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重錦(下) (3)

意,一切離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後風霜滿面你我皆老去,不執念深種,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該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從後院儲物樓燒起,不消半刻将燒盡他與她共書一卷的書齋,燒盡滿庭開謝的櫻樹,燒盡或苦或甜或苦澀或美好的回憶。

別院下人奔走逃竄,卿钰如往日靜坐庭前,腳步聲哭喊聲無一不入耳。他澆油點火,此刻大呼走水撲滅大火已來不及。

阿錦定恨極了他。也好、也好,他的秘密與沈府肮髒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燒個幹淨,風吹殘灰,不留痕跡。

他看着天際被不遠處的火光染紅,如血,漫開,秀麗極致,如阿錦酡紅的臉。他一生走來磕磕絆絆,無憾,有悔——悔動念、悔起欲、悔貪歡半晌,悔私欲無底,誤她餘生。

阿錦說,遇上阿钰,死而無憾。可正是他想說的,初見,他為那恬淡純淨擊中,他身世荒誕活在光鮮後的陰暗地,而她笑靥純真無華,溫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櫻花,花瓣老去,粉妝謝,萬般憔悴。

但阿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風雨,也曾豔傾天下潇灑恣意,也曾仰頭手把酒葫蘆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寫下血書自殺的。是要有多大勇氣,才能讓她這麽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軍中時與父親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個女人設計讓軍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錯情,父親厭憎娘,她乘虛而入堂而皇之頂替了娘站在他身邊。四月後,娘有身子的事再無法遮掩,孩子爹親不知是誰,日後這個孩子喚作沈卿钰——我。

沒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愛女子腹中野種茍活于世,這時平南侯府夫人被診出喜脈,安陽侯府為兩家日後結盟盤算,利用緣分一說假稱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這般圓謊,是因為我娘當時腹中胎兒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鮮血白骨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結怨甚多,明槍暗箭難防,當下思量,若這是男嬰,就用這不明來歷的腹中兒頂替他二人親子來承受這些報複,代親兒走上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過,娘只懷胎八月,夫人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體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後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這一切,是在我寫下那篇賦之後。從小我便察覺他們對我并不親近,想着,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熬夜拼命地背誦詩文習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樣跨馬揮金戈斬敵寇,我只能這麽做……證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Advertisement

夫人因我搶了本應歸屬卿玦的榮光不快,父親雖喜這篇文章,卻因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這一切,明白了為何我多年病難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見的緣由,明白了——身上衣,總角友,雙親情,才名榮華……我曾有多感激這一切還在我身邊,一朝變天,就多憎惡這強加于我卻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連瑾瑜,也必會與我分道揚镳!

那我這般瘋狂想要博取他們贊賞是為什麽?那我少時被人劫走一個人窩在冰涼滿是苔藓的山洞裏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為什麽?卿钰卿钰,卿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還取這名字,豈非是欲蓋彌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愛別離?怨憎會?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嘗得!懂得!

生死之關,我又怎會懼?天定我亡,豈能學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茍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灑,死後将你滿腹盤算亂作麻,安陽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歲夙夜不休!!

我學會虛與委蛇。瑾瑜走後沈天爵要我自毀才名為卿玦鋪路,何其荒謬,我竟當着他面笑着應了,我說,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會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虛僞極致。

卿玦對此渾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奪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傳出在暗中推波助瀾。他與三皇子走得近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過是沈府投誠于他,選擇卿玦只因他好拿捏,無他故——并非他認為自己天生命貴。

我與江湖上三教九流來往,暗地探尋克制沈府令人氣虛病弱藥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選了斷魂散,因果循環,成也蕭何敗蕭何,可笑。

卿玦寫了兩幅蘭君賦,他心高氣傲為博爹爹歡欣,不得不書寫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極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戰局中任何一個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勢,他天性聰慧,卻心浮氣躁被自己蒙蔽了雙眼看不清東西。我順利仿了卿玦字跡将兩幅字掉包,書寫的墨汁放有斷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兩幅字畫挂在近身處。

