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殇魂引(上) (1)
短篇三:殇魂引
人物:鎖月、冰炎
序:
冰炎猶記得劍身斷裂的那一剎。
劍氣森森冷冷,從發際破空而來,涼意順着面頰入心,抵達最脆弱的一處。鎖月的神情依舊淡漠,眼底卻噙着溫軟,一如他纖長飄舞于風中的發絲——像一卷輕盈的淡藍銀白瓊花紋錦緞,她恍惚地想,也很像春蠶吐出的絲,完好把她的怯弱退避懶散包裹起來,風霜雨露都不必經受,可她卻是第一次這樣親昵地感受到他的發絲。
“小炎。”
他如是輕輕喚了聲,已成兩截的劍身從半空中掉落,微涼的手心貼着她的額頭。
她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她,亦是她第一次觸摸他的手。
他當時,是有什麽想說的。
她卻再也問不到他。
————
冷月如鈎,映出獨影幽幽。冰炎劍靈一步一步走近那張紅木桌,每一步都似一刀刀剜着心,疼痛蝕骨。
木桌上的劍匣,本應雙劍在此,如今,一劍已斷。她雙唇微微顫抖,小心取出那柄幽藍之劍,也顧不得斷劍處尖利的玄鐵刺入皮膚,染開一片詭麗的豔紅。
但求酆都黃泉聚,恨殺風雪只影孤。劍靈不存六道,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可哪怕削了她心頭三寸血肉,拔了她皮下萬千骨,她亦會一試。
你我生一同,死,亦要一同。
冰炎寧用所有,換你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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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大漠狂風卷沙,風沙來去茫茫,難尋其蹤。夕陽殘冷,昏昏暗暗的血紅,染了一片蒼穹。往來羁旅客,孤劍一柄,縱然胸有淩雲志,卻難敵前路無蹤。
足跡湮沒在黃昏暗金色的光暈中,馬蹄落下,似是再無法擡起般挪了挪沙地,半晌,方勉強行了一步。因着北部幹旱,荒漠行路更顯無望。
馬背上的少年薄唇幹裂,肅肅泠風大開額前碎發,露出一枚深藍色的印記,其形其狀,宛如一道幽邃的冰藍火焰。如墨衣衫已有些許殘破,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亦有疲憊之态,他的面頰深深凹陷下去,唇如上蠟般灰暗無光,極像将死之人。
即便如此,他的眸光卻是銳利如鷹,望向翻滾黃沙,纏着一層紗棉的手,亦不覺握緊了腰側一把清冷長劍。
霞光冷寂的遠方,是一片空茫的暗影。
【壹:浮萍】
“你當真要留他于此養傷?”
“是。”
劍眉猝然挑起,夜清玄嗓音冷冽:“擡起頭來。”
一道淩厲的掌風自耳畔呼嘯而過,黑紗下,紅裳如血,層疊鋪散而開,如一朵極豔火蓮。
少頃,夜清玄似已有若悟,唇幾不可察地抿起些許,卻在轉身一瞬隐匿于一片黑暗中。“你心意已決,攔你又有何用。”他語聲一滞,心頭掠過百千思緒,終還是生生将即将脫口而出的音節掐滅于齒間。
少女的笑意明豔如斯,甚至他冰冷千年的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一絲灼熱的溫度。可這明豔之後……實現心願,灰飛煙滅,值得與否。
