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重錦(下) (1)
(5)
重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別院時不見阿钰,聽阿言說公子不顧勸阻朝別院後頭去了,只說他不一會回來,身子撐得住,無需挂心。
重錦有所牽挂,還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涼蕭條,那條掩在樹杈間的小路盡頭,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輪椅上,任憑清風吹拂三千鴉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上前一步扶住輪椅把手,滿地黃紙散亂,前邊兩個衣冠冢,青松下石碑無字,只有風吹雨淋後不規則的劃痕。
重錦不擾他,只陪他一同處在這綿綿楊柳風裏。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盡了,卿钰咳嗽數聲,只說:“回去罷。”
重錦低頭攏順他衣領綴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後頸,他能看到她長睫下眸光溫婉柔和。
兩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牽過重錦,心道,這便是阿錦,兒不會與父親一般模樣,即便不能一世相護,也會好好對她。
遠離沈府人事,許是別院近山近水,山水養人,卿钰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別院天空異樣湛藍,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綻開,滿庭粉櫻飄落。
卿钰長發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頭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間以推拉門隔開,他和重錦就着近庭院的那頭席地而坐,手側一觞甜米酒,兩碟如意涼糕、桃酥餅。
見他取了酒,重錦道:“阿钰剛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個兒身子自然清楚,什麽忌口的不會不知。在沈府看了這麽多大夫都無濟于事,怎的到別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見時那樣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長手指緩緩貼着杯口移動,容顏分明清雅溫潤,卻又如冶豔血蓮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豔。重錦曾在迷蒙中見過這般的阿钰,當時以為南柯一夢是她錯看,今兒個明晰如許。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絕世之美,腦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嗆人,可補氣養血。”他悠悠道來,語調慵懶,“阿錦若不信,何妨嘗上一口?”
Advertisement
重錦呆呆地嗯了聲,眼兒霧蒙蒙接過酒觞,不知不覺愣是喝了好幾口。
“阿钰忘說了……此酒味妙矣,可後勁十足,不勝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裏墜下,月光地裏咕嚕咕嚕轉了幾圈,随後,萬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個兩個三個,庭中櫻樹,一株兩株三株,飄落飛花,百片千片數萬片。
重錦身子一軟栽倒他臂彎裏,上頭卿钰話聲幽幽如繁花飄落,悅耳如枝頭鸾鳴:“若我說,我雖天生體弱,但後天廣交能人,多識各類丹藥,這病不像你心中所想這般嚴重;若我說,沈府病重乃不得已為之,實則七分真三分假掩人耳目;若我說,讓你裝病随我來別院是我別有用心,我待你好也別有他意……阿錦,你可還會喚我沈明之……一聲阿钰?”
話音凄恻。
酒意上湧,重錦平日不敢說羞于說的便滔滔溢出:“阿錦會這樣喚你,阿錦想以後天天都這樣喚你。”
“為何?”
