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吟雪謠（外傳） (1)

【外：塵夜】

雪夜。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雪落紛飛的一個夜。

那少女白衣如雪，澄澈的眸如兩灣清冷的幽月，一如天界扶桑的神子，纖長身影猶如是由雪點妝而成，看不分明。他踏着皎皎皓雪向她走去，光與影的交織，冥冥間仿若就是宿命的絲線。

“雪族神子，曲洛凝。”他微微勾唇。

額上印記道盡她身份，她先略驚，随而抿了抿唇。“這裏的梅花很美。”她淡淡道，眉心微蹙，“我本無意驚擾少教主，很快離開。”

笛音複起。他半阖雙目，纖長的指起落着，奏出天地間渺渺音律。

雪族，世代隐居山谷之中，為的便是避開俗世傳聞雪族神子身攜至寶一說。然，旬日前，仍是被正派的勾月教以除邪教之名滅了全族。為首之人，正是江湖上人人敬其三分的勾月少年教主，洛聽月。

她是如何離開那一片血色的酴醾煉獄，他不得而知，想必又是一個絕望到極點的過往。

魔教正殿。

張揚的紅連綿似火，他手把青玉杯獨坐一隅，任它殿中歌舞升平，笙簫絲竹不已。絕代風華的絕致妖冶。似笑非笑飲茶微啜，邃若孤星涼夜的眸光不着痕跡流連殿上，未幾停頓在一處，再而斂眉。

那名少女靜靜坐于殿側。一片塵世的喧嚣之中，仿佛，便是最靜谧的天池聖水，幽幽清絕。

他對上爹爹的眸，那是難以見底的深淵。

之後魔教教主聞人絕，他的爹爹，便令他自今日起，成為雪族神子的神使。

她命，即他命。這是雪族和魔教世代的契約。

她選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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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遞給她銀雪，而後抽出了長歌之劍，眸中流轉着琥珀色的凝光。“活下來，是你的選擇，不是我的。你向來不會輕信他人……那麽，信你自己罷。”

她稚嫩清麗的容顏微微皺着，深深地看着他的顏，只是接過了那把銀雪，再伸出手将劍放在了身側。“我信你。”

“我不喜歡，自己的命運被束縛在誰的手上。”他淡淡勾唇，擡眸望向遠處那一片長空，發絲恣意勾畫飛揚，美得仿若夜魅。

她微微笑了笑，小小的手輕柔的撫着劍柄，道：“我也不喜歡的……可是，我活在這世上一日，命運便是注定，何嘗輪到我去選擇什麽。”他第一次，從她的眸中看到了怃然的味道。

“不要去相信它就好……我倒是比較傾向于，現在這個是洛凝，不是什麽雪族神子。”他輕巧地翻身坐于亭上，發絲略向後傾瀉開來，幾分不羁落拓。

她不解地擡頭看着他随意的身影，目光觸及他伸出來的指，眉間浮現幾許遲疑。“聞人塵夜？”

四月的櫻，淺淺地飄落。他微微垂首，發絲順勢蜿蜒而下，深邃的眸中镌刻着她略帶幾分訝色，未束的情絲被風揚起，零散貼在頰邊的模樣。

“我拉你上來。”

她緩緩伸出手，踟蹰地，牢牢地，握住了他的。

亭上美景，仿佛仙境落入了凡間，褪去了塵世多添的幾許顏色，樸素而雅致。

雪族聖子，素來便是孤身一人，肩負所謂神子的職責，獨立風雪，卻無人能伴的這個宿命。他不信宿命，因為至少現在他在她身邊，就不會讓她獨自一人在那一片孤寂的夜色中自生自滅。

不相信因果宿命。我只要，信你便好了。

他的，亦是她的心念，那一瞬，在櫻花飄落的這個春日，明媚的蕩漾開來。

又是一年飛雪。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掌心的雪花，輕輕吹着，就仿佛，是一片片驚鴻之羽。而後，她收攏起散亂的發，清淺盈開了淡淡的笑靥。

“又下雪了呢……夜，真的很美。”她站在雪中，展開雙臂悠悠旋舞，雪地上留下串串淚的痕跡。

他不禁失笑：“你何時起如此愛調笑我的。”

