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重錦·外傳·長伴君處

重錦外傳：長伴君處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并蒂，枝結連理。适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颠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古曲 比目

俗世情愛，緣分天定。放在以前她定嗤之以鼻，什麽緣分不緣分，都是俗世人臆想出來不切實際的東西。好像冥冥之中就有紅線絲綁在每個人尾指上，紅豆相思線另一端檀郎謝娘遙遙相侯，不經意偶遇，曲誦衷腸——虛幻缥缈。

她是晉華公主，帝君心頭寵兒，太後的寶貝皇孫女，若她要天邊最亮的天樞星，只需動口，便有無數人願意用無暇美玉水晶翡翠替她雕出一顆，送到她掌心上。

直到遇到蕭遠。

楚芙兒成親後還時常疑惑，當時她怎的就看上了這塊不解風情的死木頭，這塊死木頭眼裏只有自個兒明之兄弟，對她愛理不理壓根把她當空氣，她偏偏鬼迷心竅就賴定了他。

她徑自嘀咕，大概是早前不信緣分不信佛，佛祖月老氣極，就把她那根紅線綁在蕭遠手上，來一個現世報。

不過……瞥見蕭遠木着一張臉在那邊雕着桃花木簪子，神情淡淡的模樣，她懶懶眯起眼睛托着腮，其實……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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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芙兒第一次見到蕭遠還是因為沈明之。

打小就聽人說晉華公主與沈府準世子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她不是乖巧的性子，骨子裏誰也不服，又怎會甘心還沒及笄就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綁在一道？那時對情沒有什麽認識，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賣入沈府，憤憤之外也有些好奇。

她偷偷扮作小童尾随尋沈府二公子的三皇兄來到沈府，自然被三皇兄一眼識破，事已至此，也拿她沒轍了。

不巧的是，沈卿钰與蕭府世子一塊出去了。她不喜歡沈卿玦，本能不喜歡，索然無味看着皇兄與卿玦斟酌沉思棋譜，想着快些回宮去。就在這時，外頭傳來陣陣喧鬧，原是沈府大少病發而歸。

她吐了吐舌頭，哎，沈明之這文弱書生，還是個病秧子，一跳跳跑出去湊熱鬧去——現在想想，這心态，委實不大厚道。

那一年小池芙蕖未開，春芳方凋謝。

沈卿钰是被人背着進來的，那人，還是個只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他彎着背背着勉強笑着安慰他的沈卿钰，兩片唇抿得死緊，步下生風般往沉香臺趕，身後跟着一幫惶惶恐恐忐忑不安的下人。那驚慌之色與少年的強作鎮定形成鮮明對比，她那時甚至以為他背着一個世界。

少年容貌俊美清朗，大概時常板着臉不怎麽笑的，顯得分外老成，濃濃劍眉下一雙深黑色如潭的眼睛，不含宮廷侯爵的暗濃與算計，清清冽冽像明晃晃的霜白月光——不，不是月光，那太過柔美虛幻，更像是擎天破淩霄的險峰，傲氣也剛直，不畏不懼。

論相貌，他背上少年玉顏出塵如世外谪仙，溫雅清潤，比他好看的多。

他走近了，她還在原地出神。而是，那雙眉微微擰起，他平淡道出二字：“讓開。”

平靜中壓抑着即将爆發而出的焦慮與不耐。

她往旁邊退了一步，他看都沒看她，身影化作飛箭直奔而去。

“蕭遠還是與大公子這般要好，他二人情同手足，大公子出事，他心中定不好受，話說得沖了些，六妹別當回事。”

從小被人呵護在手心裏，從來沒人敢不看她一眼就走的！那時她懵懵懂懂，仗着寵愛無法無天，日後三哥五哥鬧得水火不容，一次她半委屈半撒嬌推了婚事，父皇重重斥責了她，她才明白無論多深的寵愛，父皇先是國之帝君，之後才是她爹親，斷不會因她不願收回當年諾言。

一國之君，不可言而無信。前朝覆滅不過十數年，國之根基尚不穩，當務之急乃是固金瓯，安民心，江山定。

她覺得自己變了。

第二次見蕭遠，楚芙兒的處境實在是尴尬極致。

那是距離上一次見幾年後，蕭遠同三哥往南郡去的前一年。

他比之那年長高許多，她需要擡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是什麽樣的人才能擁有一雙不變雙眼？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她又是怎麽會驚鴻一瞥把他記上？