我只需要等待。

為避聖上忌憚兩府聯合之可能,瑾瑜歸來,兩府策劃世子斷交之戲。沈天爵說瑾瑜磊落剛正,他不知是我們安排的,最後由我走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說絕交的那剎,我一陣恍惚,是我入戲太深了。

瑾瑜……你不會知我有多羨慕你,行欲行之事,講欲講之言,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坦率勇氣,你卻緊握在手。我一壁豔羨你,一壁敬你,一壁無比痛恨我這一身污穢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澤地裏的爛泥散發腐朽惡心的氣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點不值得。

阿錦的眼睛很幹淨,毫無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髒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敗老化的內心。

永遠生長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純淨洗滌身心,渴求擁有這來之不易的罕見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為和自己相同的、苦苦掙紮在污黑中洗不幹淨的惡鬼。

她太單純,全身心依賴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論如何,她都是開開心心的,她說,阿钰,我曾經擁有的只有一截看膩的長袖子,這世界上的東西這麽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該是這樣的,可尋不得反駁言辭。她教會我去看自己雙手中的東西,我回想自己以為運籌帷幄卻失去更多,認定的觀念第一次動搖。

日日相處,我開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爾發呆,以前,是從沒有過的。

阿錦是我見過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說我不可動了心思,那時我莫名澀然,只笑說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塊璞玉。

我無理由對她動心,我何其髒。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過于熾烈,沈天爵收養阿錦,也是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與五皇子任一方……我該隔岸觀火的,可終究下意識地把她抱起隔絕三皇子的視線,她傻愣愣地瞪大眼睛。

阿錦……如果回到那一天該多好。

再後來,我一念執着,數步踏錯,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錯。

(7)

重錦靈識飄蕩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後俯瞰濁世,長發飛揚,美絕人寰。

她終于尋到他,闌珊處安然獨坐,面容沉靜美好猶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紅潤豔絕。

她飄至他身邊,下意識就伸出手撫摸他眉眼,他額發穿過她細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裏,她想起,這會,他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錦此刻僅是靈魂能陪他最後一程。

她想哭,可是靈魂流不出淚,蛇妖是沒有淚的,這剎,她已不是……他的阿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靈力凝聚的元丹,換他一生靜好……阿錦求你……”

檀玉輕笑勾起她淚濕的下颌,五指轉動像審視一樣物事:“生死簿上,他陽壽已盡。你重錦是他宿命中一段錯誤,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變。”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觀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鑄就,我不插手。能帶你來見他最後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極致。”

她無力笑起,重錦喜怒悲歡,不過是主子眼裏,紅塵游戲。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實心境麽?”

女子笑意如罂粟蠱惑誘人,一笑,笑動她半分遲疑。

“他對你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連翹背叛你的真正緣由?”

“來,看着他的眼睛……讓他來告訴你,也好死了心,斷了情。”

火已吞噬半個別院,很快,這火便燒毀他。

卿钰閉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火星爆裂,牆傾梁斷,浮光掠影彈指轉瞬,只剩廢墟一片。

感覺不到痛。

阿錦。

阿錦。

錦兒。

還記得霞光燦燦灑在她小巧的梨渦,她下颌蹭着他臂彎,心滿意足地彎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軟發心,随後繞着她順滑漂亮的青絲,如擁一世平靜與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懷裏,她的手貼着他手臂內側伸出來,他順着她的食指看去,視線盡頭是一輪緋紅色的夕陽,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從指尖小小一端綻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來,倦鳥歸巢,他緘默掩上直棂窗,那樣明麗豔絕的光,注定不會屬于他。

可如今……他同樣擡起手把她蔥白的指包覆手心,那處,即是心安處。

“等阿钰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還答應阿錦要放紙鳶的……”

她忽地轉過頭,讨好地笑笑。

“……好。無論去何處,都一起。”他輕吻她的額頭,這個許諾,也許給得起。

他再不懼怕與沈府一戰會是身死結局,只怕她就此無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騙都不明白……她怎麽辦?