“不想和別人一樣叫你塵夜。”面色微紅，她停下步伐，靜靜走至他面前，澄澈如雪的眸有着難得的悵然。腰側的那塊司南玉佩，是他贈與她的，紅色的絲帶随風飄蕩着。

他曾笑說，若你尋不到我，帶着它便好。她從不離身。

“叫你非顏好不好？”

他和緩拂去了她發間夾雜的冰晶雪露。

“……好。”

他以為，是她無心的二字。

她真正所想，是因為他的容顏美似非人，如同月妖，更是她的獨一無二。

而後，重新燃起的，是搖曳往複的仇恨之火。生與死，愛與恨，如此循環不息。

那是有生以來，最寒冷的一場雪。當血和雪混合在一起，如同雪蓮紅蓮的曼舞蜿蜒，将是如何一種絕致的美和絕望。

他和她回到教中時，所見，便是血流成河，一片修羅煉獄的場景。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如此肅殺。名為複仇者的長歌破月，便是毫不留情展露鋒芒，瞬息間取了孰人性命。

但她卻知道。當回到家，本欲急着見到思念已久的至親，渴望着溫暖氣息取代了冷風的冰霜，看到的是親人躺倒在血泊中，至今不能瞑目的冰涼如雪的屍首，成片的雪，漸漸将存在他們的存在湮沒，直至完全消散的這種滋味。

“放開我，非顏。”

她終是如此說了。

因為，勾月教衆之間的那個青如溫玉的男子，借口滅去魔教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她，傳聞中的雪族神子。她沒有猶疑，松開了他緊握的手。

她不是不知道啊……他的劍法，已然可淩駕江湖中人之上，武學造詣也已頗深。

可是，她怕……怕他一人敵數十者，寡不敵衆；怕他無法敵過聽月……

她無法再想下去。

如果，能讓你活下來……讓我走。

他死死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帶入懷中。

“死也不放。”

“只有你了，不能再失去更多。”

可是，我也一樣，只有你了，不能再失去。你……懂麽？

……

聽月那一劍，本來，便是要了結他性命的。她替他擋下了這一劍。

當那把劍，塗着毒從她肩頭洞穿的時候，仿若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下來。放大後立刻收縮的瞳孔映着她最後蒼白的笑顏，還有，她眉心那朵血櫻。她曾說，如若你找不到我了，記得，眉心那朵櫻，便能尋着我。他卻再也尋不到她，如何能尋回她呵……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怎麽可以讓他殺了你。

她凄絕地勾唇，兩汪凝寂幽然的翦水，開始漸漸分散而去。她伸出手，最後，輕輕貼上他的臉龐，小巧柔軟的唇，緩緩印上他的下颌。

“這樣走……很好……你懷裏，很溫暖……到了那裏以後，就不會冷了……”

她含笑着合了眸，仿佛做完了一個很長的夢，接下來，便是迎接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再也……喚不回她了。

他幾近瘋狂。

當整個世界都破碎崩壞，想要拾起滿地碎片拼湊出一個圓滿，卻發現，它從不容你拾起，只留下了無邊的深淵和絕望。他如同對待最珍愛的寶物，輕柔地抱起宛若沉睡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勾月教主那一劍，本就不是為了讓我死。”他聲線寒冷，如同冰封般，大漠蒼茫的寒風。

“不錯。”洛聽月淡雅地笑着，“我需要塵夜，也需要雪族神子，因此，她會留下。”

“你處處算計是為了什麽我不感興趣，我只要她活着。”

條件，是他服下離心蠱，再用蠱毒引血，引出她體內的餘毒。這是她活下去的代價。

離心蠱，離心之人，又怎能活下去。他的時間，只有短短一歲光陰。而中離心之毒者，即便毒解生還，所忘掉的，便是心中最珍貴的回憶。

接過那把匕首，他沒有遲疑。

雪色的腕上展開了一道猙獰的血痕，微微卷翹，蔓延出深黑色的血液。他揚起唇角，任憑體內開始肆虐一波波越來越甚的苦楚疼痛。

“凝……活下去，無論在哪裏……都要，活下去……”