緣分是種很奇妙很詭異的東西，遇到蕭遠之前她鄙夷之，遇到蕭遠之後她珍重之。

那天她記得很清，又一次拐彎抹角提出悔婚，父皇當作沒懂她言下之意。又逢宮中處處針對她的四皇姐楚細君來訪，暗裏話刺聽得她難受至極。

她偷拿了三哥的男裝一個人溜出宮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駕輕就熟。

結果就遇上了被人誤認為煙花雨巷的小倌的倒黴事，天上飄落細雨濡濕她睫毛和衣衫，氤氲了視線，滿腹憋屈澀味無從發洩。跟在三皇兄身邊她偷學了些武藝，正當她咬牙切齒摩拳擦掌想發洩一番，蕭遠，來了一場英雄救美。

天！

還是那一張木頭臉死板冷漠，還是那讓她氣不打一處來的臭性子，他冷冷把人打了一頓扔給她一件衣裳，她眼前一白，那衣裳正正好好蒙在她頭上。

“一個姑娘家，這種地方，少來。”

她胡亂扯下了頭上的衣服，那玄青色衣袍已在雨中漸漸淡去，無蹤無影。

抓着那件衣裳，她忽地，氣不起來。

然後她開始有意無意打探他的事情，他的喜好，他的不喜，他常年練劍手上長了繭子，他曾跟侯爺說日後蕭瑾瑜要做沙場上好兒郎，他是那麽淡漠似乎是不近人情的，卻會把別人的好都一一記在心裏，卻會把知己放在首位不顧與侯爺鬧翻……似乎，也沒有如她料想那般，像一塊無情無感的死木頭。

她好像，有點喜歡他了。

三皇兄有意拉攏他身後的蕭府勢力，她遠遠地，看過他幾次，練劍時認真的眉眼好看極致，看得她出神。

再後來啊，她用心學易容，扮作地地道道的男子，化名子言，精心策劃與他成了點頭之交，偶爾也能一道喝酒的那種。

他喝酒的模樣很是潇灑，那時候眼睛很亮，黑黑的像是她見過的墨色翡翠，有別平時淡淡冷冷的樣子。

慘了，好像，她不是有一點點喜歡這家夥了。

以前總說日後楚芙兒要嫁保家衛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她默默想了想，其實除卻那一板一眼的死性子，蕭瑾瑜也不差。

那就他了。

就他了。

一絲絲的喜歡在他去南郡的那段時日漸漸沉澱，從淡到濃，從一點到非常。

聽說他回來了，喜歡他的女子不下少數，她想，她天天纏着她，那些女子——柔婉的清冷的嬌蠻的賢淑的文雅的跳脫的，休想近他身邊一尺地。

他不知道她是子言，回來後尋過子言——她心裏又甜又酸，甜是他沒忘了虛構出來的子言，酸是，萍水相逢淡交如水的一個人他都會挂念幾分，一個沈卿钰已經占據他半顆心，若是每個人都記挂着，哪裏還有容下她的餘地？

哎，話說起來，她真有些妒忌沈卿钰了。

她跟在他身後，起初他怒，之後他冷，再之後他把她當空氣，視而不見。

他和沈卿钰絕交了。

乍聽聞，她有些個歡喜，更多在意，匆匆去了蕭府卻見到這塊死木頭一個人灌悶酒，忍不住說了了他一頓。

“這是我私事，六公主不該貴人多事指摘我。”

前些時候他說六公主性子挺好的，她滿腔心意被他幽冷口吻凍住，她怒極跳起指着他：“好好好，我是貴人多事！可我敢在你面前丢臉，我敢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你就沒膽子去和沈卿钰講清楚了？好，你喝你的悶酒！”

她一把揣起桌上半壇酒，仰頭傾倒，抹了抹唇邊酒漬，動作利落，爽快！

“你倘若喝半口，我就喝一壇！反正我酒量好，你喝，繼續喝，我奉陪！”

他眸光一動，凝神注視她一連串連貫自然的動作，蹙眉：“六公主該回宮了。”

