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重錦(下) (2)

燒毀他。

卿钰閉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火星爆裂,牆傾梁斷,浮光掠影彈指轉瞬,只剩廢墟一片。

感覺不到痛。

阿錦。

阿錦。

錦兒。

還記得霞光燦燦灑在她小巧的梨渦,她下颌蹭着他臂彎,心滿意足地彎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軟發心,随後繞着她順滑漂亮的青絲,如擁一世平靜與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懷裏,她的手貼着他手臂內側伸出來,他順着她的食指看去,視線盡頭是一輪緋紅色的夕陽,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從指尖小小一端綻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來,倦鳥歸巢,他緘默掩上直棂窗,那樣明麗豔絕的光,注定不會屬于他。

可如今……他同樣擡起手把她蔥白的指包覆手心,那處,即是心安處。

“等阿钰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還答應阿錦要放紙鳶的……”

她忽地轉過頭,讨好地笑笑。

“……好。無論去何處,都一起。”他輕吻她的額頭,這個許諾,也許給得起。

他再不懼怕與沈府一戰會是身死結局,只怕她就此無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騙都不明白……她怎麽辦?

他要活。不是賭那生生死死的五分勝算,不是為賭勝之後奪回一切的酣暢淋漓,只單單純純為了傻兮兮的阿錦。

許久之前的躊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這一切洗去。曾以為生死不論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長眠,深陷阿鼻也無所畏懼,可是現在為了她,他想好好活過,就這般迫切。

還是功虧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來,是給不了她承諾。無法陪她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無法陪她……一塊,放紙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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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當他挨下那一鞭,他想,這是罪有應得。早知連翹與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計劃後,他将計就計開始織網。關鍵一環,便是阿錦。

沈天爵曾贊譽他明察人心……呵,他錯了啊,他沈卿钰錯了。他看不清自己。

連翹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選,無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筆跡。是他令連翹偷走重錦的錦囊令她放入情藥,是他仿照卿玦字跡寫出了字條,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歡什麽香,是他看到阿錦頭上戴的發簪知道簪子有一對,是他家宴上一句無關話踩到了那兩人在意之處,引人去沁春園;

是他趕在連翹取走阿錦發上簪子前送她離開,是他扔下她一個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錦最憂心的是什麽,是他定下連翹死罪,是他為了讓卿玦名譽掃地與三皇子關系僵化選擇如此,是他猜到沈天爵把重錦當做送予皇家的棋子而不得不處罰沈卿玦,是他為逃避宮宴接下那一鞭,是他靜待時機讓沈夫人尋了間隙打了她,是他利用連翹複仇的心思和對重錦的嫉恨,明知她會遍體鱗傷……

——是他,是他,是他。統統是他。

沒有一個人發現最大受益者是他卿钰,挨下那鞭,他只能是受害者。

而他真的錯了。

當看到阿錦被卿玦抵在石壁上,頸上青紫交錯;當看到她水靈眸子空洞絕望,他給她披衣她卻退縮回一個小小角落躲着他;當他刻意與阿言講那些話消除內心負疚,她推門而入,臉上淚痕滿布還印了兩個五指印;當看清她腦後手上的傷,她傻兮兮逗他開心……

他怎會開心的起來?

他不會比她更疼,而早已麻木的心髒卻猶如被人緊緊勒起,扭曲變形壓迫他的呼吸。他給她上藥,她受寵若驚般——沈卿钰卑鄙至斯,怎配她這般信任?

趁着她還藥的間隙,他把含了慢性毒藥的湯汁倒進一旁的花盆內。

他一夜無眠。她夢呓中說的那句話讓他色變,飽暖思淫(欲……那女人到底說了多少傷她的話?不堪入耳的責罵,說了多少?

