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重錦·外傳·玉裏乾坤

重錦外傳二：玉裏乾坤

甘霖潤南寺，山寒晚玄都。

氤氲雨霧籠罩南華寺，寺廟位居廣陵山，南華寺玉闡提素有活佛之美譽，知天命觀天象識天機。前朝末代帝皇榮登九五，初期興水利減民稅，宅心仁厚具明君之德。玉闡提蒲團上打坐卻道星軌帝星黯淡，東方新星将興大有蓋過舊星之勢，熒惑星現必有血光之災。不出十年，一語成谶。

雨重紅花，哪家豔紅比南華玄都嬌。燕尾一剪掠過長空，雨幕裏穿梭來去，天色灰淡，無晴無雲。

南華寺前停四擡暖轎，不多時一十餘歲書童打扮的少年攙扶另一名文衣少年步出寺門，轎夫矮下身低下轎子，小書童掀車簾随華服少年入了轎。

少年膚色如寒冬霜雪，幾乎可見手腕上青筋，驚鴻一瞥，那羸弱面貌宛若天人，五官神态，無一不是上蒼傑作。

那一青色暖轎徐徐前行，樹林小路逶迤，不消半刻已不見蹤跡。

南華寺禪房內，玉闡提遙對雨中桃花，緩緩撥動佛珠，雖雙眉雪染，猶是少年之貌。他撥珠動作一滞，遣了禪房內的小徒。

門扉閉合，桃花瓣瓣飄落，唯聞雨聲淅瀝。忽有暗香襲來，一記笑聲破了禪房寧靜。玉闡提平靜若水：“施主已來多時，不如自說來意罷。”

那笑聲未停，若比作出谷黃莺，黃莺絕唱無此柔婉多情；若比珠落玉盤，琳琅錯落無此妩媚豔色。一角繡曼陀羅花的黛紫衣裙憑空而出，旋即是那青絲三尺、仙姿佚貌入他眼簾。那女子笑盈盈立定，靡顏膩理紅顏禍世，纖纖素手作蘭花狀，修長玉指瑩潤優美，指尖似指黃泉彼端，便可帶人遠離娑婆，心甘情願随她入阿鼻地獄。

“蕪樓，檀玉。”女子絕世容華勝賽罂粟之毒，“世人說活佛玉闡提，一言定人生死，天眼參透情癡，篤信人性本善可逆轉天命。奴家有所龃龉，不知何為人道天道，還請大師為奴家解惑。”

“道存于萬物，花鳥風月是自然之道，倫理綱常乃仁義之道，生老病死繁華過世乃天之道。人道在心，人性之惡乃求道之過程，人性之善則為道之根本。”玉闡提阖目，“施主心無道說，何求大道。”

她莞爾，半展藕臂抖落繞臂輕紗，魅香萦繞蓋過千年沉木檀香：“奴家聽說，大師相信人性本善，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道至善可逆命改命，是耶非耶？被譽為神足第一的青蓮華尼，在目犍連尊者解惑之前淫（亂放蕩，此為人之惡。經尊者攝化，蓮華色比丘尼一心向佛，堅守戒律，此為人之善。其半生錯，半生佛前坐，卻終為提婆達多所害，就此圓寂。這便是以至善逆命改命之結果嗎？”

“肉身滅，精神長存，與佛與蒼生共在，即更改天命。”

玉闡提雙手合十，神色不變。

檀玉佯作彈去衣上塵埃：“大師之道，奴家還是不能茍同。”她美眸一挑，青蔥玉指遙點寺門前的白衣少年，少年星眸玉貌，翩翩如玉。“沈府長子沈卿钰，一十有一，少年才子聞名遐迩，心性良善，卻活不過而立之年。不若以他數十年韶華為憑，看大師此言是否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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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魅耳魔音随那日煙雨色一并消散，如煙，如霧，如塵。玄都花開一月敗，命如綠水浮萍，一生悲歡不過他人眼中戲，誰堪評說。