她氣得牙癢癢，賭氣把酒壇一抛，酒液傾灑在樹下草尖上，轉身就走，也沒注意到他面露異色。

重錦和卿钰讓她無端生出了羨慕。雖然彼此都不點破，可情分在，真切灼熱，互相念着記着，就算隔着三十三重天，隔着千山萬水，只要浮上彼此名字，就是一生的暖。

她喜歡蕭遠，喜歡的有些荒唐，明知他不待見她，有時候自己都懷疑臉皮是不是厚過千丈城牆。不過，看不得他消沉是真，他該是邊塞神采飛揚的男兒，她忍不住和沈卿钰講了那番話。他們都是明白人，可卻捅不破這一層薄薄窗紙。

他二人和好，瑾瑜果然不再沉郁，她走出沈府門外想起阿錦說的，真正喜歡他就待他好，無所謂回不回報，因為他開心，自個兒也是喜悅的。

除夕宮宴上父皇再一次提出了她的婚約，她心頭一涼，望着蕭遠，他垂着眼睛低頭注視酒杯上華美刻紋，似乎一切與他無關一般，她不知道他在不在意。

于是一咬牙：“父皇，芙兒誓死不嫁！”

當衆駁斥父皇，讓他失了顏面，會是如何嚴重的後果？

她在父皇震怒下看見他終于肯對上自己，目光裏，一分擔憂三分震驚三分複雜，還有三分她看不透。可有了那一分的擔憂也好，也好。

也好。

他終于沒有把她心意摔下，終于沒把她的驕傲再次擊碎。

她被父王關在扶搖宮裏思過，直到她願意嫁為止。

禁足這段時日，好似，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沈府世子卿钰和小姐身亡，比如沈府易主變天，比如……

阿錦死了，卿钰，也死了……

她愣了好久，才哭。

阿錦是那麽好的女子，那麽貼心的女子，這些時日相處，她真把她當成了親妹妹。

卿钰……卿钰死了，他，會怎麽樣？

蕭遠也許會瘋。

她懷揣着不安等待禁足令解開的那一天，有好多事情想問，有很多人想見。

直到八月初沈府卿玦賜死，沈府僅存一庶子沈明書，似乎卿钰離開之前與他囑咐過，沈府主動退婚。

她等了這麽久，卻并不歡喜，代價太沉重。

這一次，卻是蕭遠先找到她的。

他說阿錦沒有死，提到沈明之時苦苦笑着，別過臉沒給她看他此刻表情。

她悶悶把他的臉轉過來，這塊死木頭，這會眼底沉痛蒼涼，就是不肯給任何一個人看。

說喜歡你，你的好我喜歡，你的痛你的苦我也喜歡，我就這樣喜歡你，想什麽都和你一起受着。你這塊死木頭，卻氣煞我。

她隐約知道一些。

卿钰走後那一夜，他一個人喝完了玉清客棧裏的好幾壇燒刀子，滿身酒氣躺倒在地上，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天字房裏。

後來有人說，那間屋室裏斷斷續續地，重複傳來了很多很多相同的話。

明之死了。

——他沒有！

蕭遠，清醒清醒，他死了。

——他沒有！

沒有！沒有！

……

……明之走了，真的走了。

他走了。

那循環聊無止境的自言自語，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如狂風暴雨中自欺欺人的守望，如風雨驚天打不破的魔障，他把自己沉入深淵，從前情誼多深此刻便多痛多絕望多悔恨，那點點滴滴笑顏相對，如今脆弱不堪，成一朝他鄉裏的鏡花水月。

那幾日，他把一部分的心親手埋葬。

“我最悔之事，是去南郡，幾年不見，我沒有好好陪明之。如若我與他共同面對，如若他肯早些松口講那段過往，或許今日就不用面對這諸多不堪。”

她道：“沈明之說，他辜負了你所期望。但他要你答應他，此後要如天上蒼鷹，去看他不能看的大漠落日圓，飛越他一生都沒能去過的戈壁荒灘。”

他淡淡笑：“子言，你執着這麽久，累也不累？”

她一下怔在原地。

“我雖然沒有看過子言真正容顏，我卻記得他眼睛，記得他喝酒姿态。明之勸我惜取眼前人，後來我想，我這性子不讨人喜歡，你跟着也疲累，不若試一試，看看。”