夜清玄若倦了般淡漠颔首,擱下手中玩弄的一方墨硯,道:“若無它事,你便先去罷。施封之祭已近……吾須早些進入孤天山山腹。”孤天山本為禁锢魔魅之所,又集天下鐘靈之氣,每隔百年封印便有削弱之象,故鎮守此處封印者須行百年一度的施封之術,以防封印瓦解。而今,封印已無法完全壓制魔魅之氣,以致天闕北部龍脈受損,不得不嚴陣以待。
少女眸光落至他冷傲難掩蒼白的容顏上,方想張口說些什麽,卻被他揮手而止。夜清玄起身向她走來,解下腰側一塊琉璃玉飾,系在她血紅的衣上。
“施封之祭在即,吾僅能以此護你幾分周全。待到那時,你便不必回來,吾一人足矣。”
“只是,該你所得,一了夙願;若難得之,便莫要強求。”
他背轉過身,她之所見,僅是那人如霧如雪的銀絲和曳地祭袍,由內及外的清冷,像是伴随了數個往生輪回,再也難以消弭。這百年,細數來竟未見他一絲一毫的笑意。
一如此刻,他遠眺初雪,摩挲尾指上的玉戒,幽寂而淡漠。
或許因此,他方才懂得,她的執念有多深。
——
榻上少年依舊未醒,額發下隐露出層層棉紗,沁出些許暗紅的顏色。
窗外似有驚鴻而過,又有幾聲冷鴉。男子劍眉微蹙,緩緩擡起長睫,眸底掠過些許暗芒。掀開紗簾,他一手撐着床勉強坐起,胸口卻是一陣翻騰,噬心痛楚傳至身軀每一處脈絡。塌邊小案端放着碗熱氣彌散的藥汁,目光延伸而去,正對上案邊初醒的少女微張的清眸。她見他醒來似極是歡喜,指着那方湯藥,示意他快些喝下。
他皺眉,低頭打量着還在泛着氣泡的藥汁,卻未有動作。那少女端着碗細細攪動湯勺,方遞至他面前,仍是猶疑地頓住了。
“在下自取即可。”他面上不曾表露分毫訝異,用未受傷的左手接過勺柄,斂去眸底探究之色。
少女看他把藥喝完,接過空碗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案側一紙墨香尚存,啓而觀之,只書幾字了了。
我喚冰炎。此處乃大漠深處孤天山地,安心養傷。
【貳、空城】
空城涼月下,雲翳若點妝。
墨衫男子垂下簾栊,動了動還未傷愈的手指,轉頭看向正描畫錦鯉戲水圖的冰炎,但見一縷月華貼着她頰側盈盈而落,說不出的恬淡溫雅。他替她遞過一方墨硯,道:“執筆已久,莫要涼着便好。”
栖寒自中原來。冰炎曾無心問起他為何要穿越荒漠至此,栖寒卻只是牽起唇角,道,不過是聽聞大漠深處有神靈可允人心願,便也做了一趟癡愚之人。
冰炎無親無故,居無定所,采藥回村落附近卻是見他昏迷在此,便帶他于此養傷。穿過蠻荒之漠,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思微微一凝,拾起案側的殘刃斷劍,撫着劍身良久不語。待他轉而觸上一旁木劍時,一只溫軟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訝然,注視冰炎解開那把纏在腰側的雙劍。劍身是黯淡了些許,柄上花紋精致華美,只被年歲磨了些張揚。雙劍入手極輕,指掌上如清風盤桓,舞起劍氣冷厲,實為一把好劍。那種莫名的熟稔讓他心下一驚,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冰炎慢慢提起狼毫,泯去眼睫下那廂寥落之色,筆鋒游走間落下幾字。
此劍名曰鎖月,于我無用,拿去便是。
——
數月後,烨城上空,暗雲洶湧如黑龍,盤旋不去。
城門前,一匹通體純白的良駒,頸上鈴聲迎風而起,飄搖十裏。紅衣獵獵卷風,一襲戎裝的少女自馬背躍下,容顏清麗無雙,引得旁人側目。同行的墨衫少年牽下缰繩,側身對守城之将低語幾句。城将面色略顯驚疑,盤查一番後便放二人進城。
空中濃墨之色,愈發陰郁暗沉。