他要活。不是賭那生生死死的五分勝算,不是為賭勝之後奪回一切的酣暢淋漓,只單單純純為了傻兮兮的阿錦。

許久之前的躊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這一切洗去。曾以為生死不論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長眠,深陷阿鼻也無所畏懼,可是現在為了她,他想好好活過,就這般迫切。

還是功虧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來,是給不了她承諾。無法陪她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無法陪她……一塊,放紙鳶了。

記憶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當他挨下那一鞭,他想,這是罪有應得。早知連翹與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計劃後,他将計就計開始織網。關鍵一環,便是阿錦。

沈天爵曾贊譽他明察人心……呵,他錯了啊,他沈卿钰錯了。他看不清自己。

連翹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選,無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筆跡。是他令連翹偷走重錦的錦囊令她放入情藥,是他仿照卿玦字跡寫出了字條,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歡什麽香,是他看到阿錦頭上戴的發簪知道簪子有一對,是他家宴上一句無關話踩到了那兩人在意之處,引人去沁春園;

是他趕在連翹取走阿錦發上簪子前送她離開,是他扔下她一個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錦最憂心的是什麽,是他定下連翹死罪,是他為了讓卿玦名譽掃地與三皇子關系僵化選擇如此,是他猜到沈天爵把重錦當做送予皇家的棋子而不得不處罰沈卿玦,是他為逃避宮宴接下那一鞭,是他靜待時機讓沈夫人尋了間隙打了她,是他利用連翹複仇的心思和對重錦的嫉恨,明知她會遍體鱗傷……

——是他,是他,是他。統統是他。

沒有一個人發現最大受益者是他卿钰,挨下那鞭,他只能是受害者。

而他真的錯了。

當看到阿錦被卿玦抵在石壁上,頸上青紫交錯;當看到她水靈眸子空洞絕望,他給她披衣她卻退縮回一個小小角落躲着他;當他刻意與阿言講那些話消除內心負疚,她推門而入,臉上淚痕滿布還印了兩個五指印;當看清她腦後手上的傷,她傻兮兮逗他開心……

他怎會開心的起來?

他不會比她更疼,而早已麻木的心髒卻猶如被人緊緊勒起,扭曲變形壓迫他的呼吸。他給她上藥,她受寵若驚般——沈卿钰卑鄙至斯,怎配她這般信任?

趁着她還藥的間隙,他把含了慢性毒藥的湯汁倒進一旁的花盆內。

他一夜無眠。她夢呓中說的那句話讓他色變,飽暖思淫(欲……那女人到底說了多少傷她的話?不堪入耳的責罵,說了多少?

他方懂得,他終還是動了心的,不肯承認,不肯講。

她早已用笑顏讓他混沌世界多了斑斓五色,讓他明白可以擺脫沈卿钰這三個字去擁有美好,讓他相信——這麽肮髒的自己,原來,也可以收起一道光。

他卻回報她一道最深最醜陋的傷疤。

他看着她睡熟,整整一宿,直到星子被晨曦吞沒。

那日支走六公主與阿錦,他和瑾瑜密談,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包括自己日後的盤算,包括幾日後有意無意丢失的三張宣紙——他派人透露卿玦他另寫文賦的消息,如他所料,三張紙幾日後壓在了卿玦硯臺上,甚至為此責罵動硯臺的婢子。

他以為蕭遠會拂袖離去,可他把他的陰暗晦澀全數接納,并說不悔有這名兄弟,只恨父親猜到沈天爵有意培養二公子讓他與卿玦交好。

而後,他說:“如果這一局我敗,我要阿錦開開心心的活在這個人世,我奢望她還是原來那樣無憂無慮的單純性子,瑾瑜,這是明之欠她的。”

別院那晚,他一時興起想看阿錦喝酒的模樣,她醉時很可愛,倒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抱住她,不想再放。

