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重錦(下) (4)
早已負手而立,溫和面貌卻讓他怯怯不安。
“公子……”
“斷魂散,是鬼醫贈我,無解,有苦味,只需入人鼻即可見效。你将整瓶倒入藥包一并煎煮,是以為藥中苦澀可以遮掩其存在,有所長進不假。可是你卻不明白——”卿钰撫掌,阿言聽來那記記掌聲如催命符,他難以置信地張開嘴。“斷魂散稍遇熱會有鹹澀味,色澤與墨色相同,依我所見,最好是摻在墨裏,待天暖時墨跡幹透斷魂散就會無形散發,鹹澀被墨香掩蓋,久之便會悄然亡命,毒發時如患風寒,發作四次閻羅索命——我也是這麽做的。”
“阿言,我曾教你,塵世萬物都有其作用,萬不可把人事物輕看,或是大材小用。你用一瓶斷魂散害我一人,委實太過浪費。”
他如同說教的夫子,溫溫雅雅。阿言四肢發麻,舌頭發幹,他算過自己所處位置,離門口只差四步,不過區區四步,只要他走出這四步,門外就是自由天地錦繡前程,榮華富貴應有盡有,不需再低人一等。
可那人于談笑間洞察人心,捏準他七寸,言語神情便是公子無情利刃,封死他每一條後路。他在一言一語中節節敗退。
“阿言。我時日無多,這會就再教你一些罷。”卿钰上前一步按住他雙肩,阿言好似透過那熟稔的容顏中看見羅剎惡鬼,遏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卿钰眸中萬千光彩一閃而過,終究化歸于虛無,只剩死寂。
“你知道我為何帶你回府?那時,你撿起銀兩後沒有貪婪欣喜若狂,而是怔怔地說不輕取他人財,願以十五年伺候左右為報,我看到的是對我的信賴和铮铮傲骨。現在還有五年,你卻提前讓我看到自己的過錯——我過分信任你保護你,盡力讓你維持本來模樣,不因沈府水深而沾濕衣裳,卻忘了我一人鬥不過命,鬥不過環境。”
他以為阿言會是他珍視的一方淨土,樂觀開朗直言不諱的阿言,會是他身居暗處時的陽光。
他錯了。機關算盡,卻不料致命一擊就離他這麽近,還是他一手埋下,甚至,寄予厚望。
十年真心澆灌出這朵毒花,不痛不恨不失望是假,好在他不用再一個五年來等他背叛。
“十年,我信一個人十年,我敗在錯信。”他合上眼簾,無止境的疲倦襲來,阿錦應已遠去,他還是食言于她……呵。“來生再不要信任何一個人,感謝你在我陽壽将盡時告訴我,沈卿钰有眼無珠,養了一頭白眼狼。”
他手起刀落,割斷十年情誼,只聞噗的一聲,牛眼小刀穿透皮肉,血如泉湧。
“沈天爵許你名利權位,你竟信了他,真是……天真。”
夜色将暗,別院百裏外有一片小林,乃出別院必經之路,野獸白日休憩夜間在林中出沒,故出入別院均在白日——自卿玦一十有五,沈天爵打發他到別院休養,早在那之前殺機已在。
滿身血腥味的人慌不擇路跑下山林會如何?他看阿言抓住被血浸濕的衣跑遠,罷,無須這一刀,就算他安然回沈府,沈天爵……會放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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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钰雙手撐住窗棂遠眺黃昏時橘紅夕陽,他莞爾,霞光好像勾勒出一張隐約面孔,那光怪陸離的景致将他眼睛刺痛,他扶着窗沿一點點坐下,阖目,揚聲大笑。
……
蕭遠沉入數月前那一場對談。
“經年流轉,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聽罷後仍認這個兄弟,只求以這數年情,換君允諾。”
……
“傷人者自傷,我自認不是良善之輩,你如此做,無可厚非。你若不還擊,我才不認你。”
“那就答應明之一事。”
“明年三月左右,我會帶阿錦去別莊呆上兩月避開沈府事端。你若方便,我希望你能尋一處留下,萬一我全盤皆輸,也可有條退路。”
“這不像是我所認識的一向做事穩妥滴水不漏的沈明之。”
“我心有顧忌,無法拼力一搏。卿玦及冠前我若有不測,我會讓阿錦帶信給你……我要你答應我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不能讓三皇子、伯父和沈家知曉她行蹤。誠然,這只是萬一。”
“至于我……我心意已定。”
明之向來固執,不顧旁人感受。蕭遠苦苦一笑,總是這樣,如玉君子蘭芷生香,一人獨行修羅道,從不與他說。這一次肯尋他相助,也實屬難為了!