——
天山初雪,雪光如幻。
他練完劍來,那紅衣少女抱着一簇剛折的梅枝,就着一塊冷石閉目小憩。
如此清透如荷的少女,卻是啞兒。
“中原多能人異士,應有能治啞症的法子。”目光流轉,他的面龐掠過一絲半明半昧的情緒,接過她懷中那枝雪梅,“不如前去一試,亦無壞處。”
彼時,少女瑩白如玉的面龐微凝,眸中清澈的波光似喜似悲。末了,她笑着颔首,拂掉肩頭的細雪,牽過他微暖的手掌,踏雪而去
如此,便有了烨城之行。
——
纖細的指尖指了指喉嚨,少女微笑着搖了搖首,在不知道是第幾個郎中惋惜的目光中低下頭理着衣裙皺褶。
不過四字,無法可醫。
……
夜色滿城,繁星繞月,烨城不見蕭索,沿途家家燈火,暖人心弦。
冰炎身披雪裘,清亮的雙瞳遙望城頭飄動的旗幟,手輕輕拉了下身後男子的衣角。
栖寒側頭去看她,她躊躇地咬着唇,在攤開的手心中寫了幾個字。漆黑的眸看到掌心半月形的微紅痕跡微微一沉,轉而凝神注視着指尖游走的軌跡
臨近城門,酒肆街坊的燈火把夜幕渲染成暖紅色。城門之外的冷風中,已有兩匹良駒甩尾久候多時,便是為尋詭醫蘇葉而備。冰炎久居孤天山,對詭醫名號略有耳聞,其人之行蹤如其脾性般難以捉摸,卻不知,他又是如何得知蘇葉所在之處。只是詭醫再詭測多術,醫治啞症,怕也是徒勞一場,不如少些奔波。
筆劃終了,那張素淡的容顏稍稍擡起,烏黑澄澈的眼含着濃濃的祈求。
“這便是你想說的?”
紅衣少女點了點頭。
“栖寒欠你一命,以命償還尚不為過,如今,也只是望能了卻一段恩怨。你不必想太多。”已是步至城下,寒冬出城的百姓并不多。他微笑着,黑曜石般的瞳略微眯起,她安靜的等待他未言的話語,等待到內心仿佛都成為了一座空城。
“或許見過蘇葉,你便知我是如何尋到他。”
他攥起她的臂帶她上馬,黑底銀紋的衣與一角紅裙相疊。
他當時未說,倘若,若只是我想聽你聲音,你會如何作想。
——————
烨城外郊不知何時多了一竹屋,隐于寂靜悠然的銀雪之中。
青夙踮起腳尖小心擺弄檐下懸着的玉片鈴,玉片碰出的清潤聲響煞是好聽,她不禁笑彎了眉。
“風來自有聲,何必多費周折。”玉顏半遮,發絲半束,素衣一襲,無端添得冷香三分。男子嗓音溫雅,面具後的眼瞳靜如天湖,順手收起小案上攤開的一卷絲編竹簡。
“存心讓你不得清淨。”青衣少女繞過桌案香爐,熟稔坐上男子膝頭。他本能地一僵,帶着藥香的指仍是習慣性地捋過貼在她頰上的青絲,小臉倒是通紅的模樣。知她為挂玉片好是忙活了一陣,也不忍責備,順手揉了揉她的烏發。
“日後不可如此了。”
誰知以後又是如何呢。青夙抿唇竊笑,轉而正色道:“有遠客來,竹簡一卷,空屋一方,屏風一架,無茶無酒,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把她從膝上抱下:“故友之間以客相待莫不是太過疏離,省了也好。”
————
蘇葉步出竹屋,屋外銀霜滿目。夜風撩起纖長如墨的發,他忽是自喃一句:“真是好等呢。”
目光盡頭,兩人一駒踏雪而來。
——————
一盞茶後。
蘇葉收回把脈用的紅絲,黑玉眼眸噙着一絲動人心弦的淺笑。他指尖輕輕掠過面具的邊沿,道:“如今這趟,我欠你的人情,算是還清了。”琉璃月色揮灑而下,那絲笑意似虛似實,便也看不透眼底深意究竟是戲谑還是其他。
栖寒把弄着杯盞,細看杯口折射出的淡淡光澤:“在下與詭醫素昧平生,但若非這‘人情’,只怕要尋着詭醫,也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不知先生可有看出些異樣?”