……

十年後，安陽侯府，夜，無星無月。

長風拂過夜，搖得一樹婆娑。夜明珠柔和光暈映照女子酡紅雙頰，烏發散亂覆着半段香肩，情潮疊起，靡靡之音自嫣紅雙唇溢出。

室內景物溟濛幽暗，只點一盞小燭，那人如玉容顏卻明亮似月，縱然情起亦是從容自若不失心智，眼底潋滟流光瑰麗豔絕，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整個天地。

自那日黃昏初見，他若雲之仙君獨立，她彌足深陷，萬劫不複。

她略擡起手欲撫那比女子都柔順如綢的鴉發，那人絕世容顏一凝，毫不猶疑拉緊松松綁着她雙腕的絹帶，惹得女子似痛苦似歡愉的低吟。

“連翹，急進則退，你還是不長記性。”波瀾不驚的話音溫潤如春風和雨，驚豔至極，可溶寒春雪，洗冷秋陰霾。柔和語調本是撫慰人心，她心頭乍然生涼。

“主……啊！”

絹帶勒至最緊，她亦在那剎攀上巫山之巅，不禁失聲啜泣起來。

他松開她，月牙白銀線雲紋衣分毫不亂，腰側環佩輕微晃動。她撐起身癡癡凝睇他的側顏，冰玉膚色暈了菲薄緋紅，豔而不俗，有仙之清妖之麗，惑人之美天下再無人可匹。

“你與裴七隐姓埋名為仆為奴十年，乃前朝名門遺孤。若無我相瞞至今，侯爺必處死你二人，大仇則不得報。如今，我便要讨回這份人情。”

沈卿钰淡笑，雅若蓮荷，眼眸深處湧動清冷華光。“你生性聰慧，又知隐忍，家宴你該明白如何做。”他幽幽道，“連翹曾言極重情義，不知夫人栽培你之情與我護你性命之恩孰輕孰重。”

“連翹可為公子付出身家性命！絕無二心——”她急切道。打開始，夫人派她至少爺身邊名為貼身伺候，實為監視少爺一舉一動。她爹爹在抗前朝餘孽時中沈天爵反間計而死，全府上下唯有她一人僅存，輾轉周折入了沈府做奴婢，本就對沈府恨極，又怎可能讓那對狗男女好過！

他将她暗藏的尖銳恨意看得分明，心有所思，她一直緊盯他神情變動，只見那笑意愈濃，似他眼底開出的朵朵妖冶血蓮花，那豔麗極致的顏色惑了她心神。

外人面前，他永遠是一塊溫軟柔潤毫無棱角的玉石，只當其無害可欺，對錦姑娘亦是如此的，唯有她能觑這玉顏之後的如毒風華，能懂他失意寥落。她繃了數日的心弦一松，緊接是滔天苦澀席卷而來。

少爺看重錦的時候……只有這時候……是真正笑着的……

自欺欺人，她何苦來哉。

“取重錦香囊、午膳送信、假傳口信于卿玦、攜重錦發飾适時來報……”沈卿钰懶倚軟塌，細細撫摸香囊上章法全無粗糙錯雜的針腳，他神情有一瞬柔和，好似得到苦求半生的傾城至寶。下一瞬，香囊從他微顫五指中滑落掉地，他欲拾撿，手終究僵硬地頓于半空。“室內昏暗，看不明晰，你替我拾起吧。”

她低低應聲，裝作不知他失态緣故，心口閃過深濃怨毒。

“奴婢明白，不會教公子失望。只是……公子這一局，真正用意為何？若夫人疑心，可有退路？”

“沈府有意為卿玦鋪路，帝都上下皆知沈明之江郎才盡，沈卿玦前途無量。正當龍子相争，沈府并不平靜，毀其聲譽乃其一。其二，沈天爵本非病體，病來蹊跷，為防有人留意，需攪動沈府暗潮掩之。”沈卿钰起身熄滅燈燭，黑暗中颀長身影凄凄冷冷，“……選中重錦，是因三皇子中意，此可離間卿玦與楚翎越。楚翎越尚需沈府之力，得知此事面上仍會好言以待，卻必心生罅隙。求而不得之物，為他人所有所毀所辱……本是人間至苦。”