“阿錦喜歡阿钰……比任何人,都要喜歡。話本上說喜歡到骨子裏,就不是喜歡了,是愛。阿錦不知道這什麽意思,不過,我知道我喜歡阿钰,骨子裏喜歡的。”
重錦通紅小臉撞入他眼簾,眼睛如天山水濯洗般幹淨,他因她一遍遍重複的喜歡渾身僵住,她卻拉下他的臉,覓得他淡色雙唇,重重印了上去。
這樣……也罷。
他逸出滿足極致的嘆息,抽她發中簪,青絲一松如墨蓮綻放,絲絲搖曳。
得卿一言,明之再無遺憾。只怕他日,你會悔了,悔這喜歡不值得。
……
留連時有恨,缱绻意難終。元稹這詩被批為淫詞豔曲,詩史上衆說紛纭頗有争議,世家子弟不允讀。少年總是對那些禁忌之物好奇新鮮,當年躲草叢裏初讀此詩,他和蕭遠均臉上發熱。如今明白,當真是,意難終。
當她細膩雙臂在他後背交握,當她微仰螓首柔聲喚他名姓,當她半濕烏發和他的一并纏繞糾葛在一塊再分不開,當她眉黛羞偏聚與他五指相扣……他再不放她,就是她欲逃離,業火焚身天地崩裂,也再不會放開她。
最痛那剎,她酒意已消,膚染桃花般豔濃緋紅,細長眼睫懸着一滴淚,她喚:“阿钰。”
情濃深處,他終不得不面對久埋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攏起。她溫柔包容浸潤他一身殘破,細細吟喃洗去他半生陰霾。那瞬神迷見到人間美好無數,猶如共此一夢。
萬千情愫,不得言語,只化輕輕一句錦兒,如珠滾落唇邊。
……
沈府,丁卯晦。
楚翎越落下一子,卿玦話畢,他面色深沉,閃過一絲駭人陰鸷。
“別莊小住?”他兩指夾子,指節一下兩下叩着石桌邊沿,“沈卿钰倒是走的巧啊。”
沈卿玦斂下腹中怨毒,盡力維持平靜語氣:“我且容他再潇灑一段時日。”
“阿玦可有何後招。”楚翎越漫不經心瞥了眼棋局,棋盤上勝算平分。
“天要亡他,我何必出手。”他唇形如是,見三皇子杯中一空使了一個眼色,“不長眼色的奴才,還不為三皇子上茶。”
楚翎越溫文爾雅執杯品茗,掃過一側抖抖索索伺候着的眉似那女子三分的婢子,明擺着是畏懼二少爺的。沈卿钰為人只憑他人言辭猜度,無法篤定,可據傳沈府大少爺善待府中上下——見微知著,假使無人扶持,卿玦早敗。
他一口将茶飲盡。
……
大少爺離開府上已有一月了。昨夜雨落打下弱葉,婢子阿霜掃着沉香臺庭院,停下拭着臉上汗珠。陽光穿過指縫灑入眼眶,她想起早些時候二少爺不分青紅皂白斥責阿雪,只因碰了二少爺硯臺壓着的宣紙,愈發懷念大少爺的種種好。
阿雪說大少爺是大善人,阿母病得那段時日,她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壓在她背脊上。不是家境貧窮買不起柴米油鹽食不果腹只能挖草根來吃,誰家會把女兒賣到吃人不吐骨頭的高門當奴婢?她多想夜夜守在阿娘身邊,卻只能躲在柴房裏哭阿娘的身子,哭白日二少爺刻薄刁難無處尋人說委屈,不能哭出聲,阿娘做夢聽到病情會加重的……還是大少爺心善,給了她一沓銀票和藥材,讓夫人準了她幾日假陪伴阿娘。
阿霜繼續提起掃帚把落葉掃成一堆。
大少爺哪,總是對下人極好的,雖說夫人不待見他,府裏下人都是敬他的。少爺走前她趕到正門那張望着,卻見少爺的小童仆阿言風風火火地折了回來,說是忘了多拿幾帖藥,怕少爺身子受不住一路舟車勞頓,她想,大少爺雖受冷落,可有個這樣事事為他着想的陪在身側,也挺窩心的。
阿霜蹲下身收集落葉。
錦姑娘也是個好的,只望菩薩保佑她和大少爺能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
“別院小居那兩月,是我一生最歡喜的時光。早晨鳥雀叽喳,睜眼就能看到阿钰在我身邊,我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我想,這世上怎麽有人能長得這麽好看呢?好看的讓我覺得能喜歡他,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最自豪的事情。”
“然後他擡起眼,看着我,清淺的呼吸就近在耳畔。其實醉酒那夜我聽到他說了什麽,聽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莫名其妙的,我一丁點也不難過。我那麽開心,他說他可以好起來,這樣就能永遠守在他身邊。”
這麽簡簡單單,守着阿钰。
她研墨,他書字;她背詩詞歌賦,偶爾有些纰漏,他往她嘴裏塞上一顆青梅果,她酸得皺眉回塞給他一個;他在阿言面前裝作病弱模樣,她陪他一道佯裝不知。
“好像做夢一般,直到那天我從混沌裏醒來才意識到,他,永不會喊我阿錦了。”
(6)
重錦不知從哪裏聽來可以用花做糕,連着幾日都忙于收各色花瓣。
這日她興沖沖地跑進來,兜起裙裾給他看她與風兒争搶來的花。
卿钰寵溺拭去她額上汗,重錦不好意思地歪着頭,突然想起阿言煎的藥還沒拿:“你還沒有好透,哎,我去拿藥去!”他含笑颔首。
重錦匆匆奔出,七拐八拐拿藥了。不消半刻,她捧着滿滿一碗藥,怕灑了,邁着小步子走來。
“我每次都說你不必如此急切,總是聽不入耳。”卿钰眉頭微蹙接過她手中碗,徐徐抿了一口,忽地擱下藥碗似想到什麽,“阿錦,我有信要交給瑾瑜,他在玉清客棧天字號房等着,阿言前日傷了腳,我尋不得能信之人替我走這一趟。”
他略一思忖,為難啓齒:“能否勞阿錦……送予他?”