明之,這塵世千千萬萬人求我一諾都是自然不過,唯一不該的人,就是你。
那時明之抱恙不能前來送別,病中寫下一卷破陣子,以墨香熏風一路長伴。黃口之年貪玩險釀大錯,他背着病發的明之下山,明之出聲安慰他說無礙,回到沈府竟嘔一口鮮血。
當重錦送信那刻,他如沉噩夢中,倒也希望是場噩夢,可這麽久他都沒醒過來。
那日明之囑咐:“若信上空白無字,你不必派人來找我,也不要立即離開,盤桓幾日再說。”信上空白無墨跡沾染,同附上三張半宣紙,乃是明之所書文賦,附言:他日沈卿玦及冠,将此物呈給聖上,明之注定身死,他亦注定敗亡。
蕭遠出神冥思,重錦已醒,趴起身子一臉複雜。他一訝,尋常人挨他手刀也要昏睡半日,而她水眸清明睜着,內中似有飛雪碎玉光,隐隐還觑見一抹極微弱的碧色。
“……阿钰怎麽了。”
不是問句。她菱唇勾起,自欺欺人地。
原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阿钰無恙,聽,這語調平平,她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
屋室內還是跳躍着燭光,明亮溫暖的黃紅色交替閃現,這撫慰人心的顏色卻讓她一陣心寒,她手心濕膩,一摸,冷的,像她曾經蛇身一般沒有溫度。
他看着她,不答。
重錦飛快眨了眼,擠出個慘淡的笑容:“……是阿钰讨厭了我,叫你……送我回去?我這麽傻,他肯定厭了的……是也不是?”
面對她泫然欲泣之貌,他不曉得怎麽用謊言搪塞。
“明之有要事去辦,讓我顧你一陣罷,不必……擔憂他。”他道,“明之說,重錦是他肩頭骨,低頭能見不必尋尋覓覓;是他心頭肉,此生不能離棄。怎會平白無故,厭了你。”
重錦合上眼,累極伏案,不再追問。
她腦中千思萬念彙聚成束,凝作一點,無數場景如九天瀑布沖刷而過,定格于別莊那棵櫻花樹下。
日子太過安穩,讓她忘乎所以,忘了她本也只是一條臂上蛇。她懂蛇語,并能言,能知道方圓萬裏內的蛇說些什麽。是以,那晚她召了蛇去吓唬沈夫人,也僅僅吓唬而已,只因阿言那句“她恨不得是你”——她也有壞心眼的,恩恩怨怨不是不在意,她的底線,是阿钰。
待她如手心骨的阿钰;在所有人冷顏忽視她狼狽傷痛,她把頭埋在膝頭迷惘哭泣,頻臨絕望時遮住她羞于啓齒疤痕的阿钰;正廳中對着那一張張漠然的臉,她平日所信剎那崩毀,卻替她擋那一鞭為她據理力争的阿钰;陰雨天看她悵然若失叫人給她一份熱馄饨的阿钰……
就算他起先的好是假,之後未必然,何妨呢?