他用他的死，換了她的生。一同，她用她的執念，替他擋下了那把毒劍。

聽月帶走了她，這本便是他此行的目的。此後，曲洛凝将不複存在。就像塵夜，在她倒在他懷中那刻起，就已經徹徹底底，成為了非顏。

他取回了她身側的司南玉佩。如若他再也無法見到她，那麽，關于他的一切，就盡數從她記憶中抹去罷，再也無需這些蒼白的羁絆。

離心蠱是絕毒，固然無解。

直至，他遇上了蘇葉。當那個宛若谪仙的男子斂眉提及那唯一的方法之時，眉目中隐藏的憂色和不贊同的神情，還是未能阻擋他選擇如此為之。

“以相生相克之毒互相牽制，便可和常人一般再活下去。然而……你少時便識藥性，兩種絕毒相克之苦，當是如何，難以想象。”

他只是莞爾。

“我想活下來……見她一面。”

即便，就算她忘了他……他只想伴着她，至少下雪的時候，能夠喚她一聲，能夠拂去她發間雪，能夠替她披上一件衣。如此簡單，卻又難以實現的奢望。

兩毒在體內融合，極致的痛楚，一月發作一次。痛如刻骨，苦如蝕心。任是蘇葉，亦是無法看他藥性發作之時，只能借由身體上的傷痛來緩解的癫狂。

可，他想見她啊……

五年裏，一年十二月，五年的如是六十月，千千百百個日夜。

再見，她已是吟瑤，已然不再記得他，不再記得非顏。

終局（洛凝&塵夜）

雪落，涼如水，天色殁。

“雪族神子最重要的，便是拂曉之血，清玉之心。”

曾經的雪日，娘盤起膝頭盤桓的烏絲，手執玉簪，輕輕将發盤起，一舉一動都是傾國的風華。她乖乖坐在一旁，默默注視着眼前的娘。傾國傾城之色，殃國紅顏之貌。她不懂得，向來清冷如雪少言寡語的母親大人，今日喚她來此又是為何。

“凝兒，伸手。”她垂下眸照辦了，晚霞的餘光，淡淡地流連在濃密的羽睫上，浮華而虛幻。娘挽起半截水袖，一指點上她的守宮砂，妖如紅蓮。

“這便是拂曉之血，凝兒，你所要守護的最珍貴的東西。”絕色的顏緩緩放大，她被娘擁在懷中，蔓延着一種莫名的酸楚。“雪族不能颠覆滅族之命，也萬萬不能将此物交于心懷不軌者手中。我族今後只餘你一人，今日，我便要你成為雪族神子，然後，逃出去……”

她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不！”雪族神子更替，唯有抹去前任神子所守護的拂曉之血，清玉之心！

娘唇畔含笑着，緩緩撫着她的發，長時未言。

“雪族既然已滅……你為自己活着罷……哪怕孤獨一生便是宿命，哪怕注定無人能伴身側，我的凝兒，仍要好好的。”

不！

“拂曉之血失去效用……把它，交給你最重要的，想要守護生世的男子……”

她的娘親，反手取過簪子，毫不猶疑地插入了心口。

之後。

迎來的那個新月之夜。

她至死都無法忘卻，那個青衣溫潤的男子，帶着漠然毫無波瀾的神色，滅了正個雪族。就此，仇恨烙在心裏，永不褪色。

夜下，她仿若瘋了，在風雪中飛奔逃出了這片煉獄。娘告訴她，去魔教，去魔教！也是，雪族傳為妖門邪道遭人唾棄，為首滅族一人更是江湖上人人誇耀的少年英才勾月教主聽月，何處能容她？何處！何處！

那一片旖旎的月色下，她眼前一片混沌，氣已若游絲沉浮，終于在看到魔教圖騰之後，昏沉地倒在了雪中。

……

只裹了一件冷紗衣，吟瑤緩緩地将手貼上了窗棂，所觸及的便是一片冰涼。夜色無邊，杳杳傳來笛音淺淺，不絕于耳，靜谧之後卻仿若失魂落魄，再也聽不進萬籁。

她失神地在庭中看見他。

“不冷麽？”他的話語很輕很輕。沒有猶疑解下身上紫裘，不容她拒絕披在她身上，動作仿若是熟稔于心，自然而毫不突兀。

“冷。”她維持着一貫清冷的神情，重重點點頭簡短地道。與之不符的是纖細的玉臂所作出的動作，理所當然的繞過他未束頗顯零亂的發絲，緊緊交叉在他身後保持一個相擁的姿勢。

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小小的她，擁了滿身冰涼的雪，半帶撒嬌地鑽入他懷中，嗅着淡淡的梅香。