重錦看他格外認真,這封信想必極為重要,點頭答應了。
卿钰擺弄着藥碗,笑得淺淺淡淡:“你……一路小心,最好,扮作府上下人去。”她一頭霧水心想這是哪出,他懶懶加了一句半較真半戲谑的,“阿錦什麽都好,就是這皮相……被人瞧着,初見終生誤,再見非卿不娶,給我心裏添堵。”
他這是誇她還損她呢?重錦哭笑不得,指天發誓她心只住阿钰一個。換作兩月前,這番說辭,她定不會說是阿钰講的,口吻腔調差了十萬八千裏;兩月後她見怪不怪。
“阿錦生生世世只認阿钰一個,絕不因為兩三塊糕點——絕不因為有人送我整個随安堂就扔下你跑了。我這會就弄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套上,送——信!”
重錦假作賭氣跺跺腳,轉身跑了出去,便忽略他話裏怪異,忽略他如釋重負又無可奈何沉痛黯然的破碎喟嘆。
重錦走後,卿钰起身走向屋外,眼神一冷:“阿言煎藥極為用心,叫他來,我要好好賞他。”
依舊是唇角輕揚的笑貌,翹起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茕茕獨立,身姿修長如芝蘭玉樹如百年青松,迫人淩厲從溫軟笑意彌漫擴散,面具摘下,八荒寰宇不存沈明之。
……
重錦抵達客棧,一身灰色長褂,真的是灰不溜秋的,以致于蕭遠差點沒認出她。
她從懷裏取出那一封厚厚的信,她察覺蕭遠鎮定外表有了一道裂縫,即便很快恢複,亦被她捕捉到。她眼皮突地一跳,蕭遠背着她就着燈火讀信,燭火躍動,她心潮随之卷起浪濤。
他閱罷,擡頭,燭光沒照到他臉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陰暗。
重錦疑窦叢生,忽有了不祥之感。
未待她開口,後頸卻一疼,意識陷入黑暗前最後看到的是蕭遠,他唇抿成一線,目光蒼涼如同登臨幽州臺放眼遠望平川,知己遠,天邊一行人字雁逝,長空飄渺。
……
“我只是把命令給了他,順帶點撥兩句。卿钰對重錦有心思,只要生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加官進爵?哈,寒門出身的落魄小乞丐還想飛入金銮殿,笑死我也。”
“他還偏當了真,是個蠢的。”
距沈府本家千萬裏遠,距沈府別莊百裏的樹林山石間躺着一具死狀可怖的屍首。夜色四合,不時有野獸游蕩,有一匹四爪雪白皮毛深灰的野狼走來嗅了嗅,眼放綠光,咬下一只手骨上挂着的一塊肉。
屍首一半已被啃去,還有一半尚存,月色下,深深紮入左肩的銀刀反射詭谲的青白色。
一個時辰前,阿言懷着意外走進少爺房內,那白衣人早已負手而立,溫和面貌卻讓他怯怯不安。
“公子……”
“斷魂散,是鬼醫贈我,無解,有苦味,只需入人鼻即可見效。你将整瓶倒入藥包一并煎煮,是以為藥中苦澀可以遮掩其存在,有所長進不假。可是你卻不明白——”卿钰撫掌,阿言聽來那記記掌聲如催命符,他難以置信地張開嘴。“斷魂散稍遇熱會有鹹澀味,色澤與墨色相同,依我所見,最好是摻在墨裏,待天暖時墨跡幹透斷魂散就會無形散發,鹹澀被墨香掩蓋,久之便會悄然亡命,毒發時如患風寒,發作四次閻羅索命——我也是這麽做的。”
“阿言,我曾教你,塵世萬物都有其作用,萬不可把人事物輕看,或是大材小用。你用一瓶斷魂散害我一人,委實太過浪費。”