攀着桌案,她心念堅定,展開神識探索百裏外的山林。
正當她幾近被那呼呼風聲折騰得放棄希望,忽地響起一道細細嘶聲。
一說:“咦,這戶人家頂奇怪的,哪家會把別院建在山林上頭,這不成心找事的麽。”
嘶嘶聲像是人發出“啧啧”之音,另一蛇回道:“剛林子裏不是躺了個露出白骨的家夥?這不已經出事了嘛。”
重錦心跳漏了半拍,意念分散,聲音模模糊糊,忙強定下心繼續聽着。
先前那蛇又說:“還不止。剛剛小白說上頭院子好似着了火,是它從千裏眼那聽來的。你不是不知道那匹醜老虎眼睛比蛇族好上太多,我們耳朵不靈光,也可能是小白沒搞清就亂傳的……”
那條發出疑問的嘶聲:“可小白是我們當中的順風耳……”
重錦全沒功夫打探下去了。
火?阿钰咳嗽,最受不得火的!若這是真的……她卻來不及了!
她肝膽欲裂。
心幾乎被焦慮撐破,苦澀起,意難斷。
此時,虛幻識海卻飄來女子柔媚笑音,她驚擡首,檀玉容顏在熇熇烈焰後若隐若現,她似哀憐般俯視她,黛紫長袂浮動半空,一笑浮生醉,宛若一朵曼珠沙華妖嬈無匹。
重錦動用次術需念力集中,她雙眸緊閉,一張倦容一動不動躺在桌上,讓人以為她已睡熟了。蕭遠忽想起楚芙兒,她除夕宴上公然抗旨嫁入沈府,被聖上軟禁扶搖宮內不得出,重錦明之之事,定然一無所知。
他艱澀地啓封飲酒,一壇壇入喉,些許瓊漿玉液沿唇角滑下,願醉夢中,來世不為王侯将相子,只求仗劍快意,一切離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後風霜滿面你我皆老去,不執念深種,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該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從後院儲物樓燒起,不消半刻将燒盡他與她共書一卷的書齋,燒盡滿庭開謝的櫻樹,燒盡或苦或甜或苦澀或美好的回憶。
別院下人奔走逃竄,卿钰如往日靜坐庭前,腳步聲哭喊聲無一不入耳。他澆油點火,此刻大呼走水撲滅大火已來不及。
阿錦定恨極了他。也好、也好,他的秘密與沈府肮髒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燒個幹淨,風吹殘灰,不留痕跡。
他看着天際被不遠處的火光染紅,如血,漫開,秀麗極致,如阿錦酡紅的臉。他一生走來磕磕絆絆,無憾,有悔——悔動念、悔起欲、悔貪歡半晌,悔私欲無底,誤她餘生。
阿錦說,遇上阿钰,死而無憾。可正是他想說的,初見,他為那恬淡純淨擊中,他身世荒誕活在光鮮後的陰暗地,而她笑靥純真無華,溫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櫻花,花瓣老去,粉妝謝,萬般憔悴。
但阿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風雨,也曾豔傾天下潇灑恣意,也曾仰頭手把酒葫蘆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寫下血書自殺的。是要有多大勇氣,才能讓她這麽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軍中時與父親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個女人設計讓軍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錯情,父親厭憎娘,她乘虛而入堂而皇之頂替了娘站在他身邊。四月後,娘有身子的事再無法遮掩,孩子爹親不知是誰,日後這個孩子喚作沈卿钰——我。
沒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愛女子腹中野種茍活于世,這時平南侯府夫人被診出喜脈,安陽侯府為兩家日後結盟盤算,利用緣分一說假稱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這般圓謊,是因為我娘當時腹中胎兒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鮮血白骨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結怨甚多,明槍暗箭難防,當下思量,若這是男嬰,就用這不明來歷的腹中兒頂替他二人親子來承受這些報複,代親兒走上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過,娘只懷胎八月,夫人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體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後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這一切,是在我寫下那篇賦之後。從小我便察覺他們對我并不親近,想着,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熬夜拼命地背誦詩文習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樣跨馬揮金戈斬敵寇,我只能這麽做……證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夫人因我搶了本應歸屬卿玦的榮光不快,父親雖喜這篇文章,卻因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這一切,明白了為何我多年病難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見的緣由,明白了——身上衣,總角友,雙親情,才名榮華……我曾有多感激這一切還在我身邊,一朝變天,就多憎惡這強加于我卻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連瑾瑜,也必會與我分道揚镳!
