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短章

1、咖啡香

她像以前一樣穿着一條潔白的衣裙,走進那家熟稔于心的咖啡店。店裏充斥着濃郁純正的咖啡香,服務生微笑着端着餐盤穿梭于一把把綠色軟沙發之間,忙碌到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她緩緩走到臨窗前的軟椅邊坐下,沒有塗指甲油的白淨手指漫不經心繞着松軟的卷發,透過雨天霧蒙蒙的玻璃看着窗外的一切,笑容純淨而柔和。

以前,她喜歡和他一起坐在這個位置。

以前,她喜歡點一杯卡布基諾和一塊布朗尼,拿着一本書靜靜地坐在這裏看。她記得和他說過,她喜歡這種濃濃的咖啡香。

雨聲打不斷回憶。

原來人最怕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因為過去失去的,永不會再回來。

她的目光停頓在咖啡機旁的紅色日歷上。

2012年1月13日。

2011年1月12日,她死的日子。

2、鏡匣

姥姥總喜歡身着充斥老上海濃郁氣息的舊式旗袍,坐在風吹的吱吱呀呀的老窗前,抱着一個古木鏡匣,癡癡望着窗外,像是心懷一個未了的守望。

姥爺駕鶴西去之後,她便常常這樣,一坐就是大半天。

鏡匣是紫檀木做的,做工極其細膩精巧,舊時的工匠擺弄刻刀雕弄出的種種雲蘿圖紋栩栩如生,盒蓋與盒底的相接處嵌了一塊血瑪瑙,經過歲月的陶冶心甘情願地枕在那雙保養得很細膩的手裏。

它仿佛在訴說一段歷史,抑或,它本身就是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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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人都知道賣了定能換不少錢,但姥姥就是不願——即使是神志不清的時候,就是抓亂了頭發撕爛了那件最愛的旗袍,都不會放的。

久而久之,家裏人也就任它去了。

我一直很好奇,那個鏡匣中盛放着什麽秘密。我有在姥姥清醒的時候問過,每逢此刻,她那雙慈祥的眼總會泛出如珍珠般柔和的光。

她撫着我長長的發絲,說,到我長大,我便能懂了。

到我嫁人的時候,姥姥早已入土。我顫着雙手從母親手裏接過姥姥留給我的這個鏡匣,顫着雙手,打開了那個塵封的過去。

鏡匣翻開,便是一面小巧的四方古鏡,一側的暗格裏靜靜躺着一把桃木梳,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是我姥爺的。

3、無限循環

藍調的英文歌曲,搖擺的黃色吊環,雨天的城市燈光。

細長的手指是很适合彈鋼琴的類型,翻開的手機屏幕不斷閃爍着一串熟悉的號碼,想了想還是把挂斷鍵按掉。然後拉了拉有點滑下去的圍巾,心裏咕哝了一句,他才不接那個家夥的電話。

車窗外在下雨,車窗裏開着空調,28℃。

蒼白的唇角向上揚了揚,他揉了揉零亂的柔軟頭發,手上都染上了淡淡洗發水的味道,恩,那家夥經常用的那款。

死的,什麽時候和那個少根筋的家夥同化了?

算了,原諒他好了,大不了下次再多敲他幾次竹杠。

霧白的玻璃窗上多了幾個字,他歪着頭想了想掏出手機,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四點零八分。修長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按了一串數字,最後,停頓在撥號鍵上。

窗外的十字拐角處,單車上面容清隽的少年看着雪白的手機屏幕,另一手緊緊攥着還有餘溫的外賣袋。

“鬧什麽別扭。”

習慣性地眯起眼睛,隔着雨絲等待那家夥經常乘的巴士笨重的身軀轉過彎,停在車站,車門打開後竄出的和他用同樣洗發水的腦袋。

這家夥該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少年局促不安地咬咬下唇,最後撥出了那串號碼。

忙音。

四點十分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一聲巨響,然後是碎裂聲,再然後是冰冷的電子女音:“前方到站……”