他如同說教的夫子,溫溫雅雅。阿言四肢發麻,舌頭發幹,他算過自己所處位置,離門口只差四步,不過區區四步,只要他走出這四步,門外就是自由天地錦繡前程,榮華富貴應有盡有,不需再低人一等。
可那人于談笑間洞察人心,捏準他七寸,言語神情便是公子無情利刃,封死他每一條後路。他在一言一語中節節敗退。
“阿言。我時日無多,這會就再教你一些罷。”卿钰上前一步按住他雙肩,阿言好似透過那熟稔的容顏中看見羅剎惡鬼,遏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卿钰眸中萬千光彩一閃而過,終究化歸于虛無,只剩死寂。
“你知道我為何帶你回府?那時,你撿起銀兩後沒有貪婪欣喜若狂,而是怔怔地說不輕取他人財,願以十五年伺候左右為報,我看到的是對我的信賴和铮铮傲骨。現在還有五年,你卻提前讓我看到自己的過錯——我過分信任你保護你,盡力讓你維持本來模樣,不因沈府水深而沾濕衣裳,卻忘了我一人鬥不過命,鬥不過環境。”
他以為阿言會是他珍視的一方淨土,樂觀開朗直言不諱的阿言,會是他身居暗處時的陽光。
他錯了。機關算盡,卻不料致命一擊就離他這麽近,還是他一手埋下,甚至,寄予厚望。
十年真心澆灌出這朵毒花,不痛不恨不失望是假,好在他不用再一個五年來等他背叛。
“十年,我信一個人十年,我敗在錯信。”他合上眼簾,無止境的疲倦襲來,阿錦應已遠去,他還是食言于她……呵。“來生再不要信任何一個人,感謝你在我陽壽将盡時告訴我,沈卿钰有眼無珠,養了一頭白眼狼。”
他手起刀落,割斷十年情誼,只聞噗的一聲,牛眼小刀穿透皮肉,血如泉湧。
“沈天爵許你名利權位,你竟信了他,真是……天真。”
夜色将暗,別院百裏外有一片小林,乃出別院必經之路,野獸白日休憩夜間在林中出沒,故出入別院均在白日——自卿玦一十有五,沈天爵打發他到別院休養,早在那之前殺機已在。
滿身血腥味的人慌不擇路跑下山林會如何?他看阿言抓住被血浸濕的衣跑遠,罷,無須這一刀,就算他安然回沈府,沈天爵……會放過他嗎?
卿钰雙手撐住窗棂遠眺黃昏時橘紅夕陽,他莞爾,霞光好像勾勒出一張隐約面孔,那光怪陸離的景致将他眼睛刺痛,他扶着窗沿一點點坐下,阖目,揚聲大笑。
……
蕭遠沉入數月前那一場對談。
“經年流轉,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聽罷後仍認這個兄弟,只求以這數年情,換君允諾。”
……
“傷人者自傷,我自認不是良善之輩,你如此做,無可厚非。你若不還擊,我才不認你。”
“那就答應明之一事。”
“明年三月左右,我會帶阿錦去別莊呆上兩月避開沈府事端。你若方便,我希望你能尋一處留下,萬一我全盤皆輸,也可有條退路。”
“這不像是我所認識的一向做事穩妥滴水不漏的沈明之。”
“我心有顧忌,無法拼力一搏。卿玦及冠前我若有不測,我會讓阿錦帶信給你……我要你答應我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不能讓三皇子、伯父和沈家知曉她行蹤。誠然,這只是萬一。”
“至于我……我心意已定。”
明之向來固執,不顧旁人感受。蕭遠苦苦一笑,總是這樣,如玉君子蘭芷生香,一人獨行修羅道,從不與他說。這一次肯尋他相助,也實屬難為了!
