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霹靂楓櫻·北窗紀事·(1)
四境篇
2.0前夕
「天舞神司行蹤忽斷,應已入浮屠內部。」
「吾該贊言其藝高膽大嗎?」他不以為意複舀香料一勺,輕按手背抖入香鬥。香煙三尺,袅袅繞繞,似楚宮女子腰肢款擺舞綠腰,惬意執香鬥左右移挪,香氣擴散,妙不可言。又覺稍有瑕疵,他斟酌一番添了些許迦南香,細品方是妥當了。
「他無恙否?」
「無。另報,拂櫻齋主三日前至北城。」
「今日浮屠,何嘗不是明日佛獄之東風。」他放下香鬥,負手觀香霧升騰、聚散、游離、泯然,揣摩其中利害幹系,不由得斂了深色。「吾乏了。」
……
四境之外,至北之地死國。
關外,一人翩然而至,紫衣如雀尾曳地,兩袖流風。
——
經年雪融,彙聚江河。
舊歲浮屠禍之初,佛獄族尚以其為尋常寇盜,隐于北陵江北,僅是不成氣候的散亂雜軍。後此賊愈發猖獗,方驚覺其蟄伏已久,欲探其巢穴終不得。今歲三月,一士北渡北陵江,行走街坊吟七言律詩,一日忽失行蹤。
北窗記事載,慶隆十一年,天舞神司以詩喻勢,傳揚坊間,施計入浮屠塔,寵甚。後明合死國浮屠,暗探機要,終免國難。
三五之夜,銀盤高懸。拂櫻猶未眠,鋪展于桌案是北陵江以北山河地貌、城鄉分布圖。他目光沿江北一片密林逡巡,沉吟片刻,心思微動,提筆又劃卻一地。
夜闌珊,阖府上下靜谧無聲,居所外步伐自然愈加分明。來人停在門前,良久不言一字,拂櫻擱筆方覺雙眼酸澀,指腹揉按眉心道:「吾無事,進吧。」他一發聲發現嗓音沙啞幹澀,一瞥茶盞正滿,掀開白瓷茶壺蓋茶水分毫未動,在無執相不贊同的注視下只得勉強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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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遣人煮茶。」同為佛獄将無需言明過多,對方言簡意赅帶過,「獄主口信,慈光族似有意插手,令吾等三月內了結此事。」
「吾等敵手可是意圖吞八荒四方之碩鼠,幾時成了人人趨之若鹜之珍寶,荒謬啊。」拂櫻暗諷,「三月嗎?太長了。」他慵懶含笑臂搭紅梨木雕雙螭扶手,十指相交,瑩潤指尖敲着手背,從容啓唇否定。「不必三月,減半足矣。」
「何故?」
「其恐怕自方外之境而來,彼時不熟知北域風土人情,故因此掣肘。三月吾方不具地利,徒有我族之力不易取勝,屆時慈光不論,碎島、上天族亦将介入。故吾說,要勝,只在之後兩月。」
「汝有把握?」
「拂櫻不妄言。過去不曾,未來不會。」
佛獄拂櫻,年少奇才,奇策退死國敵,為獄主看重。這方居室除卻擺放《素書》、《孫子兵法》、《尉缭子》等書籍的書格,西置紅梨木卷草紋書案,對東側彌勒榻,應置香爐的香幾上卻擱着盞琉璃燈,大抵是入夜閱書所用,與這房內彌勒榻用途一致。不似同他般貴族出身的少年屋內極盡雅致奢華,淡香滿屋。好比少主,昨愛須彌香今又愛蘇合香,前些時候念念不忘的水沉香到了手,不刻便厭棄了。