“詭醫之稱,蘇葉不敢當。”蘇葉笑道,“啞症并非因毒而起,把脈不過是無用之舉,能看出什麽。”嗓音含着如春風的溫軟,句句有理,字字珠玑,委實叫人生不起氣來。
青夙忍不住輕笑出聲,冰炎則是斂起眉目,看不出是何神情。
“先生能醫此症?”
“蘇葉不做力不能及之事。在下需和冰炎姑娘單獨一敘,栖寒公子可否應允?”
若他詭醫都束手無策,這世間便無人能醫。栖寒怔了怔,少頃,他方颔首,起身推門而去。
夜風倏爾靜下,那倚坐榻側的白衣男子阖上眸子,繞至耳後的指随意勾下面具繩結,他微微一笑,把面具擱在琴頭。
“許久未聽我彈琴,你且聽聽我琴技是否生疏了。其餘之事,聽罷再議,如何?”
————
寒風捋過一夜愁,空城月下難眠,往事怎堪回首。
紅衣少女轉過半個身子,青絲盡散,蜷起身沉沉睡去。即使沉睡,她仍是緊緊握住男子微暖的手,至始至終,不曾改變。栖寒靜靜坐守在她身側,擡手欲撫上她眉心,最終還是一錯,搭落在軟枕上。
“為何避開?”
蘇葉發絲微亂,眸中靜而無波。他阖了梨木門,把端着的湯藥放在一旁的小案上,隐隐的熱從瓷碗傳來,竟是那般灼人。
“是猶豫內疚,還是不願讓自己陷得太深,屆時,割舍不去?”
“……”
“不答也罷。”他開始用藥勺攪着湯藥,碗中模糊的倒影反複破碎重合,一縷幽月沿着眼睫游移而下,沒入碗中看不清透。床側的黑衣男子陷入沉默,幽黑的瞳對上那人深不可測的眸,換得蘇葉似笑非笑。“喚她起來将這碗藥喝了。”
月色猶如純澈的清溪,自窗棂蜿蜒流淌至那一片交錯重疊的碎影上。
“藥方便壓在碗下,一日一帖。今夜過後,這世上,你再尋不着蘇葉。”
————
一夜過後,冬雪未銷。兩匹良駒難見蹤影,人亦絕塵而去。
蘇葉未戴銀面,接過青夙摘的一剪素梅:“你仍是怪我将凝聚神魂的秘方交予七皇子?”
青夙笑得寥落:“怪你又能如何……可冰炎姐姐她……”她看着那人傾世孤絕的側面說不出話來,下意識拉過他的手,亦是冰的。他面容平靜,長睫末梢沾上了細小的冰晶,轉瞬便化成水珠。晶瑩若淚,她知道,他——永不會有淚。
彼此都心知肚明,對于冰炎來說,服下這十碗湯藥,便是舍了她的命。
“鎖月可為冰炎而斷,如今冰炎所為,已非你我可以評議。”他淡淡一笑,解下裘衣套在她身上,細致地将盤扣扣起。
“除卻我,他另有其他途徑可得知此事。知情是世人應有的權利,我無以剝奪。但如何做——由他而定,事在人心,你我坦然便好。”
【叁、胭脂色】
天闕家國有難,依護國國師所言,乃是北部近蠻荒之漠的龍脈分支受損。雖并未危及國體,但元奉年春西北旱災多發卻讓人心惶惶。冬末初春,烨城夜空竟現天狗食月之象。舉國上下無一不驚,民間更傳天災降世一說。
依國師所言,修補龍脈分支之法,須得孤天山神女神魂。國師之言素來準确無誤,是以,無人不信。
————
天狗食月那一夜,冰炎倚着闌幹,白色中衣襯得身形愈加單薄。一旁的侍女面色不安,走近幾步欲為她披上皮裘,冰炎卻是淡笑着搖頭拒絕了。
一陣冷風直直灌入,她胸口悶痛,猛地咳了起來。幾滴沁紅點落一旁繡的蒼鷹圖案上,她細細摩挲針腳勾出的紋路,眼神是旁人難以讀懂的柔軟。
能陪鎖月多久,就是多久吧。
————
“老七執意前往孤天山為尋神女,如今尋到,怎的仍是不得歡顏?”