她說她喜歡他,喜歡到骨子裏——她吻了他。

他全身血液凝結一瞬,歡喜、驚訝、不信、自卑在下一瞬卷走他所有認知。一(夜(歡,情動如覆水難收,封閉許久的一下沖出心鎖,欲海沉浮,他如醉如癡如夢。

想就此一切放下,可上蒼不容他放縱自己,他一死而已,才徹底放得開她。

沒有說阿钰很喜歡阿錦,也是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骨子裏。

我沒有資格與你說,說愛,說情,我都太自私。

同樣,對你也是歉疚,很深,深到骨子裏。

今日火起,世上除了蕭遠,無人知曉重錦活着。她不必去攪亂皇權争鬥的波濤,不必被沈府糾纏後半生,不必在他死後……一人孤獨。

這般,很好。

烈火灼身,迅速将他衣角吞沒。

原來還是不甘。不甘緘默悄無聲息死去,不甘以殘軀茍延殘喘,還是這樣死,痛快,幹脆,唯有這火,能淨他心上塵埃,予他重生。

天地寂靜,草木枯朽。明火沖天,仿佛就如浴血鳳凰翺翔九天,再不受,塵世之限。

他含笑睡去。

“我想我很愛你……可如今你聽不見的。你說的我全不在意,因為我看的懂你的眼睛……暗色之後,華光生燦,藏着極致的向往。”重錦的額頭貼着他的,他微微笑,火光裏絕色傾城,她在另一個世界捧起他的容顏,笑容破碎,“蕭遠說钰字是寶物的意思,阿钰不髒,阿钰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

客棧天字房內昏睡的重錦,濃密眼睫下,淚水蜿蜒。

蕭遠一壇一壇飲酒,窗外忽現一道紅光,妖嬈女子,容色冶豔,一襲黛紫色曳地長裙宛若夜魅。

她淺淺勾唇,美如夏華,人間煙火再不抵這絕代風華:“沈家卿钰已去,重錦交我,我會好好待她,你和他,均可安心了。”

那芳華顏色如昙花一現,女子眉眼在夜色裏化作煙霧消散,案頭重錦已然不見。

六月初,沈府別莊起火,安陽侯世子沈卿钰及義女沈重錦不及逃出,命喪火海。

七月,安陽侯沈天爵再次病發,撒手人寰。

七月初,安陽侯次子沈卿玦及冠,受封世子,一月後與六公主完婚。

七月末,安陽侯世子将一篇文賦交予聖上,文作堪與蘭君賦媲美,卻與平南侯世子手中持有沈卿钰遺作前幾段近乎不差一字,後者比之前者多處一段,用詞修正,無人不贊嘆。

八月初,安陽侯世子因欺君之罪賜死,其母病亡,與六公主婚約作廢。

又幾年,安陽侯府上沈明書舍去侯府光環參加進士科,高中狀元。

次年春,平南侯府世子與晉華公主大婚。

楚芙兒猶記得那天蕭遠從燦燦金光裏走來,他終于肯認真看她,把她眉眼納入眼底。

“明之叫我惜取眼前人,你放下公主架子跟我許久,我想,與其糾纏不休,不若,試上一試。”

她聽見自己等了這麽多年,總算等到心頭花開,發出輕輕的聲音。

陌上花開時,可緩緩歸矣。原來花開,是有聲音的,那麽好聽,那麽醉人。

她把手交給他。

“行啊,楚芙兒一生奉陪。”

人事如戲,塵埃落定。

江邊霧濃,那女子懶倚紫竹榻,鳳眸含霧,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膚上盤碧蛇,栩栩如生。

碧蛇瞳下凝一滴淚,穿越時空與光陰的界限,超越生死悲歡,從此只是條臂上蛇。

江邊有采蓮女哼唱,歌聲悅耳: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一葉小舟劃入荷塘深處,漣漪消散。

(正文完)

(5)