她唇角彎起：“楚芙兒一生奉陪。”

歡喜到極致，反而倒不知道怎麽說了。

只願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一年以後，沈府別院廢墟裏又長了一株櫻樹。

樹上花開，飄飄灑灑，宛若世外桃源，靜美無邊。

好似自烈火中重生，櫻花開得美豔極致，粉雲朵朵，目眩迷離。

長空中飛過一行鴻雁，自在無束，轉瞬即逝，天闌處雲色迤逦，韶華永駐。

（完）

重錦外傳：長伴君處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并蒂，枝結連理。适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颠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古曲 比目

俗世情愛，緣分天定。放在以前她定嗤之以鼻，什麽緣分不緣分，都是俗世人臆想出來不切實際的東西。好像冥冥之中就有紅線絲綁在每個人尾指上，紅豆相思線另一端檀郎謝娘遙遙相侯，不經意偶遇，曲誦衷腸——虛幻缥缈。

她是晉華公主，帝君心頭寵兒，太後的寶貝皇孫女，若她要天邊最亮的天樞星，只需動口，便有無數人願意用無暇美玉水晶翡翠替她雕出一顆，送到她掌心上。

直到遇到蕭遠。

楚芙兒成親後還時常疑惑，當時她怎的就看上了這塊不解風情的死木頭，這塊死木頭眼裏只有自個兒明之兄弟，對她愛理不理壓根把她當空氣，她偏偏鬼迷心竅就賴定了他。

她徑自嘀咕，大概是早前不信緣分不信佛，佛祖月老氣極，就把她那根紅線綁在蕭遠手上，來一個現世報。

不過……瞥見蕭遠木着一張臉在那邊雕着桃花木簪子，神情淡淡的模樣，她懶懶眯起眼睛托着腮，其實……也不錯。

楚芙兒第一次見到蕭遠還是因為沈明之。

打小就聽人說晉華公主與沈府準世子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她不是乖巧的性子，骨子裏誰也不服，又怎會甘心還沒及笄就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綁在一道？那時對情沒有什麽認識，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賣入沈府，憤憤之外也有些好奇。

她偷偷扮作小童尾随尋沈府二公子的三皇兄來到沈府，自然被三皇兄一眼識破，事已至此，也拿她沒轍了。

不巧的是，沈卿钰與蕭府世子一塊出去了。她不喜歡沈卿玦，本能不喜歡，索然無味看着皇兄與卿玦斟酌沉思棋譜，想着快些回宮去。就在這時，外頭傳來陣陣喧鬧，原是沈府大少病發而歸。

她吐了吐舌頭，哎，沈明之這文弱書生，還是個病秧子，一跳跳跑出去湊熱鬧去——現在想想，這心态，委實不大厚道。

那一年小池芙蕖未開，春芳方凋謝。

沈卿钰是被人背着進來的，那人，還是個只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他彎着背背着勉強笑着安慰他的沈卿钰，兩片唇抿得死緊，步下生風般往沉香臺趕，身後跟着一幫惶惶恐恐忐忑不安的下人。那驚慌之色與少年的強作鎮定形成鮮明對比，她那時甚至以為他背着一個世界。

少年容貌俊美清朗，大概時常板着臉不怎麽笑的，顯得分外老成，濃濃劍眉下一雙深黑色如潭的眼睛，不含宮廷侯爵的暗濃與算計，清清冽冽像明晃晃的霜白月光——不，不是月光，那太過柔美虛幻，更像是擎天破淩霄的險峰，傲氣也剛直，不畏不懼。

論相貌，他背上少年玉顏出塵如世外谪仙，溫雅清潤，比他好看的多。

他走近了，她還在原地出神。而是，那雙眉微微擰起，他平淡道出二字：“讓開。”

平靜中壓抑着即将爆發而出的焦慮與不耐。

她往旁邊退了一步，他看都沒看她，身影化作飛箭直奔而去。

“蕭遠還是與大公子這般要好，他二人情同手足，大公子出事，他心中定不好受，話說得沖了些，六妹別當回事。”

從小被人呵護在手心裏，從來沒人敢不看她一眼就走的！那時她懵懵懂懂，仗着寵愛無法無天，日後三哥五哥鬧得水火不容，一次她半委屈半撒嬌推了婚事，父皇重重斥責了她，她才明白無論多深的寵愛，父皇先是國之帝君，之後才是她爹親，斷不會因她不願收回當年諾言。