栖寒方出紫金殿,便有人相攔。他毫無意外之色:“确是不虛此行。但西北災禍未斷,龍脈修複後,再得歡顏亦是不遲。三哥,你看如何?”
三殿下徐徐道:“三哥只願老七早日交出神女所化神魄修複龍脈,也好解了這天下之憂。”那人湊近他些許,眼眸閃過難以名狀的暗芒。“聽聞神女有傾世之姿,以月為容,這些時日又寸步不離七弟府邸,可千萬莫要叫‘情’字成了變數。”
他仿若被看透般一怔,俊美的面隐去一縷苦意,匆匆應了個好字。
三哥,七弟自知你待我不薄。那個位置,你若想争。便去争罷。
七弟志不在此,皇兄……你,便不知麽?又何必如此關心七王府?
紅梅三枝,雪中凄凄。他目送那人踏雪而去,不知那份澀然,究竟是早已沉涼淡薄的手足情誼,還是此語過後漾出的心湖漣漪。
————
栖寒回府,已是辰時。
長廊迂回曲折,檐下燈盞積了淺淺薄雪,快要融了。長靴沒雪一寸,他突地覺着,來自冰雪的涼意,何時已經深入骨髓,再也揮之不去。
當他踏入小院之時,那名紅衣少女枕着雙臂伏在石桌上,發絲貼着蒼白的面頰流瀉至頸項,俏臉被衣袂的皺褶壓出了幾道印子,仿佛她生世都在這裏,久待歲月靜好。思及天寒,他欲替她披衣。她卻轉醒過來,握住他的手腕,笑着比劃說,你回來了。
她在等他,一直在等。
栖寒如鲠在喉,想到最初帶她回來為何,星眸頓然黯淡下去。他長睫低垂掩住眸中悵惘,撫了撫她的長發,啞聲道:“先進屋再說罷。”
你可知,我帶你離開,不是為醫,而是取你性命?
————
“他終究不能為你一人負一個天下。”
“我知道,因此注定也只有幾月光陰可伴他身側。”
“你又何苦……”
“九百年,白駒過隙,轉瞬今朝。比起韶華白首,遺恨萬年,好上太多了。”
那年,冰炎自雪中覺醒,伶仃紅衣逆風翻滾。無語凝噎般,她雙唇翕動,胸口似有什麽要爆裂開來。最終,所有的喃語如同珠玉滾落舌尖。
“鎖月……”
夢裏場景一如花月,輾轉往複。冰炎悠悠轉醒,清幽的月光落入瞳孔,她赤着足走到窗棂前,月下的影淺淡而易破碎,極像孤天山內明滅的燈燭。試問此時此刻,又是身在何處。
庭中孤影獨立,栖寒素來愛着墨衣,今夜卻藍衫,面容清俊不減淩厲。
她便如此癡癡望了一會兒,側目去,桌上一碗藥湯,熱氣盈盈。
最後一碗了。如是想着,她含笑着舉起碗,仰頭一口飲盡。
其實默默看着他就好。至于其他……她想,命運待她仍是公平,至少……至少不必,在往後那些歲月裏,看着另一個人替他繡衣,伴他身側。
可是,不舍得。
————
清明前後,雨潤京城。西北幹旱依舊。
冰炎怔怔地看着掌心上滾動的雨珠,蝶翼長睫染上淡淡的陰影。她試着發聲,喉嚨卻似刀磨,依稀磨出幾個暗啞的音節。栖寒會意取來紙筆,她展顏,提筆寫出一行娟秀的字跡。
“明日,帶我回蠻荒之漠。”
她頓了頓,一滴墨珠自筆尖顫落,擴散開一團墨漬。再次徐徐落筆,竟成二字。
龍脈。
——————
蠻荒大漠,狂風黃沙,遠處斜陽,更顯凄凄。
而今塵土盡散,彼岸山巅輪廓清晰可辨。山腳之下,夜清玄雪衣雪發,清冷的目光望及遠來故人,多添暖意。
冰炎本還餘下一百年光陰,如今僅有三月。
————
“你醒來時已看穿我身份,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孤天山腹的祭宮內,少女青絲委地,一襲素色祭袍,腰側系着豔紅的流蘇。她淺笑着向他走來,裙裾揚起,其下纖細的腳踝卻蒼白得似沒有生命。
他眸光複雜,久久不語,祭宮火燭勾勒不出難言的心緒。