眸底深處搖曳開如同星子般閃爍的喜悅，伴随着隐隐澀然，緩緩流轉着。遲疑片刻，他仍是選擇——收攏雙臂，将她擁在身心深處。她的全部。

若天地都不容我……我也只知曉，無論如何，此處仍是容我的，今生今世，或者生生世世。

若天地都不容你……我也只知曉，無論如何，此處只容你一人，今生今世，或者生生世世。

“以後莫要子時出殿，太涼，再者，你素來畏冷。”勾一縷墨絲置于她耳後，他眼神軟如柔雪，“若要尋我……我，便一直，在這裏。”

她驀然不知如何言語，只覺如鲠在喉，斂了那方微泛漣漪的心池。低下頭，她将所有情緒埋入了他懷中。“顏……”

她想問，若是可以，可不可以一直……為我而留。

因為太過彷徨，那片片流光溢彩般的紫，每每望去，就仿若消逝離去，似夢，似幻。好似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他的梅香，習慣了他的笛音，習慣了他的輕喚，習慣了他似笑非笑，卻如天人之姿的絕絕笑顏。

她很少如此喚他。

“嗯。”“無事……只是想叫你而已。”

能感受到身後她的指越發加大的力度，他的聲溶入了一絲淺淺的沙啞：“還不進去，要我抱你進殿麽？”

他不是沒有抱她進去，只是那一次，是在白日。

“不用。”她勾唇，眼神柔軟。仿若無骨的手緩緩執起他的，纖細的指熟稔貼合在他的指縫間，十指如斯毫無空隙，好像這一處，本來就是為她而留。

十指相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我帶你進去。”

笑容放大一點，她稍稍用力牽起他的手，趁他微怔，便帶他進了清雪殿。

他淡淡的目光停頓在交握的雙手之上，修長的指微松了一下，而後斂起她的，緊緊地。就此，不會放開。

……

霧色氤氲，濯然的一片月華浸入她宛如黑瀑的發絲，順着優美的頸蜿蜒而下，沒入水中。她半垂眼簾，纖弱的肩如若凝雪，襯得烏發愈加奪目。

她緩緩從水中步出，取過一旁的白紗裹身，半濕的發随着未幹的水珠，一同将她完美的身描畫無疑，美得聖潔非常。綻開抹淡淡的笑靥，她靜靜向他走去，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分明的刺目。

他低頭，夜眸流轉着繁星萬千，而後深深吻上她的唇。她澀澀回吻，依偎在他溫暖的懷，默默合上了雙眸。

清玉之心，拂曉之血，她早已一并交給他。

她不相信雪族的那個傳說，卻依然，選擇了這麽做——信這麽一次。

所以，在那一日，她去了那裏，雪蓮山與天色連接那方空茫顏色。

夢裏夢外，是他如若妖梅的絕美笑靥，暖暖入心，夾雜着那一曲穿透了千年的梅花三弄。

“兜兜轉轉，終是尋回了你。”

（終）

【外：塵夜】

雪夜。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雪落紛飛的一個夜。

那少女白衣如雪，澄澈的眸如兩灣清冷的幽月，一如天界扶桑的神子，纖長身影猶如是由雪點妝而成，看不分明。他踏着皎皎皓雪向她走去，光與影的交織，冥冥間仿若就是宿命的絲線。

“雪族神子，曲洛凝。”他微微勾唇。

額上印記道盡她身份，她先略驚，随而抿了抿唇。“這裏的梅花很美。”她淡淡道，眉心微蹙，“我本無意驚擾少教主，很快離開。”

笛音複起。他半阖雙目，纖長的指起落着，奏出天地間渺渺音律。

雪族，世代隐居山谷之中，為的便是避開俗世傳聞雪族神子身攜至寶一說。然，旬日前，仍是被正派的勾月教以除邪教之名滅了全族。為首之人，正是江湖上人人敬其三分的勾月少年教主，洛聽月。

她是如何離開那一片血色的酴醾煉獄，他不得而知，想必又是一個絕望到極點的過往。

魔教正殿。

張揚的紅連綿似火，他手把青玉杯獨坐一隅，任它殿中歌舞升平，笙簫絲竹不已。絕代風華的絕致妖冶。似笑非笑飲茶微啜，邃若孤星涼夜的眸光不着痕跡流連殿上，未幾停頓在一處，再而斂眉。