他方懂得,他終還是動了心的,不肯承認,不肯講。

她早已用笑顏讓他混沌世界多了斑斓五色,讓他明白可以擺脫沈卿钰這三個字去擁有美好,讓他相信——這麽肮髒的自己,原來,也可以收起一道光。

他卻回報她一道最深最醜陋的傷疤。

他看着她睡熟,整整一宿,直到星子被晨曦吞沒。

那日支走六公主與阿錦,他和瑾瑜密談,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包括自己日後的盤算,包括幾日後有意無意丢失的三張宣紙——他派人透露卿玦他另寫文賦的消息,如他所料,三張紙幾日後壓在了卿玦硯臺上,甚至為此責罵動硯臺的婢子。

他以為蕭遠會拂袖離去,可他把他的陰暗晦澀全數接納,并說不悔有這名兄弟,只恨父親猜到沈天爵有意培養二公子讓他與卿玦交好。

而後,他說:“如果這一局我敗,我要阿錦開開心心的活在這個人世,我奢望她還是原來那樣無憂無慮的單純性子,瑾瑜,這是明之欠她的。”

別院那晚,他一時興起想看阿錦喝酒的模樣,她醉時很可愛,倒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抱住她,不想再放。

她說她喜歡他,喜歡到骨子裏——她吻了他。

他全身血液凝結一瞬,歡喜、驚訝、不信、自卑在下一瞬卷走他所有認知。一(夜(歡,情動如覆水難收,封閉許久的一下沖出心鎖,欲海沉浮,他如醉如癡如夢。

想就此一切放下,可上蒼不容他放縱自己,他一死而已,才徹底放得開她。

沒有說阿钰很喜歡阿錦,也是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骨子裏。

我沒有資格與你說,說愛,說情,我都太自私。

同樣,對你也是歉疚,很深,深到骨子裏。

今日火起,世上除了蕭遠,無人知曉重錦活着。她不必去攪亂皇權争鬥的波濤,不必被沈府糾纏後半生,不必在他死後……一人孤獨。

這般,很好。

烈火灼身,迅速将他衣角吞沒。

原來還是不甘。不甘緘默悄無聲息死去,不甘以殘軀茍延殘喘,還是這樣死,痛快,幹脆,唯有這火,能淨他心上塵埃,予他重生。

天地寂靜,草木枯朽。明火沖天,仿佛就如浴血鳳凰翺翔九天,再不受,塵世之限。

他含笑睡去。

“我想我很愛你……可如今你聽不見的。你說的我全不在意,因為我看的懂你的眼睛……暗色之後,華光生燦,藏着極致的向往。”重錦的額頭貼着他的,他微微笑,火光裏絕色傾城,她在另一個世界捧起他的容顏,笑容破碎,“蕭遠說钰字是寶物的意思,阿钰不髒,阿钰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

客棧天字房內昏睡的重錦,濃密眼睫下,淚水蜿蜒。

蕭遠一壇一壇飲酒,窗外忽現一道紅光,妖嬈女子,容色冶豔,一襲黛紫色曳地長裙宛若夜魅。

她淺淺勾唇,美如夏華,人間煙火再不抵這絕代風華:“沈家卿钰已去,重錦交我,我會好好待她,你和他,均可安心了。”

那芳華顏色如昙花一現,女子眉眼在夜色裏化作煙霧消散,案頭重錦已然不見。

六月初,沈府別莊起火,安陽侯世子沈卿钰及義女沈重錦不及逃出,命喪火海。

七月,安陽侯沈天爵再次病發,撒手人寰。

七月初,安陽侯次子沈卿玦及冠,受封世子,一月後與六公主完婚。

七月末,安陽侯世子将一篇文賦交予聖上,文作堪與蘭君賦媲美,卻與平南侯世子手中持有沈卿钰遺作前幾段近乎不差一字,後者比之前者多處一段,用詞修正,無人不贊嘆。

八月初,安陽侯世子因欺君之罪賜死,其母病亡,與六公主婚約作廢。

又幾年,安陽侯府上沈明書舍去侯府光環參加進士科,高中狀元。

次年春,平南侯府世子與晉華公主大婚。

楚芙兒猶記得那天蕭遠從燦燦金光裏走來,他終于肯認真看她,把她眉眼納入眼底。

“明之叫我惜取眼前人,你放下公主架子跟我許久,我想,與其糾纏不休,不若,試上一試。”

她聽見自己等了這麽多年,總算等到心頭花開,發出輕輕的聲音。

陌上花開時,可緩緩歸矣。原來花開,是有聲音的,那麽好聽,那麽醉人。

她把手交給他。

“行啊,楚芙兒一生奉陪。”

人事如戲,塵埃落定。

江邊霧濃,那女子懶倚紫竹榻,鳳眸含霧,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膚上盤碧蛇,栩栩如生。