明之,這塵世千千萬萬人求我一諾都是自然不過,唯一不該的人,就是你。
那時明之抱恙不能前來送別,病中寫下一卷破陣子,以墨香熏風一路長伴。黃口之年貪玩險釀大錯,他背着病發的明之下山,明之出聲安慰他說無礙,回到沈府竟嘔一口鮮血。
當重錦送信那刻,他如沉噩夢中,倒也希望是場噩夢,可這麽久他都沒醒過來。
那日明之囑咐:“若信上空白無字,你不必派人來找我,也不要立即離開,盤桓幾日再說。”信上空白無墨跡沾染,同附上三張半宣紙,乃是明之所書文賦,附言:他日沈卿玦及冠,将此物呈給聖上,明之注定身死,他亦注定敗亡。
蕭遠出神冥思,重錦已醒,趴起身子一臉複雜。他一訝,尋常人挨他手刀也要昏睡半日,而她水眸清明睜着,內中似有飛雪碎玉光,隐隐還觑見一抹極微弱的碧色。
“……阿钰怎麽了。”
不是問句。她菱唇勾起,自欺欺人地。
原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阿钰無恙,聽,這語調平平,她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
屋室內還是跳躍着燭光,明亮溫暖的黃紅色交替閃現,這撫慰人心的顏色卻讓她一陣心寒,她手心濕膩,一摸,冷的,像她曾經蛇身一般沒有溫度。
他看着她,不答。
重錦飛快眨了眼,擠出個慘淡的笑容:“……是阿钰讨厭了我,叫你……送我回去?我這麽傻,他肯定厭了的……是也不是?”
面對她泫然欲泣之貌,他不曉得怎麽用謊言搪塞。
“明之有要事去辦,讓我顧你一陣罷,不必……擔憂他。”他道,“明之說,重錦是他肩頭骨,低頭能見不必尋尋覓覓;是他心頭肉,此生不能離棄。怎會平白無故,厭了你。”
重錦合上眼,累極伏案,不再追問。
她腦中千思萬念彙聚成束,凝作一點,無數場景如九天瀑布沖刷而過,定格于別莊那棵櫻花樹下。
日子太過安穩,讓她忘乎所以,忘了她本也只是一條臂上蛇。她懂蛇語,并能言,能知道方圓萬裏內的蛇說些什麽。是以,那晚她召了蛇去吓唬沈夫人,也僅僅吓唬而已,只因阿言那句“她恨不得是你”——她也有壞心眼的,恩恩怨怨不是不在意,她的底線,是阿钰。
待她如手心骨的阿钰;在所有人冷顏忽視她狼狽傷痛,她把頭埋在膝頭迷惘哭泣,頻臨絕望時遮住她羞于啓齒疤痕的阿钰;正廳中對着那一張張漠然的臉,她平日所信剎那崩毀,卻替她擋那一鞭為她據理力争的阿钰;陰雨天看她悵然若失叫人給她一份熱馄饨的阿钰……
就算他起先的好是假,之後未必然,何妨呢?
攀着桌案,她心念堅定,展開神識探索百裏外的山林。
正當她幾近被那呼呼風聲折騰得放棄希望,忽地響起一道細細嘶聲。
一說:“咦,這戶人家頂奇怪的,哪家會把別院建在山林上頭,這不成心找事的麽。”
嘶嘶聲像是人發出“啧啧”之音,另一蛇回道:“剛林子裏不是躺了個露出白骨的家夥?這不已經出事了嘛。”
重錦心跳漏了半拍,意念分散,聲音模模糊糊,忙強定下心繼續聽着。
先前那蛇又說:“還不止。剛剛小白說上頭院子好似着了火,是它從千裏眼那聽來的。你不是不知道那匹醜老虎眼睛比蛇族好上太多,我們耳朵不靈光,也可能是小白沒搞清就亂傳的……”
那條發出疑問的嘶聲:“可小白是我們當中的順風耳……”
重錦全沒功夫打探下去了。
火?阿钰咳嗽,最受不得火的!若這是真的……她卻來不及了!