重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別院時不見阿钰,聽阿言說公子不顧勸阻朝別院後頭去了,只說他不一會回來,身子撐得住,無需挂心。

重錦有所牽挂,還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涼蕭條,那條掩在樹杈間的小路盡頭,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輪椅上,任憑清風吹拂三千鴉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上前一步扶住輪椅把手,滿地黃紙散亂,前邊兩個衣冠冢,青松下石碑無字,只有風吹雨淋後不規則的劃痕。

重錦不擾他,只陪他一同處在這綿綿楊柳風裏。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盡了,卿钰咳嗽數聲,只說:“回去罷。”

重錦低頭攏順他衣領綴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後頸,他能看到她長睫下眸光溫婉柔和。

兩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牽過重錦,心道,這便是阿錦,兒不會與父親一般模樣,即便不能一世相護,也會好好對她。

遠離沈府人事,許是別院近山近水,山水養人,卿钰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別院天空異樣湛藍,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綻開,滿庭粉櫻飄落。

卿钰長發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頭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間以推拉門隔開,他和重錦就着近庭院的那頭席地而坐,手側一觞甜米酒,兩碟如意涼糕、桃酥餅。

見他取了酒,重錦道:“阿钰剛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個兒身子自然清楚,什麽忌口的不會不知。在沈府看了這麽多大夫都無濟于事,怎的到別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見時那樣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長手指緩緩貼着杯口移動,容顏分明清雅溫潤,卻又如冶豔血蓮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豔。重錦曾在迷蒙中見過這般的阿钰,當時以為南柯一夢是她錯看,今兒個明晰如許。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絕世之美,腦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嗆人,可補氣養血。”他悠悠道來,語調慵懶,“阿錦若不信,何妨嘗上一口?”

重錦呆呆地嗯了聲,眼兒霧蒙蒙接過酒觞,不知不覺愣是喝了好幾口。

“阿钰忘說了……此酒味妙矣,可後勁十足,不勝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裏墜下,月光地裏咕嚕咕嚕轉了幾圈,随後,萬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個兩個三個,庭中櫻樹,一株兩株三株,飄落飛花,百片千片數萬片。

重錦身子一軟栽倒他臂彎裏,上頭卿钰話聲幽幽如繁花飄落,悅耳如枝頭鸾鳴:“若我說,我雖天生體弱,但後天廣交能人,多識各類丹藥,這病不像你心中所想這般嚴重;若我說,沈府病重乃不得已為之,實則七分真三分假掩人耳目;若我說,讓你裝病随我來別院是我別有用心,我待你好也別有他意……阿錦,你可還會喚我沈明之……一聲阿钰?”

話音凄恻。

酒意上湧,重錦平日不敢說羞于說的便滔滔溢出:“阿錦會這樣喚你,阿錦想以後天天都這樣喚你。”

“為何?”

“阿錦喜歡阿钰……比任何人,都要喜歡。話本上說喜歡到骨子裏,就不是喜歡了,是愛。阿錦不知道這什麽意思,不過,我知道我喜歡阿钰,骨子裏喜歡的。”

重錦通紅小臉撞入他眼簾,眼睛如天山水濯洗般幹淨,他因她一遍遍重複的喜歡渾身僵住,她卻拉下他的臉,覓得他淡色雙唇,重重印了上去。

這樣……也罷。

他逸出滿足極致的嘆息,抽她發中簪,青絲一松如墨蓮綻放,絲絲搖曳。

得卿一言,明之再無遺憾。只怕他日,你會悔了,悔這喜歡不值得。

……

留連時有恨,缱绻意難終。元稹這詩被批為淫詞豔曲,詩史上衆說紛纭頗有争議,世家子弟不允讀。少年總是對那些禁忌之物好奇新鮮,當年躲草叢裏初讀此詩,他和蕭遠均臉上發熱。如今明白,當真是,意難終。

當她細膩雙臂在他後背交握,當她微仰螓首柔聲喚他名姓,當她半濕烏發和他的一并纏繞糾葛在一塊再分不開,當她眉黛羞偏聚與他五指相扣……他再不放她,就是她欲逃離,業火焚身天地崩裂,也再不會放開她。