那我這般瘋狂想要博取他們贊賞是為什麽?那我少時被人劫走一個人窩在冰涼滿是苔藓的山洞裏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為什麽?卿钰卿钰,卿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還取這名字,豈非是欲蓋彌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愛別離?怨憎會?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嘗得!懂得!
生死之關,我又怎會懼?天定我亡,豈能學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茍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灑,死後将你滿腹盤算亂作麻,安陽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歲夙夜不休!!
我學會虛與委蛇。瑾瑜走後沈天爵要我自毀才名為卿玦鋪路,何其荒謬,我竟當着他面笑着應了,我說,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會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虛僞極致。
卿玦對此渾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奪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傳出在暗中推波助瀾。他與三皇子走得近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過是沈府投誠于他,選擇卿玦只因他好拿捏,無他故——并非他認為自己天生命貴。
我與江湖上三教九流來往,暗地探尋克制沈府令人氣虛病弱藥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選了斷魂散,因果循環,成也蕭何敗蕭何,可笑。
卿玦寫了兩幅蘭君賦,他心高氣傲為博爹爹歡欣,不得不書寫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極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戰局中任何一個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勢,他天性聰慧,卻心浮氣躁被自己蒙蔽了雙眼看不清東西。我順利仿了卿玦字跡将兩幅字掉包,書寫的墨汁放有斷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兩幅字畫挂在近身處。
我只需要等待。
為避聖上忌憚兩府聯合之可能,瑾瑜歸來,兩府策劃世子斷交之戲。沈天爵說瑾瑜磊落剛正,他不知是我們安排的,最後由我走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說絕交的那剎,我一陣恍惚,是我入戲太深了。
瑾瑜……你不會知我有多羨慕你,行欲行之事,講欲講之言,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坦率勇氣,你卻緊握在手。我一壁豔羨你,一壁敬你,一壁無比痛恨我這一身污穢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澤地裏的爛泥散發腐朽惡心的氣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點不值得。
阿錦的眼睛很幹淨,毫無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髒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敗老化的內心。
永遠生長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純淨洗滌身心,渴求擁有這來之不易的罕見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為和自己相同的、苦苦掙紮在污黑中洗不幹淨的惡鬼。
她太單純,全身心依賴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論如何,她都是開開心心的,她說,阿钰,我曾經擁有的只有一截看膩的長袖子,這世界上的東西這麽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該是這樣的,可尋不得反駁言辭。她教會我去看自己雙手中的東西,我回想自己以為運籌帷幄卻失去更多,認定的觀念第一次動搖。
日日相處,我開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爾發呆,以前,是從沒有過的。
阿錦是我見過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說我不可動了心思,那時我莫名澀然,只笑說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塊璞玉。
我無理由對她動心,我何其髒。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過于熾烈,沈天爵收養阿錦,也是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與五皇子任一方……我該隔岸觀火的,可終究下意識地把她抱起隔絕三皇子的視線,她傻愣愣地瞪大眼睛。
阿錦……如果回到那一天該多好。
再後來,我一念執着,數步踏錯,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錯。
(7)
重錦靈識飄蕩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後俯瞰濁世,長發飛揚,美絕人寰。
她終于尋到他,闌珊處安然獨坐,面容沉靜美好猶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紅潤豔絕。
她飄至他身邊,下意識就伸出手撫摸他眉眼,他額發穿過她細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裏,她想起,這會,他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錦此刻僅是靈魂能陪他最後一程。
她想哭,可是靈魂流不出淚,蛇妖是沒有淚的,這剎,她已不是……他的阿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靈力凝聚的元丹,換他一生靜好……阿錦求你……”
檀玉輕笑勾起她淚濕的下颌,五指轉動像審視一樣物事:“生死簿上,他陽壽已盡。你重錦是他宿命中一段錯誤,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變。”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觀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鑄就,我不插手。能帶你來見他最後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極致。”
她無力笑起,重錦喜怒悲歡,不過是主子眼裏,紅塵游戲。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實心境麽?”