碧蛇瞳下凝一滴淚,穿越時空與光陰的界限,超越生死悲歡,從此只是條臂上蛇。

江邊有采蓮女哼唱,歌聲悅耳: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一葉小舟劃入荷塘深處,漣漪消散。

(正文完)

(5)

重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別院時不見阿钰,聽阿言說公子不顧勸阻朝別院後頭去了,只說他不一會回來,身子撐得住,無需挂心。

重錦有所牽挂,還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涼蕭條,那條掩在樹杈間的小路盡頭,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輪椅上,任憑清風吹拂三千鴉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上前一步扶住輪椅把手,滿地黃紙散亂,前邊兩個衣冠冢,青松下石碑無字,只有風吹雨淋後不規則的劃痕。

重錦不擾他,只陪他一同處在這綿綿楊柳風裏。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盡了,卿钰咳嗽數聲,只說:“回去罷。”

重錦低頭攏順他衣領綴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後頸,他能看到她長睫下眸光溫婉柔和。

兩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牽過重錦,心道,這便是阿錦,兒不會與父親一般模樣,即便不能一世相護,也會好好對她。

遠離沈府人事,許是別院近山近水,山水養人,卿钰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別院天空異樣湛藍,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綻開,滿庭粉櫻飄落。

卿钰長發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頭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間以推拉門隔開,他和重錦就着近庭院的那頭席地而坐,手側一觞甜米酒,兩碟如意涼糕、桃酥餅。

見他取了酒,重錦道:“阿钰剛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個兒身子自然清楚,什麽忌口的不會不知。在沈府看了這麽多大夫都無濟于事,怎的到別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見時那樣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長手指緩緩貼着杯口移動,容顏分明清雅溫潤,卻又如冶豔血蓮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豔。重錦曾在迷蒙中見過這般的阿钰,當時以為南柯一夢是她錯看,今兒個明晰如許。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絕世之美,腦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嗆人,可補氣養血。”他悠悠道來,語調慵懶,“阿錦若不信,何妨嘗上一口?”

重錦呆呆地嗯了聲,眼兒霧蒙蒙接過酒觞,不知不覺愣是喝了好幾口。

“阿钰忘說了……此酒味妙矣,可後勁十足,不勝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裏墜下,月光地裏咕嚕咕嚕轉了幾圈,随後,萬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個兩個三個,庭中櫻樹,一株兩株三株,飄落飛花,百片千片數萬片。

重錦身子一軟栽倒他臂彎裏,上頭卿钰話聲幽幽如繁花飄落,悅耳如枝頭鸾鳴:“若我說,我雖天生體弱,但後天廣交能人,多識各類丹藥,這病不像你心中所想這般嚴重;若我說,沈府病重乃不得已為之,實則七分真三分假掩人耳目;若我說,讓你裝病随我來別院是我別有用心,我待你好也別有他意……阿錦,你可還會喚我沈明之……一聲阿钰?”

話音凄恻。

酒意上湧,重錦平日不敢說羞于說的便滔滔溢出:“阿錦會這樣喚你,阿錦想以後天天都這樣喚你。”

“為何?”

“阿錦喜歡阿钰……比任何人,都要喜歡。話本上說喜歡到骨子裏,就不是喜歡了,是愛。阿錦不知道這什麽意思,不過,我知道我喜歡阿钰,骨子裏喜歡的。”

重錦通紅小臉撞入他眼簾,眼睛如天山水濯洗般幹淨,他因她一遍遍重複的喜歡渾身僵住,她卻拉下他的臉,覓得他淡色雙唇,重重印了上去。

這樣……也罷。

他逸出滿足極致的嘆息,抽她發中簪,青絲一松如墨蓮綻放,絲絲搖曳。

得卿一言,明之再無遺憾。只怕他日,你會悔了,悔這喜歡不值得。

……

留連時有恨,缱绻意難終。元稹這詩被批為淫詞豔曲,詩史上衆說紛纭頗有争議,世家子弟不允讀。少年總是對那些禁忌之物好奇新鮮,當年躲草叢裏初讀此詩,他和蕭遠均臉上發熱。如今明白,當真是,意難終。

當她細膩雙臂在他後背交握,當她微仰螓首柔聲喚他名姓,當她半濕烏發和他的一并纏繞糾葛在一塊再分不開,當她眉黛羞偏聚與他五指相扣……他再不放她,就是她欲逃離,業火焚身天地崩裂,也再不會放開她。