“啞症……之所以難治,是因為,這是神女離開駐守之地的代價。”她坐在他身側,有些迷茫,“先前之人,便是孤天山守将清玄。而天闕國龍脈受損,确實與孤天山有關。孤天,雖是世人朝拜的聖山,實則乃封印邪魔之地。此次魔魅之氣猶勝以往,清玄一人,已經無法再撐下去。”
她慘淡地笑了笑,低頭靠在他懷中。“現下,讓我靠一會,就好了。”
“那你為何随我出來?”即便付出這般代價。他心口驀地一疼,腦中閃過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你覺得,神女,真正的含義,會是什麽?”
“壽命長過凡人,終日守護孤天山,不得離開。私自出山,便成啞兒。山外一草一木,只能在祭典上看一眼,聞不到草木之香,想象不出陽光落在身上的滋味。蠻荒之漠離孤天山僅有一裏,荒漠之沙帶給人恐懼,我卻想知道,揉捏沙粒的感覺是什麽。汝等唾手可得甚至退避之物,卻是我之奢望。又怎會不想離開?”
“僅是這樣?”
她沉默着,下颌埋入他的發絲,他看不見她的情緒。腰側的鎖月雙劍,微微顫動。“除了一個心願,別無其他。”
他并未再問下去,她也并未言說,曾經冰炎劍性情如火的劍靈,為了這個願望,喪失了多少,才變成如今沉靜如水的模樣。
“十日後封魔祭典上,我會将神魂獻出。到時候,西北,便不會這樣幹旱。”
短篇三:殇魂引
人物:鎖月、冰炎
序:
冰炎猶記得劍身斷裂的那一剎。
劍氣森森冷冷,從發際破空而來,涼意順着面頰入心,抵達最脆弱的一處。鎖月的神情依舊淡漠,眼底卻噙着溫軟,一如他纖長飄舞于風中的發絲——像一卷輕盈的淡藍銀白瓊花紋錦緞,她恍惚地想,也很像春蠶吐出的絲,完好把她的怯弱退避懶散包裹起來,風霜雨露都不必經受,可她卻是第一次這樣親昵地感受到他的發絲。
“小炎。”
他如是輕輕喚了聲,已成兩截的劍身從半空中掉落,微涼的手心貼着她的額頭。
她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她,亦是她第一次觸摸他的手。
他當時,是有什麽想說的。
她卻再也問不到他。
————
冷月如鈎,映出獨影幽幽。冰炎劍靈一步一步走近那張紅木桌,每一步都似一刀刀剜着心,疼痛蝕骨。
木桌上的劍匣,本應雙劍在此,如今,一劍已斷。她雙唇微微顫抖,小心取出那柄幽藍之劍,也顧不得斷劍處尖利的玄鐵刺入皮膚,染開一片詭麗的豔紅。
但求酆都黃泉聚,恨殺風雪只影孤。劍靈不存六道,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可哪怕削了她心頭三寸血肉,拔了她皮下萬千骨,她亦會一試。
你我生一同,死,亦要一同。
冰炎寧用所有,換你來生。
【初】
大漠狂風卷沙,風沙來去茫茫,難尋其蹤。夕陽殘冷,昏昏暗暗的血紅,染了一片蒼穹。往來羁旅客,孤劍一柄,縱然胸有淩雲志,卻難敵前路無蹤。
足跡湮沒在黃昏暗金色的光暈中,馬蹄落下,似是再無法擡起般挪了挪沙地,半晌,方勉強行了一步。因着北部幹旱,荒漠行路更顯無望。
馬背上的少年薄唇幹裂,肅肅泠風大開額前碎發,露出一枚深藍色的印記,其形其狀,宛如一道幽邃的冰藍火焰。如墨衣衫已有些許殘破,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亦有疲憊之态,他的面頰深深凹陷下去,唇如上蠟般灰暗無光,極像将死之人。
即便如此,他的眸光卻是銳利如鷹,望向翻滾黃沙,纏着一層紗棉的手,亦不覺握緊了腰側一把清冷長劍。
霞光冷寂的遠方,是一片空茫的暗影。
【壹:浮萍】
“你當真要留他于此養傷?”