她肝膽欲裂。
心幾乎被焦慮撐破,苦澀起,意難斷。
此時,虛幻識海卻飄來女子柔媚笑音,她驚擡首,檀玉容顏在熇熇烈焰後若隐若現,她似哀憐般俯視她,黛紫長袂浮動半空,一笑浮生醉,宛若一朵曼珠沙華妖嬈無匹。
重錦動用次術需念力集中,她雙眸緊閉,一張倦容一動不動躺在桌上,讓人以為她已睡熟了。蕭遠忽想起楚芙兒,她除夕宴上公然抗旨嫁入沈府,被聖上軟禁扶搖宮內不得出,重錦明之之事,定然一無所知。
他艱澀地啓封飲酒,一壇壇入喉,些許瓊漿玉液沿唇角滑下,願醉夢中,來世不為王侯将相子,只求仗劍快意,一切離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後風霜滿面你我皆老去,不執念深種,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該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從後院儲物樓燒起,不消半刻将燒盡他與她共書一卷的書齋,燒盡滿庭開謝的櫻樹,燒盡或苦或甜或苦澀或美好的回憶。
別院下人奔走逃竄,卿钰如往日靜坐庭前,腳步聲哭喊聲無一不入耳。他澆油點火,此刻大呼走水撲滅大火已來不及。
阿錦定恨極了他。也好、也好,他的秘密與沈府肮髒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燒個幹淨,風吹殘灰,不留痕跡。
他看着天際被不遠處的火光染紅,如血,漫開,秀麗極致,如阿錦酡紅的臉。他一生走來磕磕絆絆,無憾,有悔——悔動念、悔起欲、悔貪歡半晌,悔私欲無底,誤她餘生。
阿錦說,遇上阿钰,死而無憾。可正是他想說的,初見,他為那恬淡純淨擊中,他身世荒誕活在光鮮後的陰暗地,而她笑靥純真無華,溫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櫻花,花瓣老去,粉妝謝,萬般憔悴。
但阿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風雨,也曾豔傾天下潇灑恣意,也曾仰頭手把酒葫蘆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寫下血書自殺的。是要有多大勇氣,才能讓她這麽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軍中時與父親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個女人設計讓軍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錯情,父親厭憎娘,她乘虛而入堂而皇之頂替了娘站在他身邊。四月後,娘有身子的事再無法遮掩,孩子爹親不知是誰,日後這個孩子喚作沈卿钰——我。
沒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愛女子腹中野種茍活于世,這時平南侯府夫人被診出喜脈,安陽侯府為兩家日後結盟盤算,利用緣分一說假稱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這般圓謊,是因為我娘當時腹中胎兒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鮮血白骨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結怨甚多,明槍暗箭難防,當下思量,若這是男嬰,就用這不明來歷的腹中兒頂替他二人親子來承受這些報複,代親兒走上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過,娘只懷胎八月,夫人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體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後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這一切,是在我寫下那篇賦之後。從小我便察覺他們對我并不親近,想着,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熬夜拼命地背誦詩文習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樣跨馬揮金戈斬敵寇,我只能這麽做……證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夫人因我搶了本應歸屬卿玦的榮光不快,父親雖喜這篇文章,卻因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這一切,明白了為何我多年病難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見的緣由,明白了——身上衣,總角友,雙親情,才名榮華……我曾有多感激這一切還在我身邊,一朝變天,就多憎惡這強加于我卻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連瑾瑜,也必會與我分道揚镳!
那我這般瘋狂想要博取他們贊賞是為什麽?那我少時被人劫走一個人窩在冰涼滿是苔藓的山洞裏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為什麽?卿钰卿钰,卿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還取這名字,豈非是欲蓋彌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愛別離?怨憎會?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嘗得!懂得!
