……”他下唇咬破,嘗到常年萦繞鼻端的血腥味,“可是……你錯了一件事,除夕那日,你聽到的那些,與非顏無關。”
當時笙雪殿內,說出那個謊言的人,只有他。他……本來,他該是讓她愛非顏深入骨髓,再殺了他以示對勾月教主的絕對忠誠,而後,他便信她,永不言棄。
可他居然嫉妒于他,嫉妒那個生來背負詛咒,為一個垂死女童願放下一身驕傲,以命換命甘受至毒之苦,不知能活過幾個明日的低賤魔子,塵夜。
“不得不說你做得很成功,這件事,我輸得很徹底。”她輕輕撥弄胸前如水順滑的青絲,及膝墨發包覆着女子姣好玲珑的曲線,她是那般漫不經心地垂着眼,黛眉翦水,櫻唇半彎,天然而成的妩媚。“可你卻漏算了這顆棋子的私心,你總以為一切都逃不脫你翻雲覆雨手,可你卻因疏忽他,在這生死場上輸得一幹二淨。你且看好這百年勾月如何毀在我手上,當年殺我族人的蝼蟻又會如何亟不可待地想要取代你的地位,一邊吊唁早逝的勾月教教主,一邊在你屍骨未寒頭七未過的時候,踩着你的新墳成了笙雪殿的新主人。”
非顏說要讓她恨他。那一夜,她真的恨他入骨。最終他死于她手杜絕了聽月所有猜忌,她就踏着他的血骨放手一搏,踩着他鋪好的路突破四大護法的防備,而今他卧九泉下,她就操縱這盤局,走完給他看,看她覆了這天地。
“四大護法從頭至尾無心叛教。非顏從你密令殺之,可你不會想到傳聞四大護法有逆反之心是他散播,慕容山莊信物也是他交托,你猜忌心重寧錯殺不可放其一,斷了自己的左臂右膀。否則,你怎能死在我手裏。”
說來可笑,她知曉這一切,也是源于那封信,他不想讓她看到的那一封。
“你曾經讓他如此痛苦,那麽如今,便輪到你來嘗受此等滋味罷。這種痛,很快,比不上他承受的萬分之一。”
她披上裘衣,清絕的身影半明半昧,隐于一片夜色。
“果真,絕情不過女兒身。護法曾說你為禍水,包含禍心,我不該不信他。”
“我又何能及你萬分之一。你借由謀害聖女之名殺了碧落,因為知曉她心中有你而無所顧忌。她的愛卑微到入了塵埃,甚至放棄了侍妾的身份作為我的侍女,為你安排了這局棋。”
“可是絕情如我,又何嘗無錯。非顏是我殺的。”
【拾伍、仍是,錯了嗎……】
她随風步去,似那握不住摸不着無法掌控的清風。
已經無力再動唇說什麽,他平靜地凝着一片皎月,眸底波光粼粼。
不是不想信。
坐上教主之位,經歷太多爾虞我詐,他已無能力再去相信什麽。
當年只求自保,眸底一片清亮的少年。只求一方寧靜,認真舞劍的少年。曾經欣賞過世間美麗之物,并且感嘆世界之美的那個少年。單純的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少年。
人心變幻,太快。欺騙太多,無法信任的東西太多,鮮血太多,殺戮太多。
師父對他說,若想活下去,便定要讓自己成為一把劍,劍刃寒如烈風,冷如冰雪破滅長空的好劍!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确實成了一把最好的劍。劍鞘頂端圓潤無比,其下暗藏着致命的刀刃,一擊便可奪命。人人皆謂他少年才銳,見不到他是如何歷經教中屢次铤而走險闖出無數生死關,
因為他知道信一次,便是死一次。
他早沒了心,這世間的一切逼着他剜出胸下的心,一口一口把自己的心吞噬嚼爛。
洛聽月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夠留的一方寧靜……是也非也?贏得所謂威望,誅殺本無過錯卻冠名邪教的教派,錯也非也?直至座上最高那一點,把酒聞鳳簫,談笑肆意,可信之人,卻再無一人——再無一人能與他把酒言歡,登樓賦新詞,數男兒風流意氣。
他沒有錯,只錯在信了她那麽一次。錯的是她,是她的指間銀雪殺了塵夜;錯的是塵夜,錯在當初選擇為她服蠱的路。
他沒有錯。
本想,此生,真正信你,一直那麽信下去——而後,便要你伴我往生不離。
可仍是錯了嗎?