“是。”
劍眉猝然挑起,夜清玄嗓音冷冽:“擡起頭來。”
一道淩厲的掌風自耳畔呼嘯而過,黑紗下,紅裳如血,層疊鋪散而開,如一朵極豔火蓮。
少頃,夜清玄似已有若悟,唇幾不可察地抿起些許,卻在轉身一瞬隐匿于一片黑暗中。“你心意已決,攔你又有何用。”他語聲一滞,心頭掠過百千思緒,終還是生生将即将脫口而出的音節掐滅于齒間。
少女的笑意明豔如斯,甚至他冰冷千年的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一絲灼熱的溫度。可這明豔之後……實現心願,灰飛煙滅,值得與否。
夜清玄若倦了般淡漠颔首,擱下手中玩弄的一方墨硯,道:“若無它事,你便先去罷。施封之祭已近……吾須早些進入孤天山山腹。”孤天山本為禁锢魔魅之所,又集天下鐘靈之氣,每隔百年封印便有削弱之象,故鎮守此處封印者須行百年一度的施封之術,以防封印瓦解。而今,封印已無法完全壓制魔魅之氣,以致天闕北部龍脈受損,不得不嚴陣以待。
少女眸光落至他冷傲難掩蒼白的容顏上,方想張口說些什麽,卻被他揮手而止。夜清玄起身向她走來,解下腰側一塊琉璃玉飾,系在她血紅的衣上。
“施封之祭在即,吾僅能以此護你幾分周全。待到那時,你便不必回來,吾一人足矣。”
“只是,該你所得,一了夙願;若難得之,便莫要強求。”
他背轉過身,她之所見,僅是那人如霧如雪的銀絲和曳地祭袍,由內及外的清冷,像是伴随了數個往生輪回,再也難以消弭。這百年,細數來竟未見他一絲一毫的笑意。
一如此刻,他遠眺初雪,摩挲尾指上的玉戒,幽寂而淡漠。
或許因此,他方才懂得,她的執念有多深。
——
榻上少年依舊未醒,額發下隐露出層層棉紗,沁出些許暗紅的顏色。
窗外似有驚鴻而過,又有幾聲冷鴉。男子劍眉微蹙,緩緩擡起長睫,眸底掠過些許暗芒。掀開紗簾,他一手撐着床勉強坐起,胸口卻是一陣翻騰,噬心痛楚傳至身軀每一處脈絡。塌邊小案端放着碗熱氣彌散的藥汁,目光延伸而去,正對上案邊初醒的少女微張的清眸。她見他醒來似極是歡喜,指着那方湯藥,示意他快些喝下。
他皺眉,低頭打量着還在泛着氣泡的藥汁,卻未有動作。那少女端着碗細細攪動湯勺,方遞至他面前,仍是猶疑地頓住了。
“在下自取即可。”他面上不曾表露分毫訝異,用未受傷的左手接過勺柄,斂去眸底探究之色。
少女看他把藥喝完,接過空碗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案側一紙墨香尚存,啓而觀之,只書幾字了了。
我喚冰炎。此處乃大漠深處孤天山地,安心養傷。
【貳、空城】
空城涼月下,雲翳若點妝。
墨衫男子垂下簾栊,動了動還未傷愈的手指,轉頭看向正描畫錦鯉戲水圖的冰炎,但見一縷月華貼着她頰側盈盈而落,說不出的恬淡溫雅。他替她遞過一方墨硯,道:“執筆已久,莫要涼着便好。”
栖寒自中原來。冰炎曾無心問起他為何要穿越荒漠至此,栖寒卻只是牽起唇角,道,不過是聽聞大漠深處有神靈可允人心願,便也做了一趟癡愚之人。