夜風從袖口竄入，涼得刺骨，他衣袂逆風飛揚，似乘風而去。

“此事一出，沈天爵定加快行動，急則自亂，亂則敗亡。夫人偏愛卿玦，認定侯爺偏袒重錦別有他意，內心恨極。尋适宜時機提及香囊，她盛怒之下會做過激之事，便是我退路。屆時她清醒生出疑心，也無法指證。于私，我亦有避開宮宴之理由。”

于私……他心神在冷風中寸寸冰寒。于私，經過此事後，阿錦便也不會懵懵懂懂任人拿捏，不會照鏡描眉強裝開心顏被送入宮閨埋葬餘生，不會再那般了無提防戒心——亦不會，如此開懷而笑了。

連翹必死，她已知曉太多，亦隐瞞太多。草菅人命，步步為營，翻雲覆雨誘敵入死地，乃至累及無辜——哈，他滿手肮髒，和沈天爵——又有什麽區別！

一味隐忍吞苦只知為人仁義，終是任人宰割為刀俎下卑微魚肉。良善仁厚早被那一夜驚風暴雨摧殘殆盡，前半生認賊作父癡傻無知的沈明之早入黃泉地府，如今，他甘為惡鬼！

上蒼似聽聞他心聲，子時雲覆長空，狂風卷雲湧宛若萬丈黑龍，乍然電光撕裂蒼穹，驚天霹靂後，豆大暴雨将整座京都吞入腹中。

數月後，沈府世子身埋火海，又兩月，沈府一蹶不振。

昨日金戈鐵馬功成名就，建朱樓宴賓客，立危樓傲視紅塵風雲；一夕樓塌覆滅，往昔峥嵘歲月僅書就一張白紙上兩行字。

烈火灼身，當沈明之獨坐庭院安然長逝想的是什麽，怨憎的是什麽，遺憾痛悔的又是什麽，無人能明白。

他臨去前攥着阿錦第一次繡的香囊，那是某一個黃昏她睡熟時他偷拿的。最後那剎握緊不過是為來生留下一個印記——來生最好不相識，只希望擦肩而過，看她是不是終能安好走完這一段路。

沈府別院，焦黑廢墟已看不出原貌。草木燒毀，重錦已尋不得當初是哪一棵樹下飲了一杯甜米酒。

山野之上，風聲消歇。僅有她碧衣搖曳，行走在這枯朽無光的世界去追尋淺淺的念想。

日落之後，臂上青蛇終歸原形。阿钰說昔有莊生夢蝶，分不清自己是蝶或是莊生，她歷世一遭一如一夢，他則是她夢中一夕昙花，雖有癡癡等待時的怃然悵惘，雖有花敗後的戚戚傷悲，更多卻是花開時的醉人歡欣。重錦那一天灌了很多壇酒，以為酒醉了還有阿钰喚她醒過來，稀裏糊塗地和檀玉說了很多話。

“主子……呵呵……人世間悲歡離合，這麽多場皆是戲是夢……阿錦入戲太深，入夢太深……你讓我再睡，睡醒了就好了……什麽都好了……”

檀玉但笑不語，塵世滄桑人心沉浮已見無數，風雨侵身練就如鐵肝腸，再無何物能讓她動容。

又逢南華寺玄都花盛放。

“人之道，無至善至惡。善惡并存，佛心魔心，一念之間。”

“所謂人之善心易宿命，是虛妄，卻也非虛妄。世人欲扭轉天命，逆反乾坤，絕無可能。可若心懷善念，雖不能驚動天地，卻能求問心無愧，便是圓滿。”

生為亡之始，亡為生之始，善與惡僅是人生一筆雜色。

清風楊柳，落日殘照，晚歸昏鴉回巢。落花鄉裏，粉櫻紛飛，塵埃落定一夢空。

（完）

作者有話要說： 由于還有些事情貌似不清楚，此章為卿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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