一國之君，不可言而無信。前朝覆滅不過十數年，國之根基尚不穩，當務之急乃是固金瓯，安民心，江山定。

她覺得自己變了。

第二次見蕭遠，楚芙兒的處境實在是尴尬極致。

那是距離上一次見幾年後，蕭遠同三哥往南郡去的前一年。

他比之那年長高許多，她需要擡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是什麽樣的人才能擁有一雙不變雙眼？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她又是怎麽會驚鴻一瞥把他記上？

緣分是種很奇妙很詭異的東西，遇到蕭遠之前她鄙夷之，遇到蕭遠之後她珍重之。

那天她記得很清，又一次拐彎抹角提出悔婚，父皇當作沒懂她言下之意。又逢宮中處處針對她的四皇姐楚細君來訪，暗裏話刺聽得她難受至極。

她偷拿了三哥的男裝一個人溜出宮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駕輕就熟。

結果就遇上了被人誤認為煙花雨巷的小倌的倒黴事，天上飄落細雨濡濕她睫毛和衣衫，氤氲了視線，滿腹憋屈澀味無從發洩。跟在三皇兄身邊她偷學了些武藝，正當她咬牙切齒摩拳擦掌想發洩一番，蕭遠，來了一場英雄救美。

天！

還是那一張木頭臉死板冷漠，還是那讓她氣不打一處來的臭性子，他冷冷把人打了一頓扔給她一件衣裳，她眼前一白，那衣裳正正好好蒙在她頭上。

“一個姑娘家，這種地方，少來。”

她胡亂扯下了頭上的衣服，那玄青色衣袍已在雨中漸漸淡去，無蹤無影。

抓着那件衣裳，她忽地，氣不起來。

然後她開始有意無意打探他的事情，他的喜好，他的不喜，他常年練劍手上長了繭子，他曾跟侯爺說日後蕭瑾瑜要做沙場上好兒郎，他是那麽淡漠似乎是不近人情的，卻會把別人的好都一一記在心裏，卻會把知己放在首位不顧與侯爺鬧翻……似乎，也沒有如她料想那般，像一塊無情無感的死木頭。

她好像，有點喜歡他了。

三皇兄有意拉攏他身後的蕭府勢力，她遠遠地，看過他幾次，練劍時認真的眉眼好看極致，看得她出神。

再後來啊，她用心學易容，扮作地地道道的男子，化名子言，精心策劃與他成了點頭之交，偶爾也能一道喝酒的那種。

他喝酒的模樣很是潇灑，那時候眼睛很亮，黑黑的像是她見過的墨色翡翠，有別平時淡淡冷冷的樣子。

慘了，好像，她不是有一點點喜歡這家夥了。

以前總說日後楚芙兒要嫁保家衛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她默默想了想，其實除卻那一板一眼的死性子，蕭瑾瑜也不差。

那就他了。

就他了。

一絲絲的喜歡在他去南郡的那段時日漸漸沉澱，從淡到濃，從一點到非常。

聽說他回來了，喜歡他的女子不下少數，她想，她天天纏着她，那些女子——柔婉的清冷的嬌蠻的賢淑的文雅的跳脫的，休想近他身邊一尺地。

他不知道她是子言，回來後尋過子言——她心裏又甜又酸，甜是他沒忘了虛構出來的子言，酸是，萍水相逢淡交如水的一個人他都會挂念幾分，一個沈卿钰已經占據他半顆心，若是每個人都記挂着，哪裏還有容下她的餘地？

哎，話說起來，她真有些妒忌沈卿钰了。

她跟在他身後，起初他怒，之後他冷，再之後他把她當空氣，視而不見。

他和沈卿钰絕交了。

乍聽聞，她有些個歡喜，更多在意，匆匆去了蕭府卻見到這塊死木頭一個人灌悶酒，忍不住說了了他一頓。

“這是我私事，六公主不該貴人多事指摘我。”

前些時候他說六公主性子挺好的，她滿腔心意被他幽冷口吻凍住，她怒極跳起指着他：“好好好，我是貴人多事！可我敢在你面前丢臉，我敢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你就沒膽子去和沈卿钰講清楚了？好，你喝你的悶酒！”