生死之關,我又怎會懼?天定我亡,豈能學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茍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灑,死後将你滿腹盤算亂作麻,安陽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歲夙夜不休!!
我學會虛與委蛇。瑾瑜走後沈天爵要我自毀才名為卿玦鋪路,何其荒謬,我竟當着他面笑着應了,我說,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會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虛僞極致。
卿玦對此渾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奪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傳出在暗中推波助瀾。他與三皇子走得近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過是沈府投誠于他,選擇卿玦只因他好拿捏,無他故——并非他認為自己天生命貴。
我與江湖上三教九流來往,暗地探尋克制沈府令人氣虛病弱藥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選了斷魂散,因果循環,成也蕭何敗蕭何,可笑。
卿玦寫了兩幅蘭君賦,他心高氣傲為博爹爹歡欣,不得不書寫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極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戰局中任何一個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勢,他天性聰慧,卻心浮氣躁被自己蒙蔽了雙眼看不清東西。我順利仿了卿玦字跡将兩幅字掉包,書寫的墨汁放有斷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兩幅字畫挂在近身處。
我只需要等待。
為避聖上忌憚兩府聯合之可能,瑾瑜歸來,兩府策劃世子斷交之戲。沈天爵說瑾瑜磊落剛正,他不知是我們安排的,最後由我走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說絕交的那剎,我一陣恍惚,是我入戲太深了。
瑾瑜……你不會知我有多羨慕你,行欲行之事,講欲講之言,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坦率勇氣,你卻緊握在手。我一壁豔羨你,一壁敬你,一壁無比痛恨我這一身污穢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澤地裏的爛泥散發腐朽惡心的氣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點不值得。
阿錦的眼睛很幹淨,毫無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髒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敗老化的內心。
永遠生長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純淨洗滌身心,渴求擁有這來之不易的罕見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為和自己相同的、苦苦掙紮在污黑中洗不幹淨的惡鬼。
她太單純,全身心依賴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論如何,她都是開開心心的,她說,阿钰,我曾經擁有的只有一截看膩的長袖子,這世界上的東西這麽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該是這樣的,可尋不得反駁言辭。她教會我去看自己雙手中的東西,我回想自己以為運籌帷幄卻失去更多,認定的觀念第一次動搖。
日日相處,我開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爾發呆,以前,是從沒有過的。
阿錦是我見過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說我不可動了心思,那時我莫名澀然,只笑說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塊璞玉。
我無理由對她動心,我何其髒。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過于熾烈,沈天爵收養阿錦,也是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與五皇子任一方……我該隔岸觀火的,可終究下意識地把她抱起隔絕三皇子的視線,她傻愣愣地瞪大眼睛。
阿錦……如果回到那一天該多好。
再後來,我一念執着,數步踏錯,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錯。
(7)
重錦靈識飄蕩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後俯瞰濁世,長發飛揚,美絕人寰。
她終于尋到他,闌珊處安然獨坐,面容沉靜美好猶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紅潤豔絕。
她飄至他身邊,下意識就伸出手撫摸他眉眼,他額發穿過她細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裏,她想起,這會,他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錦此刻僅是靈魂能陪他最後一程。
她想哭,可是靈魂流不出淚,蛇妖是沒有淚的,這剎,她已不是……他的阿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靈力凝聚的元丹,換他一生靜好……阿錦求你……”
檀玉輕笑勾起她淚濕的下颌,五指轉動像審視一樣物事:“生死簿上,他陽壽已盡。你重錦是他宿命中一段錯誤,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變。”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觀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鑄就,我不插手。能帶你來見他最後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極致。”
她無力笑起,重錦喜怒悲歡,不過是主子眼裏,紅塵游戲。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實心境麽?”
女子笑意如罂粟蠱惑誘人,一笑,笑動她半分遲疑。
“他對你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連翹背叛你的真正緣由?”
“來,看着他的眼睛……讓他來告訴你,也好死了心,斷了情。”
火已吞噬半個別院,很快,這火便
同類推薦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