他只不過是那個生着凡人骨卻入九重天雲深處的人,不得不陷落于腌臜泥潭,不得不步步算計,一步踏錯,就是粉身碎骨。而今這個只手遮天的凡夫俗子打回了原貌,想尋一個人與他共煮綠蟻酒,圍坐篝火前,讓那人間煙火把臉龐照亮,殊不知他萬般渴望擁有的早已在那些無光的時日隕落消逝。
他想笑,唇角卻如壓着千鈞巨石般翹不起,這些年他一直笑貌相對,實則已忘了怎麽去笑了。吟謠說得很對……是他自欺,欺人。
他倦了,再睜不開眼,如此罷了。
勾月教主洛聽月突發奇疾,一夜暴斃。
旬日後的今日。
吟瑤坐在這個人人争搶趨之若鹜的位置,冷眼将所有覆滅。
刀光劍影,盛名權勢在不同人沾滿鮮血的五指上滾動,從不停留。一人搶得,身後便早有致命一刀相侯,已經分不清是誰的刀劍冷兵,誰的利欲熏心。笙雪殿上血流成河,當最後一人傷痕累累,一手緊握着那塊令牌,一手攀着無數具停止抽搐的屍首爬出那厮殺場,銀雪的冷鋒準确無比地劃破了他的喉口。
酒觯從指間滑落,座上的修羅之女自始至終噙着一抹傾城微笑,她衣袂翩然,信步從鮮血路踏過,眉眼含豔。
數月後,江湖上傳出關于勾月教流言,慕容山莊為首的武林世家,一舉揭開一年前慕容莊主極數名長老中毒的真相。
慕容莊主手中鐵證确鑿,原是一年前臨豐城百草堂訪客交付之物。
其居心叵測,過往所行所為令人不齒。勾月教就此也成為江湖腥風血雨中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
雪姬吟瑤留給江湖的是一個永遠未解的謎。
她喚曲洛凝,如今除她,無人再知曉這個名字。
【拾陸、今生緣,前生劫,俗世因果宿命】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衣袂素白的女子,宛如江南西湖之上的水蓮,清然絕姿,淡漠出塵。如同初雪的澄澈眸底倒映出一方寧靜的香臺,她微微低下頭,虔誠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爐之中。
那一端,是悲憫衆生的觀世音,蓮花寶座上指做蘭花,手持淨瓶,看穿了世間紅塵夙願,一笑而已。
“洛施主。”
青色布衣的慈心師太平靜地注視眼前的女子,佛殿之外,傳來一遍遍吟唱,鐘聲杳杳,傳遍清聖佛音。人心種種,愛嗔癡,貪憎怨,皆溶一池淨水。
“施主執念太深,心魔深種。”
洛凝道:“師太既然早已看出,便不多作答。不知我等污穢之人入此地,是否擾了觀世音佛法眼,又怎能再說什麽。”
目光滄桑的老尼複凝了她眼,默然少頃,只是嘆聲道:“施主,請随貧尼來。”
她随她步過曲折的長廊,枯枝錯落,細碎的陰影投下,在她精致的容顏上徐徐流動。
她帶她來至一處清潭。長者曾說,一池水,水中人影,各人所見各人異同。潭裏女子亦靜靜回望,身後是一望無邊的蒼穹。
“施主所念之事,無人能助你。我佛慈悲,可渡蒼生之苦,卻渡不得的便是蒼生心中自尋苦來。”老尼虔誠而睿智。
“既然施主所念之人望施主一生心無旁骛,何苦又自尋煩惱。”師太淡淡撥動着佛珠。“今生之緣,前生之劫。是劫是緣,施主心中自有定數,且聽貧尼妄言,放下最好。”
“多謝師太金言。”她牽起唇角,福身,盈盈一拜。
雪蓮山。
洛凝散開了發絲,潑墨般染上了素色的衣。遠眺,是一片澄然蔚藍的寂天,那是聖潔純淨到讓人自慚形穢的顏色。遠處傳來了幽幽清冽的梅香。仿佛是伴随着冬日最後一場細雪,一并而來的,上天最後的眷顧。
他終是不舍她一個人的。
沉靜的眸底泛開了一道道漣漪,繼而,是燦若繁星的欣喜光亮。她小心伸出潔白的手,掌心輕輕地托起那一片如羽輕重的雪花,看着它立刻消散歸于一顆渺小的水滴。
回眸,恍若隔世。
一瞬,一生。一念,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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