她一把揣起桌上半壇酒，仰頭傾倒，抹了抹唇邊酒漬，動作利落，爽快！

“你倘若喝半口，我就喝一壇！反正我酒量好，你喝，繼續喝，我奉陪！”

他眸光一動，凝神注視她一連串連貫自然的動作，蹙眉：“六公主該回宮了。”

她氣得牙癢癢，賭氣把酒壇一抛，酒液傾灑在樹下草尖上，轉身就走，也沒注意到他面露異色。

重錦和卿钰讓她無端生出了羨慕。雖然彼此都不點破，可情分在，真切灼熱，互相念着記着，就算隔着三十三重天，隔着千山萬水，只要浮上彼此名字，就是一生的暖。

她喜歡蕭遠，喜歡的有些荒唐，明知他不待見她，有時候自己都懷疑臉皮是不是厚過千丈城牆。不過，看不得他消沉是真，他該是邊塞神采飛揚的男兒，她忍不住和沈卿钰講了那番話。他們都是明白人，可卻捅不破這一層薄薄窗紙。

他二人和好，瑾瑜果然不再沉郁，她走出沈府門外想起阿錦說的，真正喜歡他就待他好，無所謂回不回報，因為他開心，自個兒也是喜悅的。

除夕宮宴上父皇再一次提出了她的婚約，她心頭一涼，望着蕭遠，他垂着眼睛低頭注視酒杯上華美刻紋，似乎一切與他無關一般，她不知道他在不在意。

于是一咬牙：“父皇，芙兒誓死不嫁！”

當衆駁斥父皇，讓他失了顏面，會是如何嚴重的後果？

她在父皇震怒下看見他終于肯對上自己，目光裏，一分擔憂三分震驚三分複雜，還有三分她看不透。可有了那一分的擔憂也好，也好。

也好。

他終于沒有把她心意摔下，終于沒把她的驕傲再次擊碎。

她被父王關在扶搖宮裏思過，直到她願意嫁為止。

禁足這段時日，好似，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沈府世子卿钰和小姐身亡，比如沈府易主變天，比如……

阿錦死了，卿钰，也死了……

她愣了好久，才哭。

阿錦是那麽好的女子，那麽貼心的女子，這些時日相處，她真把她當成了親妹妹。

卿钰……卿钰死了，他，會怎麽樣？

蕭遠也許會瘋。

她懷揣着不安等待禁足令解開的那一天，有好多事情想問，有很多人想見。

直到八月初沈府卿玦賜死，沈府僅存一庶子沈明書，似乎卿钰離開之前與他囑咐過，沈府主動退婚。

她等了這麽久，卻并不歡喜，代價太沉重。

這一次，卻是蕭遠先找到她的。

他說阿錦沒有死，提到沈明之時苦苦笑着，別過臉沒給她看他此刻表情。

她悶悶把他的臉轉過來，這塊死木頭，這會眼底沉痛蒼涼，就是不肯給任何一個人看。

說喜歡你，你的好我喜歡，你的痛你的苦我也喜歡，我就這樣喜歡你，想什麽都和你一起受着。你這塊死木頭，卻氣煞我。

她隐約知道一些。

卿钰走後那一夜，他一個人喝完了玉清客棧裏的好幾壇燒刀子，滿身酒氣躺倒在地上，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天字房裏。

後來有人說，那間屋室裏斷斷續續地，重複傳來了很多很多相同的話。

明之死了。

——他沒有！

蕭遠，清醒清醒，他死了。

——他沒有！

沒有！沒有！

……

……明之走了，真的走了。

他走了。

那循環聊無止境的自言自語，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如狂風暴雨中自欺欺人的守望，如風雨驚天打不破的魔障，他把自己沉入深淵，從前情誼多深此刻便多痛多絕望多悔恨，那點點滴滴笑顏相對，如今脆弱不堪，成一朝他鄉裏的鏡花水月。

那幾日，他把一部分的心親手埋葬。

“我最悔之事，是去南郡，幾年不見，我沒有好好陪明之。如若我與他共同面對，如若他肯早些松口講那段過往，或許今日就不用面對這諸多不堪。”