冰炎無親無故,居無定所,采藥回村落附近卻是見他昏迷在此,便帶他于此養傷。穿過蠻荒之漠,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思微微一凝,拾起案側的殘刃斷劍,撫着劍身良久不語。待他轉而觸上一旁木劍時,一只溫軟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訝然,注視冰炎解開那把纏在腰側的雙劍。劍身是黯淡了些許,柄上花紋精致華美,只被年歲磨了些張揚。雙劍入手極輕,指掌上如清風盤桓,舞起劍氣冷厲,實為一把好劍。那種莫名的熟稔讓他心下一驚,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冰炎慢慢提起狼毫,泯去眼睫下那廂寥落之色,筆鋒游走間落下幾字。
此劍名曰鎖月,于我無用,拿去便是。
——
數月後,烨城上空,暗雲洶湧如黑龍,盤旋不去。
城門前,一匹通體純白的良駒,頸上鈴聲迎風而起,飄搖十裏。紅衣獵獵卷風,一襲戎裝的少女自馬背躍下,容顏清麗無雙,引得旁人側目。同行的墨衫少年牽下缰繩,側身對守城之将低語幾句。城将面色略顯驚疑,盤查一番後便放二人進城。
空中濃墨之色,愈發陰郁暗沉。
——
天山初雪,雪光如幻。
他練完劍來,那紅衣少女抱着一簇剛折的梅枝,就着一塊冷石閉目小憩。
如此清透如荷的少女,卻是啞兒。
“中原多能人異士,應有能治啞症的法子。”目光流轉,他的面龐掠過一絲半明半昧的情緒,接過她懷中那枝雪梅,“不如前去一試,亦無壞處。”
彼時,少女瑩白如玉的面龐微凝,眸中清澈的波光似喜似悲。末了,她笑着颔首,拂掉肩頭的細雪,牽過他微暖的手掌,踏雪而去
如此,便有了烨城之行。
——
纖細的指尖指了指喉嚨,少女微笑着搖了搖首,在不知道是第幾個郎中惋惜的目光中低下頭理着衣裙皺褶。
不過四字,無法可醫。
……
夜色滿城,繁星繞月,烨城不見蕭索,沿途家家燈火,暖人心弦。
冰炎身披雪裘,清亮的雙瞳遙望城頭飄動的旗幟,手輕輕拉了下身後男子的衣角。
栖寒側頭去看她,她躊躇地咬着唇,在攤開的手心中寫了幾個字。漆黑的眸看到掌心半月形的微紅痕跡微微一沉,轉而凝神注視着指尖游走的軌跡
臨近城門,酒肆街坊的燈火把夜幕渲染成暖紅色。城門之外的冷風中,已有兩匹良駒甩尾久候多時,便是為尋詭醫蘇葉而備。冰炎久居孤天山,對詭醫名號略有耳聞,其人之行蹤如其脾性般難以捉摸,卻不知,他又是如何得知蘇葉所在之處。只是詭醫再詭測多術,醫治啞症,怕也是徒勞一場,不如少些奔波。
筆劃終了,那張素淡的容顏稍稍擡起,烏黑澄澈的眼含着濃濃的祈求。
“這便是你想說的?”
紅衣少女點了點頭。
“栖寒欠你一命,以命償還尚不為過,如今,也只是望能了卻一段恩怨。你不必想太多。”已是步至城下,寒冬出城的百姓并不多。他微笑着,黑曜石般的瞳略微眯起,她安靜的等待他未言的話語,等待到內心仿佛都成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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