再一次,還是那個公交車上的少年,掏手機,按拒接鍵,然後拉圍巾,神經質地看着腳尖在地上挪來挪去,玻璃窗上重複寫着幾個字。

四點十分,巨響,碎裂聲,電子女聲。

無限循環着那個挂斷掉的電話,無限循環的四點十分。

無限循環的雨中等候,可是,無論是雨天還是晴天,路口那裏,終于還是沒了我的守候。

4、墨狐

他曾經救過一只狐,一只通體黑色、美麗妩媚的墨狐。它卧于清雪之中,眸子萬分水靈清透,蜷起身子哀哀凝着他。

他不曾見過這樣一雙明澈的眼睛,許是心生憐愛,用裘衣裹其而去,如此便離了那三尺冰雪寒天。

人言獸本有其劣性,實則不然。狐兒乖巧,一來二去,便也識得他如玉白衣所染的杜若之香。每逢他自朝中還府,辄愛叼着溫軟的狼毫竄上案頭,擺尾相迎。

他接過狼毫,笑道:“怎好端端個狐兒,成了這般模樣?”

而後,他執起筆來,以清水潤過,歙硯磨墨。狐兒縮着小小的身子倚着桌案一隅,黑如曜石的眼兒透出一股子淡淡的歡喜,凝着他翩然若谪仙的側面。

它不知他時而蹙眉,時而欣悅所書為何;亦不知他望雪把簫,所寄之緒,可是心系天下,難訴滿腔衷腸的情懷。

它究竟是狐,不懂。

春光明媚時,他攜它來相遇那片雪地,修長瑩潤的指尖不舍地撫着它的皮毛,眸底盈了濃濃一片蕭索。

“去罷,此後為己而活,莫要又傷了。”

它不知是自己錯了些個什麽,卻也已聽懂,看他素衣如蓮,踽踽而去。

它便又成了一只狐。

一只每晚都出現在府前,默默思量的狐。

寒夜裏,梧桐兀自涼。它透過雨絲的間隙看着孤窗昏暗的燈,試想他當是舞文弄墨,卻憂心這般黯淡的光,他可是看的明晰與否?

只是這夜,刀光劍影後,那白衣絕絕的男子,卻是永閉了眼睛,指尖,帶走了殘留的杜若香氣。

不曾留下,分毫念想。

它等了很久,久到它有了人的模樣,有了女子勾魂攝魄的妖嬈身姿後,方才明白。

他棄它去,亦棄了所愛的三千紅塵的緣由,不過是因了官宦争權。

————

五百年後,小溪清濯,棠梨花落。

女子傍溪獨立,長睫如羽輕顫,指間一把梨木梳,反複在如瀑黑發中穿梭來去。

似是聽聞什麽,她忽而勾唇抿出個淡淡的笑,轉身望向那襲落拓的白衣青衿。

“你可還記得,那只墨狐?”

5、翡翠淚 (考究者請勿入內。)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一片黑暗混沌中,呆了多久。

他知道他在等人,或許等得到,或許,永遠等不到。

死前,他的指間還緊攥着一枚翡翠戒指,碧瑩瑩的綠,像極了那一滴晶淚,像極了那雙純澈碧綠的眼瞳,總是氤氲着淡淡的笑,懷揣着金色的風信子,向他跑來。

死前,他本欲把這枚戒指交給她,本欲說,你可否留下來,在我身邊,一輩子。可是再也沒有,唯能透過一片虛空,看着她虔誠凄絕的笑着,跪下身,輕輕地将剛才編織好的花環,放在他額上。

他默默地,守着一個蒼老千年的諾言,和一個無望地守望着飄渺未來的蒼老靈魂。

千年沉睡,千年等待。

直到鎂光燈一下下的閃爍,将他從混沌中喚起。他的靈魂透過死去的肉身望着那一張張高尚的臉,那一雙雙精銳的眼睛,眼底勾畫貪婪。

遠遠地,他仿佛看到了一雙澄碧的眼睛。一樣的笑容,一樣的左眼下方的淚痣,明晰倒刺骨。手掌中的翡翠,如同一顆鮮活的心,開始有力地跳動起來。

他試圖掙脫開重重鉗制和禁锢,撕扯開纏着手的布條,一聲聲敲擊着木制的棺蓋。

人群中發出了陣陣驚呼。

然後。

沒有然後。

人們把他請進了放着種種古怪鐵制工具的房屋中。他們說,這是一個奇跡。

冰冷的鑷子尖挑開了那層守護着最奢侈願望的裹布,撕破了他執着千年的靈魂殘片。

他意識渺茫,魂魄即将消散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說。

“多好的一塊翡翠……大概能賣幾千萬吧。”