那名少女靜靜坐于殿側。一片塵世的喧嚣之中，仿佛，便是最靜谧的天池聖水，幽幽清絕。

他對上爹爹的眸，那是難以見底的深淵。

之後魔教教主聞人絕，他的爹爹，便令他自今日起，成為雪族神子的神使。

她命，即他命。這是雪族和魔教世代的契約。

她選擇了他。

他遞給她銀雪，而後抽出了長歌之劍，眸中流轉着琥珀色的凝光。“活下來，是你的選擇，不是我的。你向來不會輕信他人……那麽，信你自己罷。”

她稚嫩清麗的容顏微微皺着，深深地看着他的顏，只是接過了那把銀雪，再伸出手将劍放在了身側。“我信你。”

“我不喜歡，自己的命運被束縛在誰的手上。”他淡淡勾唇，擡眸望向遠處那一片長空，發絲恣意勾畫飛揚，美得仿若夜魅。

她微微笑了笑，小小的手輕柔的撫着劍柄，道：“我也不喜歡的……可是，我活在這世上一日，命運便是注定，何嘗輪到我去選擇什麽。”他第一次，從她的眸中看到了怃然的味道。

“不要去相信它就好……我倒是比較傾向于，現在這個是洛凝，不是什麽雪族神子。”他輕巧地翻身坐于亭上，發絲略向後傾瀉開來，幾分不羁落拓。

她不解地擡頭看着他随意的身影，目光觸及他伸出來的指，眉間浮現幾許遲疑。“聞人塵夜？”

四月的櫻，淺淺地飄落。他微微垂首，發絲順勢蜿蜒而下，深邃的眸中镌刻着她略帶幾分訝色，未束的情絲被風揚起，零散貼在頰邊的模樣。

“我拉你上來。”

她緩緩伸出手，踟蹰地，牢牢地，握住了他的。

亭上美景，仿佛仙境落入了凡間，褪去了塵世多添的幾許顏色，樸素而雅致。

雪族聖子，素來便是孤身一人，肩負所謂神子的職責，獨立風雪，卻無人能伴的這個宿命。他不信宿命，因為至少現在他在她身邊，就不會讓她獨自一人在那一片孤寂的夜色中自生自滅。

不相信因果宿命。我只要，信你便好了。

他的，亦是她的心念，那一瞬，在櫻花飄落的這個春日，明媚的蕩漾開來。

又是一年飛雪。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掌心的雪花，輕輕吹着，就仿佛，是一片片驚鴻之羽。而後，她收攏起散亂的發，清淺盈開了淡淡的笑靥。

“又下雪了呢……夜，真的很美。”她站在雪中，展開雙臂悠悠旋舞，雪地上留下串串淚的痕跡。

他不禁失笑：“你何時起如此愛調笑我的。”

“不想和別人一樣叫你塵夜。”面色微紅，她停下步伐，靜靜走至他面前，澄澈如雪的眸有着難得的悵然。腰側的那塊司南玉佩，是他贈與她的，紅色的絲帶随風飄蕩着。

他曾笑說，若你尋不到我，帶着它便好。她從不離身。

“叫你非顏好不好？”

他和緩拂去了她發間夾雜的冰晶雪露。

“……好。”

他以為，是她無心的二字。

她真正所想，是因為他的容顏美似非人，如同月妖，更是她的獨一無二。

而後，重新燃起的，是搖曳往複的仇恨之火。生與死，愛與恨，如此循環不息。

那是有生以來，最寒冷的一場雪。當血和雪混合在一起，如同雪蓮紅蓮的曼舞蜿蜒，将是如何一種絕致的美和絕望。

他和她回到教中時，所見，便是血流成河，一片修羅煉獄的場景。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如此肅殺。名為複仇者的長歌破月，便是毫不留情展露鋒芒，瞬息間取了孰人性命。

但她卻知道。當回到家，本欲急着見到思念已久的至親，渴望着溫暖氣息取代了冷風的冰霜，看到的是親人躺倒在血泊中，至今不能瞑目的冰涼如雪的屍首，成片的雪，漸漸将存在他們的存在湮沒，直至完全消散的這種滋味。

“放開我，非顏。”

她終是如此說了。

因為，勾月教衆之間的那個青如溫玉的男子，借口滅去魔教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她，傳聞中的雪族神子。她沒有猶疑，松開了他緊握的手。