她道：“沈明之說，他辜負了你所期望。但他要你答應他，此後要如天上蒼鷹，去看他不能看的大漠落日圓，飛越他一生都沒能去過的戈壁荒灘。”

他淡淡笑：“子言，你執着這麽久，累也不累？”

她一下怔在原地。

“我雖然沒有看過子言真正容顏，我卻記得他眼睛，記得他喝酒姿态。明之勸我惜取眼前人，後來我想，我這性子不讨人喜歡，你跟着也疲累，不若試一試，看看。”

她唇角彎起：“楚芙兒一生奉陪。”

歡喜到極致，反而倒不知道怎麽說了。

只願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一年以後，沈府別院廢墟裏又長了一株櫻樹。

樹上花開，飄飄灑灑，宛若世外桃源，靜美無邊。

好似自烈火中重生，櫻花開得美豔極致，粉雲朵朵，目眩迷離。

長空中飛過一行鴻雁，自在無束，轉瞬即逝，天闌處雲色迤逦，韶華永駐。

（完）

作者有話要說： TAT總算寫完了總算寫完了總算寫完了！！！這幾天我是RP爆發還是怎麽地？好吧，我總算寫完了，內牛滿面！

小記：

他窮其一生，追逐光亮。他所希望的，只不過是能用自己本來的面目和身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最終他籌謀算計，卻堕落黑暗。

卿钰的自卑是他得知真相後，一面開始策劃報複搶奪一切，一面厭惡自己一身污穢的體現；他還有強烈的占有意識和支配欲，因為他認為自己擁有的一定會被人搶去，他想牢牢握住。這一點在我想了又想後被删去，文中沒有體現。

這個特點在現在的人們身上根深蒂固，我們表面自傲，內心卻自卑。

重錦在文中，象征了世間至純的本真，就因為這純淨不應存在，所以開頭和結尾它都只是檀玉臂上蛇。正如結尾用了白居易的花非花，重錦在人世間走過一遭，好比如做一夢，天亮夢醒，身邊人已不在，那種種心酸歡喜都不過浮沫。

文中第五章最後有重錦說的“從混沌中醒來”，直到最後，她都不相信卿钰已離開他身邊，她陷入一場自己都不希望醒來的夢裏，直到某一日陽光從袖口落入眼睛，她終留下淚，她一心所系的人，早已不在。

外傳中蕭遠在卿钰死後的表現也側面體現了這一點，我在文中沒有明說，留了一絲遐想的空白餘地。

卿钰的作法，或許看起來不近人情，我無意為他洗淨身心讓他在諸位眼中成為一個兩袖清風的正人君子，但坦白來說，他之遭遇和他的傲氣鑄就了他日後的圈套。他渴望光明照耀自己，同時也想摧毀光明，沒有了光，就無人能看出他的暗。

重錦拯救了他，最後一片火海，他洗去心上的腌臜龌龊，得以重生。

重錦的主題：重生與拯救、光與暗、信任與背叛。

開頭基調似乎是明媚歡快的，呆小蛇的毫無城府沒心沒肺，可從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到沈府沈夫人連翹的不信痛恨與陷害，從卿钰将含了毒藥的藥汁倒下到信任十年的小童阿言的背叛，從卿钰決意選擇與阿錦同生到最後不得不放下夙願長眠火中，從卿钰溫雅清淡的笑容無微不至的關懷到揭開他面具的那剎流露的暗沉，這本來，就是一個灰色的故事。

重錦給予了灰色世界亮麗色澤，她是鮮活的。

那一夜過後，他是真的想，待風波過去，他要好好活，好好陪阿錦，過一輩子。

他終于放下一切借口去接納陽光，他殘破身軀已有她笑顏滋潤，他再不害怕與天一争。

卻終究輸給了十年前的一絲善念。

飲下一口湯藥，他毅然決然地，讓她遠離他，讓火毀去她存活的真相和沈府義女的身份，變相保護了她。

火中涅槃，不是歡喜的結局，卻是最合适他的終末之儀。

蕭遠和楚芙兒，好像是這暗淡書頁中的一線完滿。

就如外傳文末新生的櫻樹，這世間正反兩面并存，一切燃盡，荼蘼花開過後，還存微弱的一絲希望。

而這就是我們苦苦追尋的光。

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