女子笑意如罂粟蠱惑誘人,一笑,笑動她半分遲疑。
“他對你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連翹背叛你的真正緣由?”
“來,看着他的眼睛……讓他來告訴你,也好死了心,斷了情。”
火已吞噬半個別院,很快,這火便燒毀他。
卿钰閉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火星爆裂,牆傾梁斷,浮光掠影彈指轉瞬,只剩廢墟一片。
感覺不到痛。
阿錦。
阿錦。
錦兒。
還記得霞光燦燦灑在她小巧的梨渦,她下颌蹭着他臂彎,心滿意足地彎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軟發心,随後繞着她順滑漂亮的青絲,如擁一世平靜與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懷裏,她的手貼着他手臂內側伸出來,他順着她的食指看去,視線盡頭是一輪緋紅色的夕陽,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從指尖小小一端綻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來,倦鳥歸巢,他緘默掩上直棂窗,那樣明麗豔絕的光,注定不會屬于他。
可如今……他同樣擡起手把她蔥白的指包覆手心,那處,即是心安處。
“等阿钰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還答應阿錦要放紙鳶的……”
她忽地轉過頭,讨好地笑笑。
“……好。無論去何處,都一起。”他輕吻她的額頭,這個許諾,也許給得起。
他再不懼怕與沈府一戰會是身死結局,只怕她就此無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騙都不明白……她怎麽辦?
他要活。不是賭那生生死死的五分勝算,不是為賭勝之後奪回一切的酣暢淋漓,只單單純純為了傻兮兮的阿錦。
許久之前的躊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這一切洗去。曾以為生死不論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長眠,深陷阿鼻也無所畏懼,可是現在為了她,他想好好活過,就這般迫切。
還是功虧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來,是給不了她承諾。無法陪她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無法陪她……一塊,放紙鳶了。
記憶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當他挨下那一鞭,他想,這是罪有應得。早知連翹與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計劃後,他将計就計開始織網。關鍵一環,便是阿錦。
沈天爵曾贊譽他明察人心……呵,他錯了啊,他沈卿钰錯了。他看不清自己。
連翹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選,無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筆跡。是他令連翹偷走重錦的錦囊令她放入情藥,是他仿照卿玦字跡寫出了字條,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歡什麽香,是他看到阿錦頭上戴的發簪知道簪子有一對,是他家宴上一句無關話踩到了那兩人在意之處,引人去沁春園;
是他趕在連翹取走阿錦發上簪子前送她離開,是他扔下她一個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錦最憂心的是什麽,是他定下連翹死罪,是他為了讓卿玦名譽掃地與三皇子關系僵化選擇如此,是他猜到沈天爵把重錦當做送予皇家的棋子而不得不處罰沈卿玦,是他為逃避宮宴接下那一鞭,是他靜待時機讓沈夫人尋了間隙打了她,是他利用連翹複仇的心思和對重錦的嫉恨,明知她會遍體鱗傷……
——是他,是他,是他。統統是他。
沒有一個人發現最大受益者是他卿钰,挨下那鞭,他只能是受害者。
而他真的錯了。
當看到阿錦被卿玦抵在石壁上,頸上青紫交錯;當看到她水靈眸子空洞絕望,他給她披衣她卻退縮回一個小小角落躲着他;當他刻意與阿言講那些話消除內心負疚,她推門而入,臉上淚痕滿布還印了兩個五指印;當看清她腦後手上的傷,她傻兮兮逗他開心……
他怎會開心的起來?