無執相心知不好接口,推門命人沏茶,不意推拉門撞翻一竹編小籃。一長毛絨絨的粉白團子就地滾了出來,磕了三階臺階跌上青石板,先是暈乎乎伸長了一只耳朵,半只依舊耷拉,顯然清夢遭擾,一時半刻還回不過神。
他生生頓在原地,太陽穴狠狠跳了下,猶如針刺,刺得毫不容情。
一只兔子。
一只進入族內要地不為人所覺,甚至睡得酣甜的兔子。
那兔兒短尾稍稍一動,幾個蹦跳進了居室,沖着同樣驚愕的拂櫻懷中就是一撲。
又是一夜無眠。
2.1醒魔
去歲末,一冊記各方奇事之奇書荒木載記橫空出世,後天下第一智者素還真偶得,對其中所記驚嘆不已,時人争相傳抄,頗有洛陽紙貴之勢。
浮屠塔內。
青苔滿布的潮濕石階水漬逶迤,血水枯骨,魔氛陰寒。
冰玉砌成之奇棺,暗沉绮麗之血色,浮屠禁地,今日卻至不速之客。随步聲愈發接近,棺中魔者緊閉雙眼露出一縫罅隙,神露狂态,初醒邪瞳映現來者身影——
青銅鑄蛇形燈座吐出蒼綠色鬼焰,暗光疊影中緩步徐行者,紫衣銜白珠,鵝羽扇覆面,恰到好處遮去三分深邃的戲谑沉涼。魔者舉起雙手掌心抵住棺面,掌上發力,一聲低喝後,赫然立起,血珠如雨紛紛自沉睡百年的軀體滾落,複濺入棺中。
紫衣人不疾不徐,聲色清淡,如荷葉玉盤盛的半盞琳琅玉石落入一汪潭水。
「天蚩極業,佛界尊者封印之邪者,恭候多時了。」
傳說數百年前,寰宇之上,雙魔禍世;傳說數百年前,佛界尊皇與聖者梵天合力封此雙邪,兵燹得以平息。
而今——
以死國奇珍、別有洞天的西岐秘物所鑄就之關——汝等,能可躲過?
……
冬雪融化後,浮屠複出已三月末,突襲北地圖羅關攻入瞿家村。瞿家村本貧瘠偏僻之地,無他物可說,要論僅玉觀寺長久來所供奉神物——昔年卧佛坐化所遺舍利子,亦為浮屠奪去。所幸浮屠衆攻入時恰逢大多村民赴鄰城集會之日,死傷甚少。
消息傳來,北地晖州城主先露驚駭,又聞傷者無多,竟有如釋重負之喜色。拂櫻不夾雜任何情感的目光掠過晖州城主慶幸未褪的面上,怒意如深潛寒冰之岩漿自源頭分成千百支流,吞噬塵封冰雪咬碎細小的冰紋,繼而破冰蹿入四肢百骸,化他壓抑喉頭的冷笑。
傳說卧佛由邪渡為佛,其舍利子乃世間少數兼具聖邪二氣之物,浮屠欲奪物,非傷民,故死傷無多,又何值幸來?
他按下怒潮推敲此事疑處,拼拼湊湊鹹是細末秋毫不得全貌,譬如藥材皆具僅少了關鍵藥引,不由得自嘲,若僅是其随性之舉,苦思冥想怎會有個所以然。拈棋置于天元上,既無所得,不如靜心。
而時局愈亂。
浮屠之首忽現身塵寰,甫入天下便驚山河,滅白鷺城。其招其式狠辣無比,隐現出招者根基不凡,當今有此造詣者不知凡幾;與浮屠雙首乃奈落魔頭一并現世是浮屠內神秘策士之風言,傳聞其出身詭秘,詭計多端,狼子野心,和智者還真突然重傷之事脫不了幹系。數日後素還真摯友屈世途于武林公開亭公示曰,傷人者楓岫乃素賢人故人之子,不日前暗傷素還真,奪荒木載記真跡銷聲匿跡。
一時引得武林正道口誅筆伐。
——
浮屠塔內,似鬼怪呼嘯,詭笑或粗啞或尖刻,時夾雜刺耳恸哭。
雙座再無虛左之景。
「傷中原第一智者素還真尚能全身而退,入虎狼環伺之國令國主心悅誠服,取物救治天蚩,君之能為超乎吾想。」
「哼,你将他看得太高了。」方蘇醒的邪者斂目示以不屑,因女戎低笑方擡眉一瞥,「非吾族類,其心必異!」