最痛那剎,她酒意已消,膚染桃花般豔濃緋紅,細長眼睫懸着一滴淚,她喚:“阿钰。”

情濃深處,他終不得不面對久埋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攏起。她溫柔包容浸潤他一身殘破,細細吟喃洗去他半生陰霾。那瞬神迷見到人間美好無數,猶如共此一夢。

萬千情愫,不得言語,只化輕輕一句錦兒,如珠滾落唇邊。

……

沈府,丁卯晦。

楚翎越落下一子,卿玦話畢,他面色深沉,閃過一絲駭人陰鸷。

“別莊小住?”他兩指夾子,指節一下兩下叩着石桌邊沿,“沈卿钰倒是走的巧啊。”

沈卿玦斂下腹中怨毒,盡力維持平靜語氣:“我且容他再潇灑一段時日。”

“阿玦可有何後招。”楚翎越漫不經心瞥了眼棋局,棋盤上勝算平分。

“天要亡他,我何必出手。”他唇形如是,見三皇子杯中一空使了一個眼色,“不長眼色的奴才,還不為三皇子上茶。”

楚翎越溫文爾雅執杯品茗,掃過一側抖抖索索伺候着的眉似那女子三分的婢子,明擺着是畏懼二少爺的。沈卿钰為人只憑他人言辭猜度,無法篤定,可據傳沈府大少爺善待府中上下——見微知著,假使無人扶持,卿玦早敗。

他一口将茶飲盡。

……

大少爺離開府上已有一月了。昨夜雨落打下弱葉,婢子阿霜掃着沉香臺庭院,停下拭着臉上汗珠。陽光穿過指縫灑入眼眶,她想起早些時候二少爺不分青紅皂白斥責阿雪,只因碰了二少爺硯臺壓着的宣紙,愈發懷念大少爺的種種好。

阿雪說大少爺是大善人,阿母病得那段時日,她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壓在她背脊上。不是家境貧窮買不起柴米油鹽食不果腹只能挖草根來吃,誰家會把女兒賣到吃人不吐骨頭的高門當奴婢?她多想夜夜守在阿娘身邊,卻只能躲在柴房裏哭阿娘的身子,哭白日二少爺刻薄刁難無處尋人說委屈,不能哭出聲,阿娘做夢聽到病情會加重的……還是大少爺心善,給了她一沓銀票和藥材,讓夫人準了她幾日假陪伴阿娘。

阿霜繼續提起掃帚把落葉掃成一堆。

大少爺哪,總是對下人極好的,雖說夫人不待見他,府裏下人都是敬他的。少爺走前她趕到正門那張望着,卻見少爺的小童仆阿言風風火火地折了回來,說是忘了多拿幾帖藥,怕少爺身子受不住一路舟車勞頓,她想,大少爺雖受冷落,可有個這樣事事為他着想的陪在身側,也挺窩心的。

阿霜蹲下身收集落葉。

錦姑娘也是個好的,只望菩薩保佑她和大少爺能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

“別院小居那兩月,是我一生最歡喜的時光。早晨鳥雀叽喳,睜眼就能看到阿钰在我身邊,我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我想,這世上怎麽有人能長得這麽好看呢?好看的讓我覺得能喜歡他,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最自豪的事情。”

“然後他擡起眼,看着我,清淺的呼吸就近在耳畔。其實醉酒那夜我聽到他說了什麽,聽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莫名其妙的,我一丁點也不難過。我那麽開心,他說他可以好起來,這樣就能永遠守在他身邊。”

這麽簡簡單單,守着阿钰。

她研墨,他書字;她背詩詞歌賦,偶爾有些纰漏,他往她嘴裏塞上一顆青梅果,她酸得皺眉回塞給他一個;他在阿言面前裝作病弱模樣,她陪他一道佯裝不知。

“好像做夢一般,直到那天我從混沌裏醒來才意識到,他,永不會喊我阿錦了。”