他不會比她更疼,而早已麻木的心髒卻猶如被人緊緊勒起,扭曲變形壓迫他的呼吸。他給她上藥,她受寵若驚般——沈卿钰卑鄙至斯,怎配她這般信任?
趁着她還藥的間隙,他把含了慢性毒藥的湯汁倒進一旁的花盆內。
他一夜無眠。她夢呓中說的那句話讓他色變,飽暖思淫(欲……那女人到底說了多少傷她的話?不堪入耳的責罵,說了多少?
他方懂得,他終還是動了心的,不肯承認,不肯講。
她早已用笑顏讓他混沌世界多了斑斓五色,讓他明白可以擺脫沈卿钰這三個字去擁有美好,讓他相信——這麽肮髒的自己,原來,也可以收起一道光。
他卻回報她一道最深最醜陋的傷疤。
他看着她睡熟,整整一宿,直到星子被晨曦吞沒。
那日支走六公主與阿錦,他和瑾瑜密談,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包括自己日後的盤算,包括幾日後有意無意丢失的三張宣紙——他派人透露卿玦他另寫文賦的消息,如他所料,三張紙幾日後壓在了卿玦硯臺上,甚至為此責罵動硯臺的婢子。
他以為蕭遠會拂袖離去,可他把他的陰暗晦澀全數接納,并說不悔有這名兄弟,只恨父親猜到沈天爵有意培養二公子讓他與卿玦交好。
而後,他說:“如果這一局我敗,我要阿錦開開心心的活在這個人世,我奢望她還是原來那樣無憂無慮的單純性子,瑾瑜,這是明之欠她的。”
別院那晚,他一時興起想看阿錦喝酒的模樣,她醉時很可愛,倒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抱住她,不想再放。
她說她喜歡他,喜歡到骨子裏——她吻了他。
他全身血液凝結一瞬,歡喜、驚訝、不信、自卑在下一瞬卷走他所有認知。一(夜(歡,情動如覆水難收,封閉許久的一下沖出心鎖,欲海沉浮,他如醉如癡如夢。
想就此一切放下,可上蒼不容他放縱自己,他一死而已,才徹底放得開她。
沒有說阿钰很喜歡阿錦,也是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骨子裏。
我沒有資格與你說,說愛,說情,我都太自私。
同樣,對你也是歉疚,很深,深到骨子裏。
今日火起,世上除了蕭遠,無人知曉重錦活着。她不必去攪亂皇權争鬥的波濤,不必被沈府糾纏後半生,不必在他死後……一人孤獨。
這般,很好。
烈火灼身,迅速将他衣角吞沒。
原來還是不甘。不甘緘默悄無聲息死去,不甘以殘軀茍延殘喘,還是這樣死,痛快,幹脆,唯有這火,能淨他心上塵埃,予他重生。
天地寂靜,草木枯朽。明火沖天,仿佛就如浴血鳳凰翺翔九天,再不受,塵世之限。
他含笑睡去。
“我想我很愛你……可如今你聽不見的。你說的我全不在意,因為我看的懂你的眼睛……暗色之後,華光生燦,藏着極致的向往。”重錦的額頭貼着他的,他微微笑,火光裏絕色傾城,她在另一個世界捧起他的容顏,笑容破碎,“蕭遠說钰字是寶物的意思,阿钰不髒,阿钰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
客棧天字房內昏睡的重錦,濃密眼睫下,淚水蜿蜒。
蕭遠一壇一壇飲酒,窗外忽現一道紅光,妖嬈女子,容色冶豔,一襲黛紫色曳地長裙宛若夜魅。
她淺淺勾唇,美如夏華,人間煙火再不抵這絕代風華:“沈家卿钰已去,重錦交我,我會好好待她,你和他,均可安心了。”
那芳華顏色如昙花一現,女子眉眼在夜色裏化作煙霧消散,案頭重錦已然不見。
六月初,沈府別莊起火,安陽侯世子沈卿钰及義女沈重錦不及逃出,命喪火海。
七月,安陽侯沈天爵再次病發,撒手人寰。
七月初,安陽侯次子沈卿玦及冠,受封世子,一月後與六公主完婚。
七月末,安陽侯世子将一篇文賦交予聖上,文作堪與蘭君賦媲美,卻與平南侯世子手中持有沈卿钰遺作前幾段近乎不差一字,後者比之前者多處一段,用詞修正,無人不贊嘆。
八月初,安陽侯世子因欺君之罪賜死,其母病亡,與六公主婚約作廢。
又幾年,安陽侯府上沈明書舍去侯府光環參加進士科,高中狀元。
次年春,平南侯府世子與晉華公主大婚。
楚芙兒猶記得那天蕭遠從燦燦金光裏走來,他終于肯認真看她,把她眉眼納入眼底。
“明之叫我惜取眼前人,你放下公主架子跟我許久,我想,與其糾纏不休,不若,試上一試。”
她聽見自己等了這麽多年,總算等到心頭花開,發出輕輕的聲音。
陌上花開時,可緩緩歸矣。原來花開,是有聲音的,那麽好聽,那麽醉人。
她把手交給他。
“行啊,楚芙兒一生奉陪。”
人事如戲,塵埃落定。
江邊霧濃,那女子懶倚紫竹榻,鳳眸含霧,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膚上盤碧蛇,栩栩如生。