「邪座多慮。吾自傷素還真便未有留下退路,如今唯此地是吾立身處,縱有異心亦無力施為啊。」名楓岫者字字句句仿若笑談,不見半分心虛慌亂。邪者聞之別頭冷哼,女座不由笑其別扭行徑,揚手遣諸人退下。
她素惜才。無論其有異心與否,她都會一一讓他身後退路如斷根的蓬草随風四蕩,讓他堕入這世間甘醇甜美之境,讓他墜孽海沉浮受驚浪蝕骨之苦,僅有浮屠是他懷中緊抱的浮木。
「佛獄族……拂櫻?竟險被其窺破浮屠塔所在,吾倒将佛獄小看了。」
殿內狀似不經意之言宛若煙絲軟羅,婉轉嬌柔半含嗔,綿長溫軟,化百煉鋼為繞指柔。
「無名小輩,惹女戎煩心,殺了便是。」
偏說者有心,聽者有心。
鑒于此故……
柳綠花紅,是時候訪故人了。
……
所謂故人,正沐黃昏。
夕陽餘光燦燦生輝,斯人一身簡單不過的粗布衣,正蹲身用布着刀繭的手拿着嫩得滴水的碧玉白菜喂兔子,後者眯眼吃得很是歡喜。那人宛如燦紅石榴石的雙目稍稍一眨,厚實的掌心略顯笨拙搭上白兔的皮毛,撫摸的動作頗為生硬,面容顯得格外柔和寧靜。
清風拂過,滿山綠浪,山泉叮咚,漂下幾瓣山巅飄飛的桃花。
2.2殺
楓岫投身浮屠後,入險境盜取奇珍救治極座,接連合死國、上古枭雄羅喉之勢力,已為朝廷忌憚,更甚傷武林正道支柱素還真,天下除之後快。
是時,帝王遣慈光族長出使死國,不歡而散,死國将士暗聚兩國邊境虎視眈眈。
月末,佛獄遣操習一月兵卒暗中渡江,大致确定浮屠本部所在。後浮屠部複擾,北城兵卒引其至北地荒漠,借沙漠暗地流沙,剿敵三千。
月底,浮屠欲取陽渠城,城門開,其後竟是嚴陣以待的北域将。
——陽渠城,昔日羅喉斬殺魔物遺跡之地。事前,城中百姓大多由士卒僞裝,只待今日。此戰,佛獄拂櫻獨對浮屠兩将,勝。
族內年長之輩,再無不服獄主重用拂櫻者。
……
子夜時分。
浮屠塔,書室禁區。
一條人影潛進,取架上古書藏于囊中,複取一本書籍插入書架空格處。禁區之外忽有聲息,人影靜立片刻,閃身而退。
禁天妖肅眼神陳冷推開門扉,叢書間一人點燭閱書,不時執筆抄錄。
「先生甚喜書?」
那人低聲應來,反笑曰:「既得荒木載記,其中奇聞異事不下枚舉,來此查證卻有虛假。天下第一智者亦有為人糊弄時候,豈不好笑嗎?」他指點荒木載記與所摘抄的古籍字句示意他看來,口吻稍帶嘲弄意,「古籍載,昔有奇人融至清至邪之氣,至清至聖者佛氣也,至邪至陰者乃邪靈本源,後境臻大成,而荒木載記卻載,聖蹤得邪兵衛與聖脈龍氣後,氣沖爆體敗亡。」
「聖蹤?」
「道門先天劍子仙跡之交。荒木載記其他記述,倒與古籍之說吻合。」
細細過目,紙上抄錄,确實藏書閣內記奇怪之事之古籍。禁天妖肅斟酌,複道:「先生下次無需抄錄,直取便是。」
……
北城佛獄族要地。
霜月侵進條形窗格,細碎淡光分割明暗。暗室之外軍靴之聲偶爾響起,換班軍士目如蒼鷹,一壁屏息評估所擒者殘餘的價值。
不曾間斷的唯有水滴聲響,以及規律有如重複曲調的敲擊聲,如棋子落盤瞬定王寇。
內中人懷抱一物,墨綠衣袍覆住修長雙手,并遮指中所夾的紫玉棋,次次叩石案,聲聲複聲聲不休。其右手側擱盛有恩施玉露的裂紋白瓷杯,一盤新鮮白菜,那人興致盎然般喂食懷中白兔,不刻便餘空盤。
被囚者鎖鏈穿琵琶骨,全身僵麻不可動彈,眼見盤已見底,轉瞬即對上一雙平靜的眼睛。