一個月後,一枚翡翠,出現在一個以慈善名義而舉辦的拍賣會上。最後以五千萬的價格落入一名富商手中,一日後,他被發現死在自己豪宅的花園裏,手邊是破碎的葡萄酒杯。

人們說,這是法老的詛咒。

6.魚

阿草睡眼惺忪地翻下石床,寧賜正倚着幹草堆,手握玄鐵匕首不怎麽熟練地刮魚尾上的魚鱗。

她和這名突然闖入自己人生的少年從萍水相逢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如今生死相系共存亡的亡命人,僅有短短十日。山河淪喪,金瓯衰亡,兵荒馬亂時偌大天地随處為家,這麽多求生道,他和她只是恰好攜手行了其中的一條。

她低頭活絡了下冷得發僵的十個腳趾頭,揉揉眉心的朱砂痣,盡量不去看一旁七零八落閃閃爍爍的鱗片。寧賜手法生硬,有少次刀尖行錯刺破魚腹或連皮帶鱗一道去了,手腕翻轉就是大刀闊斧一削。

也不知他是如何看透了她欲說還休的不忍,忽地頓下手中刀笑笑。他本就生得清隽,眉間又點一豆朱砂,笑起神态不羁張揚,眉尾稍挑,無端就生出三分輕佻。

“我看你前生定是個吃齋念佛不沾葷腥的。大廈将傾,人吃人尚且有之,我如今只不過殺了條魚罷,你就這幅模樣了?”

阿草默默挪到草垛邊,捏起籃筐裏的一條魚尾。魚鱗黏膩濕滑,她覺得像是在撈一尾從濕泥地鑽出頭來的過于粗壯的泥鳅,不免稍覺難受。寧賜心覺好笑并不相助,一手平抛那條慘不忍睹的魚,任其半空翻了半周複收攏五指接住,繼續未完之事。

阿草決意取刀。起初她碰了刀柄手指禁不住就縮了回來,後反複幾次倒也有板有眼地去着鱗片,只是落刀力似繡花,刮片去鱗似十指移筝,溫柔斯文不像殺生。是以直至金烏高懸,寧賜那尾魚已烤至半熟,她那尾魚身上鱗片也僅去十之四五。

"這是殺生果腹,又不是繡鴛鴦戲水,早知你有這等閑情雅致,還不如讓你餓死的好。"

寧賜這會功夫已淨了手,雙手枕臂躺在幹草上,跳躍火光如兩豆星子墜入他墨色雙瞳,光華盈動,璀璨而漂亮。幾日奔走顧不上打理,一頭青絲本該是柔順纖長如同綢緞,如今随随便便挨着黃草灑成小片墨濃,姑且只能算黑亮,他倒不甚在意,大有我自瘋癫笑觑濁世之意。

待魚已熟,他有心等熱氣稍散,後灑了些許香料,用一條香氣四溢的烤魚換了折磨她良久的那一條,揚手起刀。有前次經歷,他揮手把刀愈加靈活自如。執刀手——白玉質,冰雪色,修美如琢,魚鱗片片折射柔和的彩光,看得她不由失神。

須臾兩魚入腹,其味鮮美。

"寧賜,你不會丢下我吧?"

"我寧賜殺魚,不殺人。"他唇角輕輕勾了勾,枕臂而眠。

……

"寧賜,你不會丢下我吧?"阿草把頭埋入雙膝,讷讷地問道。

"我寧賜殺魚,不殺人。"阿草笑笑說。

這方小小洞穴內,地上只有一堆冰冷的幹草和些許潮了的木柴。晨曦從洞口隐隐透進來,阿草如同一片枯萎的落葉縮成一小團。

未知的遠方,金戈鐵馬正逐漸将黎明吞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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