最痛那剎,她酒意已消,膚染桃花般豔濃緋紅,細長眼睫懸着一滴淚,她喚:“阿钰。”

情濃深處,他終不得不面對久埋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攏起。她溫柔包容浸潤他一身殘破,細細吟喃洗去他半生陰霾。那瞬神迷見到人間美好無數,猶如共此一夢。

萬千情愫,不得言語,只化輕輕一句錦兒,如珠滾落唇邊。

……

沈府,丁卯晦。

楚翎越落下一子,卿玦話畢,他面色深沉,閃過一絲駭人陰鸷。

“別莊小住?”他兩指夾子,指節一下兩下叩着石桌邊沿,“沈卿钰倒是走的巧啊。”

沈卿玦斂下腹中怨毒,盡力維持平靜語氣:“我且容他再潇灑一段時日。”

“阿玦可有何後招。”楚翎越漫不經心瞥了眼棋局,棋盤上勝算平分。

“天要亡他,我何必出手。”他唇形如是,見三皇子杯中一空使了一個眼色,“不長眼色的奴才,還不為三皇子上茶。”

楚翎越溫文爾雅執杯品茗,掃過一側抖抖索索伺候着的眉似那女子三分的婢子,明擺着是畏懼二少爺的。沈卿钰為人只憑他人言辭猜度,無法篤定,可據傳沈府大少爺善待府中上下——見微知著,假使無人扶持,卿玦早敗。

他一口将茶飲盡。

……

大少爺離開府上已有一月了。昨夜雨落打下弱葉,婢子阿霜掃着沉香臺庭院,停下拭着臉上汗珠。陽光穿過指縫灑入眼眶,她想起早些時候二少爺不分青紅皂白斥責阿雪,只因碰了二少爺硯臺壓着的宣紙,愈發懷念大少爺的種種好。

阿雪說大少爺是大善人,阿母病得那段時日,她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壓在她背脊上。不是家境貧窮買不起柴米油鹽食不果腹只能挖草根來吃,誰家會把女兒賣到吃人不吐骨頭的高門當奴婢?她多想夜夜守在阿娘身邊,卻只能躲在柴房裏哭阿娘的身子,哭白日二少爺刻薄刁難無處尋人說委屈,不能哭出聲,阿娘做夢聽到病情會加重的……還是大少爺心善,給了她一沓銀票和藥材,讓夫人準了她幾日假陪伴阿娘。

阿霜繼續提起掃帚把落葉掃成一堆。

大少爺哪,總是對下人極好的,雖說夫人不待見他,府裏下人都是敬他的。少爺走前她趕到正門那張望着,卻見少爺的小童仆阿言風風火火地折了回來,說是忘了多拿幾帖藥,怕少爺身子受不住一路舟車勞頓,她想,大少爺雖受冷落,可有個這樣事事為他着想的陪在身側,也挺窩心的。

阿霜蹲下身收集落葉。

錦姑娘也是個好的,只望菩薩保佑她和大少爺能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

“別院小居那兩月,是我一生最歡喜的時光。早晨鳥雀叽喳,睜眼就能看到阿钰在我身邊,我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我想,這世上怎麽有人能長得這麽好看呢?好看的讓我覺得能喜歡他,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最自豪的事情。”

“然後他擡起眼,看着我,清淺的呼吸就近在耳畔。其實醉酒那夜我聽到他說了什麽,聽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莫名其妙的,我一丁點也不難過。我那麽開心,他說他可以好起來,這樣就能永遠守在他身邊。”

這麽簡簡單單,守着阿钰。

她研墨,他書字;她背詩詞歌賦,偶爾有些纰漏,他往她嘴裏塞上一顆青梅果,她酸得皺眉回塞給他一個;他在阿言面前裝作病弱模樣,她陪他一道佯裝不知。

“好像做夢一般,直到那天我從混沌裏醒來才意識到,他,永不會喊我阿錦了。”

(6)

重錦不知從哪裏聽來可以用花做糕,連着幾日都忙于收各色花瓣。

這日她興沖沖地跑進來,兜起裙裾給他看她與風兒争搶來的花。

卿钰寵溺拭去她額上汗,重錦不好意思地歪着頭,突然想起阿言煎的藥還沒拿:“你還沒有好透,哎,我去拿藥去!”他含笑颔首。

重錦匆匆奔出,七拐八拐拿藥了。不消半刻,她捧着滿滿一碗藥,怕灑了,邁着小步子走來。

“我每次都說你不必如此急切,總是聽不入耳。”卿钰眉頭微蹙接過她手中碗,徐徐抿了一口,忽地擱下藥碗似想到什麽,“阿錦,我有信要交給瑾瑜,他在玉清客棧天字號房等着,阿言前日傷了腳,我尋不得能信之人替我走這一趟。”

他略一思忖,為難啓齒:“能否勞阿錦……送予他?”