碧蛇瞳下凝一滴淚,穿越時空與光陰的界限,超越生死悲歡,從此只是條臂上蛇。
江邊有采蓮女哼唱,歌聲悅耳: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一葉小舟劃入荷塘深處,漣漪消散。
(正文完)
(5)
重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別院時不見阿钰,聽阿言說公子不顧勸阻朝別院後頭去了,只說他不一會回來,身子撐得住,無需挂心。
重錦有所牽挂,還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涼蕭條,那條掩在樹杈間的小路盡頭,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輪椅上,任憑清風吹拂三千鴉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上前一步扶住輪椅把手,滿地黃紙散亂,前邊兩個衣冠冢,青松下石碑無字,只有風吹雨淋後不規則的劃痕。
重錦不擾他,只陪他一同處在這綿綿楊柳風裏。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盡了,卿钰咳嗽數聲,只說:“回去罷。”
重錦低頭攏順他衣領綴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後頸,他能看到她長睫下眸光溫婉柔和。
兩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牽過重錦,心道,這便是阿錦,兒不會與父親一般模樣,即便不能一世相護,也會好好對她。
遠離沈府人事,許是別院近山近水,山水養人,卿钰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別院天空異樣湛藍,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綻開,滿庭粉櫻飄落。
卿钰長發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頭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間以推拉門隔開,他和重錦就着近庭院的那頭席地而坐,手側一觞甜米酒,兩碟如意涼糕、桃酥餅。
見他取了酒,重錦道:“阿钰剛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個兒身子自然清楚,什麽忌口的不會不知。在沈府看了這麽多大夫都無濟于事,怎的到別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見時那樣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長手指緩緩貼着杯口移動,容顏分明清雅溫潤,卻又如冶豔血蓮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豔。重錦曾在迷蒙中見過這般的阿钰,當時以為南柯一夢是她錯看,今兒個明晰如許。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絕世之美,腦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嗆人,可補氣養血。”他悠悠道來,語調慵懶,“阿錦若不信,何妨嘗上一口?”
重錦呆呆地嗯了聲,眼兒霧蒙蒙接過酒觞,不知不覺愣是喝了好幾口。
“阿钰忘說了……此酒味妙矣,可後勁十足,不勝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裏墜下,月光地裏咕嚕咕嚕轉了幾圈,随後,萬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個兩個三個,庭中櫻樹,一株兩株三株,飄落飛花,百片千片數萬片。
重錦身子一軟栽倒他臂彎裏,上頭卿钰話聲幽幽如繁花飄落,悅耳如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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