她不是不知道啊……他的劍法，已然可淩駕江湖中人之上，武學造詣也已頗深。

可是，她怕……怕他一人敵數十者，寡不敵衆；怕他無法敵過聽月……

她無法再想下去。

如果，能讓你活下來……讓我走。

他死死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帶入懷中。

“死也不放。”

“只有你了，不能再失去更多。”

可是，我也一樣，只有你了，不能再失去。你……懂麽？

……

聽月那一劍，本來，便是要了結他性命的。她替他擋下了這一劍。

當那把劍，塗着毒從她肩頭洞穿的時候，仿若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下來。放大後立刻收縮的瞳孔映着她最後蒼白的笑顏，還有，她眉心那朵血櫻。她曾說，如若你找不到我了，記得，眉心那朵櫻，便能尋着我。他卻再也尋不到她，如何能尋回她呵……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怎麽可以讓他殺了你。

她凄絕地勾唇，兩汪凝寂幽然的翦水，開始漸漸分散而去。她伸出手，最後，輕輕貼上他的臉龐，小巧柔軟的唇，緩緩印上他的下颌。

“這樣走……很好……你懷裏，很溫暖……到了那裏以後，就不會冷了……”

她含笑着合了眸，仿佛做完了一個很長的夢，接下來，便是迎接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再也……喚不回她了。

他幾近瘋狂。

當整個世界都破碎崩壞，想要拾起滿地碎片拼湊出一個圓滿，卻發現，它從不容你拾起，只留下了無邊的深淵和絕望。他如同對待最珍愛的寶物，輕柔地抱起宛若沉睡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勾月教主那一劍，本就不是為了讓我死。”他聲線寒冷，如同冰封般，大漠蒼茫的寒風。

“不錯。”洛聽月淡雅地笑着，“我需要塵夜，也需要雪族神子，因此，她會留下。”

“你處處算計是為了什麽我不感興趣，我只要她活着。”

條件，是他服下離心蠱，再用蠱毒引血，引出她體內的餘毒。這是她活下去的代價。

離心蠱，離心之人，又怎能活下去。他的時間，只有短短一歲光陰。而中離心之毒者，即便毒解生還，所忘掉的，便是心中最珍貴的回憶。

接過那把匕首，他沒有遲疑。

雪色的腕上展開了一道猙獰的血痕，微微卷翹，蔓延出深黑色的血液。他揚起唇角，任憑體內開始肆虐一波波越來越甚的苦楚疼痛。

“凝……活下去，無論在哪裏……都要，活下去……”

他用他的死，換了她的生。一同，她用她的執念，替他擋下了那把毒劍。

聽月帶走了她，這本便是他此行的目的。此後，曲洛凝将不複存在。就像塵夜，在她倒在他懷中那刻起，就已經徹徹底底，成為了非顏。

他取回了她身側的司南玉佩。如若他再也無法見到她，那麽，關于他的一切，就盡數從她記憶中抹去罷，再也無需這些蒼白的羁絆。

離心蠱是絕毒，固然無解。

直至，他遇上了蘇葉。當那個宛若谪仙的男子斂眉提及那唯一的方法之時，眉目中隐藏的憂色和不贊同的神情，還是未能阻擋他選擇如此為之。

“以相生相克之毒互相牽制，便可和常人一般再活下去。然而……你少時便識藥性，兩種絕毒相克之苦，當是如何，難以想象。”

他只是莞爾。

“我想活下來……見她一面。”

即便，就算她忘了他……他只想伴着她，至少下雪的時候，能夠喚她一聲，能夠拂去她發間雪，能夠替她披上一件衣。如此簡單，卻又難以實現的奢望。

兩毒在體內融合，極致的痛楚，一月發作一次。痛如刻骨，苦如蝕心。任是蘇葉，亦是無法看他藥性發作之時，只能借由身體上的傷痛來緩解的癫狂。

可，他想見她啊……

五年裏，一年十二月，五年的如是六十月，千千百百個日夜。

再見，她已是吟瑤，已然不再記得他，不再記得非顏。

終局（洛凝&塵夜）

雪落，涼如水，天色殁。

“雪族神子最重要的，便是拂曉之血，清玉之心。”

曾經的雪日，娘盤起膝頭盤桓的烏絲，手執玉簪，輕輕将發盤起，一舉一動都是傾國的風華。她乖乖坐在一旁，默默注視着眼前的娘。傾國傾城之色，殃國紅顏之貌。她不懂得，向來清冷如雪少言寡語的母親大人，今日喚她來此又是為何。