重錦看他格外認真,這封信想必極為重要,點頭答應了。

卿钰擺弄着藥碗,笑得淺淺淡淡:“你……一路小心,最好,扮作府上下人去。”她一頭霧水心想這是哪出,他懶懶加了一句半較真半戲谑的,“阿錦什麽都好,就是這皮相……被人瞧着,初見終生誤,再見非卿不娶,給我心裏添堵。”

他這是誇她還損她呢?重錦哭笑不得,指天發誓她心只住阿钰一個。換作兩月前,這番說辭,她定不會說是阿钰講的,口吻腔調差了十萬八千裏;兩月後她見怪不怪。

“阿錦生生世世只認阿钰一個,絕不因為兩三塊糕點——絕不因為有人送我整個随安堂就扔下你跑了。我這會就弄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套上,送——信!”

重錦假作賭氣跺跺腳,轉身跑了出去,便忽略他話裏怪異,忽略他如釋重負又無可奈何沉痛黯然的破碎喟嘆。

重錦走後,卿钰起身走向屋外,眼神一冷:“阿言煎藥極為用心,叫他來,我要好好賞他。”

依舊是唇角輕揚的笑貌,翹起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茕茕獨立,身姿修長如芝蘭玉樹如百年青松,迫人淩厲從溫軟笑意彌漫擴散,面具摘下,八荒寰宇不存沈明之。

……

重錦抵達客棧,一身灰色長褂,真的是灰不溜秋的,以致于蕭遠差點沒認出她。

她從懷裏取出那一封厚厚的信,她察覺蕭遠鎮定外表有了一道裂縫,即便很快恢複,亦被她捕捉到。她眼皮突地一跳,蕭遠背着她就着燈火讀信,燭火躍動,她心潮随之卷起浪濤。

他閱罷,擡頭,燭光沒照到他臉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陰暗。

重錦疑窦叢生,忽有了不祥之感。

未待她開口,後頸卻一疼,意識陷入黑暗前最後看到的是蕭遠,他唇抿成一線,目光蒼涼如同登臨幽州臺放眼遠望平川,知己遠,天邊一行人字雁逝,長空飄渺。

……

“我只是把命令給了他,順帶點撥兩句。卿钰對重錦有心思,只要生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加官進爵?哈,寒門出身的落魄小乞丐還想飛入金銮殿,笑死我也。”

“他還偏當了真,是個蠢的。”

距沈府本家千萬裏遠,距沈府別莊百裏的樹林山石間躺着一具死狀可怖的屍首。夜色四合,不時有野獸游蕩,有一匹四爪雪白皮毛深灰的野狼走來嗅了嗅,眼放綠光,咬下一只手骨上挂着的一塊肉。

屍首一半已被啃去,還有一半尚存,月色下,深深紮入左肩的銀刀反射詭谲的青白色。

一個時辰前,阿言懷着意外走進少爺房內,那白衣人早已負手而立,溫和面貌卻讓他怯怯不安。

“公子……”

“斷魂散,是鬼醫贈我,無解,有苦味,只需入人鼻即可見效。你将整瓶倒入藥包一并煎煮,是以為藥中苦澀可以遮掩其存在,有所長進不假。可是你卻不明白——”卿钰撫掌,阿言聽來那記記掌聲如催命符,他難以置信地張開嘴。“斷魂散稍遇熱會有鹹澀味,色澤與墨色相同,依我所見,最好是摻在墨裏,待天暖時墨跡幹透斷魂散就會無形散發,鹹澀被墨香掩蓋,久之便會悄然亡命,毒發時如患風寒,發作四次閻羅索命——我也是這麽做的。”

“阿言,我曾教你,塵世萬物都有其作用,萬不可把人事物輕看,或是大材小用。你用一瓶斷魂散害我一人,委實太過浪費。”