(6)

重錦不知從哪裏聽來可以用花做糕,連着幾日都忙于收各色花瓣。

這日她興沖沖地跑進來,兜起裙裾給他看她與風兒争搶來的花。

卿钰寵溺拭去她額上汗,重錦不好意思地歪着頭,突然想起阿言煎的藥還沒拿:“你還沒有好透,哎,我去拿藥去!”他含笑颔首。

重錦匆匆奔出,七拐八拐拿藥了。不消半刻,她捧着滿滿一碗藥,怕灑了,邁着小步子走來。

“我每次都說你不必如此急切,總是聽不入耳。”卿钰眉頭微蹙接過她手中碗,徐徐抿了一口,忽地擱下藥碗似想到什麽,“阿錦,我有信要交給瑾瑜,他在玉清客棧天字號房等着,阿言前日傷了腳,我尋不得能信之人替我走這一趟。”

他略一思忖,為難啓齒:“能否勞阿錦……送予他?”

重錦看他格外認真,這封信想必極為重要,點頭答應了。

卿钰擺弄着藥碗,笑得淺淺淡淡:“你……一路小心,最好,扮作府上下人去。”她一頭霧水心想這是哪出,他懶懶加了一句半較真半戲谑的,“阿錦什麽都好,就是這皮相……被人瞧着,初見終生誤,再見非卿不娶,給我心裏添堵。”

他這是誇她還損她呢?重錦哭笑不得,指天發誓她心只住阿钰一個。換作兩月前,這番說辭,她定不會說是阿钰講的,口吻腔調差了十萬八千裏;兩月後她見怪不怪。

“阿錦生生世世只認阿钰一個,絕不因為兩三塊糕點——絕不因為有人送我整個随安堂就扔下你跑了。我這會就弄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套上,送——信!”

重錦假作賭氣跺跺腳,轉身跑了出去,便忽略他話裏怪異,忽略他如釋重負又無可奈何沉痛黯然的破碎喟嘆。

重錦走後,卿钰起身走向屋外,眼神一冷:“阿言煎藥極為用心,叫他來,我要好好賞他。”

依舊是唇角輕揚的笑貌,翹起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茕茕獨立,身姿修長如芝蘭玉樹如百年青松,迫人淩厲從溫軟笑意彌漫擴散,面具摘下,八荒寰宇不存沈明之。

……

重錦抵達客棧,一身灰色長褂,真的是灰不溜秋的,以致于蕭遠差點沒認出她。

她從懷裏取出那一封厚厚的信,她察覺蕭遠鎮定外表有了一道裂縫,即便很快恢複,亦被她捕捉到。她眼皮突地一跳,蕭遠背着她就着燈火讀信,燭火躍動,她心潮随之卷起浪濤。

他閱罷,擡頭,燭光沒照到他臉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陰暗。

重錦疑窦叢生,忽有了不祥之感。

未待她開口,後頸卻一疼,意識陷入黑暗前最後看到的是蕭遠,他唇抿成一線,目光蒼涼如同登臨幽州臺放眼遠望平川,知己遠,天邊一行人字雁逝,長空飄渺。

……

“我只是把命令給了他,順帶點撥兩句。卿钰對重錦有心思,只要生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加官進爵?哈,寒門出身的落魄小乞丐還想飛入金銮殿,笑死我也。”

“他還偏當了真,是個蠢的。”

距沈府本家千萬裏遠,距沈府別莊百裏的樹林山石間躺着一具死狀可怖的屍首。夜色四合,不時有野獸游蕩,有一匹四爪雪白皮毛深灰的野狼走來嗅了嗅,眼放綠光,咬下一只手骨上挂着的一塊肉。

屍首一半已被啃去,還有一半尚存,月色下,深深紮入左肩的銀刀反射詭谲的青白色。

一個時辰前,阿言懷着意外走進少爺房內,那白衣人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