“凝兒，伸手。”她垂下眸照辦了，晚霞的餘光，淡淡地流連在濃密的羽睫上，浮華而虛幻。娘挽起半截水袖，一指點上她的守宮砂，妖如紅蓮。

“這便是拂曉之血，凝兒，你所要守護的最珍貴的東西。”絕色的顏緩緩放大，她被娘擁在懷中，蔓延着一種莫名的酸楚。“雪族不能颠覆滅族之命，也萬萬不能将此物交于心懷不軌者手中。我族今後只餘你一人，今日，我便要你成為雪族神子，然後，逃出去……”

她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不！”雪族神子更替，唯有抹去前任神子所守護的拂曉之血，清玉之心！

娘唇畔含笑着，緩緩撫着她的發，長時未言。

“雪族既然已滅……你為自己活着罷……哪怕孤獨一生便是宿命，哪怕注定無人能伴身側，我的凝兒，仍要好好的。”

不！

“拂曉之血失去效用……把它，交給你最重要的，想要守護生世的男子……”

她的娘親，反手取過簪子，毫不猶疑地插入了心口。

之後。

迎來的那個新月之夜。

她至死都無法忘卻，那個青衣溫潤的男子，帶着漠然毫無波瀾的神色，滅了正個雪族。就此，仇恨烙在心裏，永不褪色。

夜下，她仿若瘋了，在風雪中飛奔逃出了這片煉獄。娘告訴她，去魔教，去魔教！也是，雪族傳為妖門邪道遭人唾棄，為首滅族一人更是江湖上人人誇耀的少年英才勾月教主聽月，何處能容她？何處！何處！

那一片旖旎的月色下，她眼前一片混沌，氣已若游絲沉浮，終于在看到魔教圖騰之後，昏沉地倒在了雪中。

……

只裹了一件冷紗衣，吟瑤緩緩地将手貼上了窗棂，所觸及的便是一片冰涼。夜色無邊，杳杳傳來笛音淺淺，不絕于耳，靜谧之後卻仿若失魂落魄，再也聽不進萬籁。

她失神地在庭中看見他。

“不冷麽？”他的話語很輕很輕。沒有猶疑解下身上紫裘，不容她拒絕披在她身上，動作仿若是熟稔于心，自然而毫不突兀。

“冷。”她維持着一貫清冷的神情，重重點點頭簡短地道。與之不符的是纖細的玉臂所作出的動作，理所當然的繞過他未束頗顯零亂的發絲，緊緊交叉在他身後保持一個相擁的姿勢。

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小小的她，擁了滿身冰涼的雪，半帶撒嬌地鑽入他懷中，嗅着淡淡的梅香。

眸底深處搖曳開如同星子般閃爍的喜悅，伴随着隐隐澀然，緩緩流轉着。遲疑片刻，他仍是選擇——收攏雙臂，将她擁在身心深處。她的全部。

若天地都不容我……我也只知曉，無論如何，此處仍是容我的，今生今世，或者生生世世。

若天地都不容你……我也只知曉，無論如何，此處只容你一人，今生今世，或者生生世世。

“以後莫要子時出殿，太涼，再者，你素來畏冷。”勾一縷墨絲置于她耳後，他眼神軟如柔雪，“若要尋我……我，便一直，在這裏。”

她驀然不知如何言語，只覺如鲠在喉，斂了那方微泛漣漪的心池。低下頭，她将所有情緒埋入了他懷中。“顏……”

她想問，若是可以，可不可以一直……為我而留。

因為太過彷徨，那片片流光溢彩般的紫，每每望去，就仿若消逝離去，似夢，似幻。好似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他的梅香，習慣了他的笛音，習慣了他的輕喚，習慣了他似笑非笑，卻如天人之姿的絕絕笑顏。

她很少如此喚他。

“嗯。”“無事……只是想叫你而已。”

能感受到身後她的指越發加大的力度，他的聲溶入了一絲淺淺的沙啞：“還不進去，要我抱你進殿麽？”

他不是沒有抱她進去，只是那一次，是在白日。

“不用。”她勾唇，眼神柔軟。仿若無骨的手緩緩執起他的，纖細的指熟稔貼合在他的指縫間，十指如斯毫無空隙，好像這一處，本來就是為她而留。

十指相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