他如同說教的夫子,溫溫雅雅。阿言四肢發麻,舌頭發幹,他算過自己所處位置,離門口只差四步,不過區區四步,只要他走出這四步,門外就是自由天地錦繡前程,榮華富貴應有盡有,不需再低人一等。

可那人于談笑間洞察人心,捏準他七寸,言語神情便是公子無情利刃,封死他每一條後路。他在一言一語中節節敗退。

“阿言。我時日無多,這會就再教你一些罷。”卿钰上前一步按住他雙肩,阿言好似透過那熟稔的容顏中看見羅剎惡鬼,遏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卿钰眸中萬千光彩一閃而過,終究化歸于虛無,只剩死寂。

“你知道我為何帶你回府?那時,你撿起銀兩後沒有貪婪欣喜若狂,而是怔怔地說不輕取他人財,願以十五年伺候左右為報,我看到的是對我的信賴和铮铮傲骨。現在還有五年,你卻提前讓我看到自己的過錯——我過分信任你保護你,盡力讓你維持本來模樣,不因沈府水深而沾濕衣裳,卻忘了我一人鬥不過命,鬥不過環境。”

他以為阿言會是他珍視的一方淨土,樂觀開朗直言不諱的阿言,會是他身居暗處時的陽光。

他錯了。機關算盡,卻不料致命一擊就離他這麽近,還是他一手埋下,甚至,寄予厚望。

十年真心澆灌出這朵毒花,不痛不恨不失望是假,好在他不用再一個五年來等他背叛。

“十年,我信一個人十年,我敗在錯信。”他合上眼簾,無止境的疲倦襲來,阿錦應已遠去,他還是食言于她……呵。“來生再不要信任何一個人,感謝你在我陽壽将盡時告訴我,沈卿钰有眼無珠,養了一頭白眼狼。”

他手起刀落,割斷十年情誼,只聞噗的一聲,牛眼小刀穿透皮肉,血如泉湧。

“沈天爵許你名利權位,你竟信了他,真是……天真。”

夜色将暗,別院百裏外有一片小林,乃出別院必經之路,野獸白日休憩夜間在林中出沒,故出入別院均在白日——自卿玦一十有五,沈天爵打發他到別院休養,早在那之前殺機已在。

滿身血腥味的人慌不擇路跑下山林會如何?他看阿言抓住被血浸濕的衣跑遠,罷,無須這一刀,就算他安然回沈府,沈天爵……會放過他嗎?

卿钰雙手撐住窗棂遠眺黃昏時橘紅夕陽,他莞爾,霞光好像勾勒出一張隐約面孔,那光怪陸離的景致将他眼睛刺痛,他扶着窗沿一點點坐下,阖目,揚聲大笑。

……

蕭遠沉入數月前那一場對談。

“經年流轉,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聽罷後仍認這個兄弟,只求以這數年情,換君允諾。”

……

“傷人者自傷,我自認不是良善之輩,你如此做,無可厚非。你若不還擊,我才不認你。”

“那就答應明之一事。”

“明年三月左右,我會帶阿錦去別莊呆上兩月避開沈府事端。你若方便,我希望你能尋一處留下,萬一我全盤皆輸,也可有條退路。”

“這不像是我所認識的一向做事穩妥滴水不漏的沈明之。”

“我心有顧忌,無法拼力一搏。卿玦及冠前我若有不測,我會讓阿錦帶信給你……我要你答應我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不能讓三皇子、伯父和沈家知曉她行蹤。誠然,這只是萬一。”

“至于我……我心意已定。”

明之向來固執,不顧旁人感受。蕭遠苦苦一笑,總是這樣,如玉君子蘭芷生香,一人獨行修羅道,從不與他說。這一次肯尋他相助,也實屬難為了!

明之,這塵世千千萬萬人求我一諾都是自然不過,唯一不該的人,就是你。

那時明之抱恙不能前來送別,病中寫下一卷破陣子,以墨香熏風一路長伴。黃口之年貪玩險釀大錯,他背着病發的明之下山,明之出聲安慰他說無礙,回到沈府竟嘔一口鮮血。

當重錦送信那刻,他如沉噩夢中,倒也希望是場噩夢,可這麽久他都沒醒過來。

那日明之囑咐:“若信上空白無字,你不必派人來找我,也不要立即離開,盤桓幾日再說。”信上空白無墨跡沾染,同附上三張半宣紙,乃是明之所書文賦,附言:他日沈卿玦及冠,将此物呈給聖上,明之注定身死,他亦注定敗亡。

蕭遠出神冥思,重錦已醒,趴起身子一臉複雜。他一訝,尋常人挨他手刀也要昏睡半日,而她水眸清明睜着,內中似有飛雪碎玉光,隐隐還觑見一抹極微弱的碧色。

“……阿钰怎麽了。”

不是問句。她菱唇勾起,自欺欺人地。

原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阿钰無恙,聽,這語調平平,她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

屋室內還是跳躍着燭光,明亮溫暖的黃紅色交替閃現,這撫慰人心的顏色卻讓她一陣心寒,她手心濕膩,一摸,冷的,像她曾經蛇身一般沒有溫度。

他看着她,不答。

重錦飛快眨了眼,擠出個慘淡的笑容:“……是阿钰讨厭了我,叫你……送我回去?我這麽傻,他肯定厭了的……是也不是?”

面對她泫然欲泣之貌,他不曉得怎麽用謊言搪塞。

“明之有要事去辦,讓我顧你一陣罷,不必……擔憂他。”他道,“明之說,重錦是他肩頭骨,低頭能見不必尋尋覓覓;是他心頭肉,此生不能離棄。怎會平白無故,厭了你。”

重錦合上眼,累極伏案,不再追問。

她腦中千思萬念彙聚成束,凝作一點,無數場景如九天瀑布沖刷而過,定格于別莊那棵櫻花樹下。

日子太過安穩,讓她忘乎所以,忘了她本也只是一條臂上蛇。她懂蛇語,并能言,能知道方圓萬裏內的蛇說些什麽。是以,那晚她召了蛇去吓唬沈夫人,也僅僅吓唬而已,只因阿言那句“她恨不得是你”——她也有壞心眼的,恩恩怨怨不是不在意,她的底線,是阿钰。

待她如手心骨的阿钰;在所有人冷顏忽視她狼狽傷痛,她把頭埋在膝頭迷惘哭泣,頻臨絕望時遮住她羞于啓齒疤痕的阿钰;正廳中對着那一張張漠然的臉,她平日所信剎那崩毀,卻替她擋那一鞭為她據理力争的阿钰;陰雨天看她悵然若失叫人給她一份熱馄饨的阿钰……

就算他起先的好是假,之後未必然,何妨呢?

攀着桌案,她心念堅定,展開神識探索百裏外的山林。

正當她幾近被那呼呼風聲折騰得放棄希望,忽地響起一道細細嘶聲。

一說:“咦,這戶人家頂奇怪的,哪家會把別院建在山林上頭,這不成心找事的麽。”

嘶嘶聲像是人發出“啧啧”之音,另一蛇回道:“剛林子裏不是躺了個露出白骨的家夥?這不已經出事了嘛。”

重錦心跳漏了半拍,意念分散,聲音模模糊糊,忙強定下心繼續聽着。

先前那蛇又說:“還不止。剛剛小白說上頭院子好似着了火,是它從千裏眼那聽來的。你不是不知道那匹醜老虎眼睛比蛇族好上太多,我們耳朵不靈光,也可能是小白沒搞清就亂傳的……”

那條發出疑問的嘶聲:“可小白是我們當中的順風耳……”

重錦全沒功夫打探下去了。

火?阿钰咳嗽,最受不得火的!若這是真的……她卻來不及了!

她肝膽欲裂。

心幾乎被焦慮撐破,苦澀起,意難斷。

此時,虛幻識海卻飄來女子柔媚笑音,她驚擡首,檀玉容顏在熇熇烈焰後若隐若現,她似哀憐般俯視她,黛紫長袂浮動半空,一笑浮生醉,宛若一朵曼珠沙華妖嬈無匹。

重錦動用次術需念力集中,她雙眸緊閉,一張倦容一動不動躺在桌上,讓人以為她已睡熟了。蕭遠忽想起楚芙兒,她除夕宴上公然抗旨嫁入沈府,被聖上軟禁扶搖宮內不得出,重錦明之之事,定然一無所知。

他艱澀地啓封飲酒,一壇壇入喉,些許瓊漿玉液沿唇角滑下,願醉夢中,來世不為王侯将相子,只求仗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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