冷靜至極,含殺亦至極。
上次看到這雙眼睛,是陷入敵手之前;首次看到這雙眼睛,是狂風呼嘯聲中金戈聲動的剎那,豔紫流晶,淡淡一掃,冷眼觀敵,如在看一群死人。
遠處城旗獵獵,他率領部屬方奪一隅地,殘兵卻護一車撤離,身浴敵血便激發骨血之中嗜殺之渴望,領兵逼殺不知追了多少裏,興許還有雪許久前雙座敗于佛門暗算塵封百年之不甘。
敵入林中,如驚弓之鳥閃躲,沿途可見串串血紅,數柄斷槍,前後有數隊追兵欲取那車中之物終趕不及,想來那物什尤為重要。不會已見殘兵蹤跡,殘兵之中卻多百人,為首者華服,容顏美賽少艾。
他舉槍狂笑:「豎子,細皮嫩肉也敢攔你爺爺去路?中原氣數将近了!」
「來戰。」
兵刃相接剎那,氣如排山倒海,逼得虎口酥麻。而其劍勢狀似錯雜無章,之後才知其走勢初封卻他退路,複壓制他元力,驚覺入甕時已晚矣。他之麾下不是被敵兵圍殺,便是他二人對敵時自己錯亂的刀氣所害,對手始終淡然無波。
長刀脫手,他額上冷汗涔涔,再看那車中物——車中本無物。
初有疑此乃誘敵之計,而殘兵護車退離,後追來援兵似真方去疑慮,起奪物之念,思來想去,援兵僅在遠處追趕小段路,密林亦不便回望查探只聽得身後聲響,百餘人便也夠了。
是他低估了。
而今,那美若鬼邪的殺将便在他面前,而他一步錯踏生死不能自定,形同廢人。那人緩緩舉起手來,墨綠色衣袂柔順滑下,露出的雙手優美如玉琢,手骨清瘦,分明非是武将該有的雙手;眼角一抹濃豔的幽黑華紋,如精致畫上,添得三分邪美,也非武将之貌。
「汝必失望。」他看着那人執起玉盤燃了燭,冷笑連連,欲挺直背脊卻被刑具所制,心知此刻自己在他人眼中也不過一條只能屈膝的牲畜。
「失望嗎?哈。追蹤汝手下報訊者,好歹有所收獲,吾不失望。」
那人瞳眸深處隐有燭火躍動,他凝視燭蠟的眼神愈加幽深,再度看入那雙眼睛,戰敗者卻好似見那幽紫瞳仁化作一條血河,囚禁其中的兇煞修羅正從那雙眼中爬出,喋血天下,再不見半分人情。
「吾不會滴蠟逼供,太過乏味。」
「吾會用刀。」
「用刀分你皮肉,再以蠟灌入傷處。汝放心,吾會注意,不會讓汝太疼。」
……
「吾會萬分小心,因為在劃滿一千刀之前,吾舍不得汝死。」
……
「汝記得白塵子嗎?汝還記得他身上有多少刀嗎?」
「可惜,汝不記得了。」
……
那一晚的月華如銀色的清溪,幾度變幻,宛如一條銀色大蟒盤踞在書案前。
他發絲盡散坐在案旁,體內似乎有物破繭而出,壓抑不住其躁動。那異樣之物如絞殺藤瘋狂汲取周遭所有生物生命本源,竭盡全力纏繞、破壞、咬齧,直到密不透風,直到靈魂破碎,直到本性污穢,直到血液之中再無多餘的熱度。
那種發自骨血的痛楚寒冽奮力扯破了腦海中的空白與眩暈,有什麽砰然破碎,有什麽自火焰中迸發,從而新生。
……
數月前。
「一柄天下無雙之劍,若有分毫瑕疵,戰場之上便是廢品。汝之死,是為成就佛獄未來最好之戰将。」
「屬下明白。」
白塵子,殁。
2.3玉人來
四月初,寒食節浮屠又禍一城,北域還以顏色,皆地利斬浮屠巫讀經等,重傷禁天妖肅,毫發無傷,雙方不分伯仲。
……
「殺一人,吾諾君榮極天下。」
「何人呢?」
「佛獄,拂櫻。」
……
北域櫻花,開得很遲,就像北域的桃花。
旁人端來的桃花粥熱氣仍存,拂櫻恰好接起一瓣夜風拈下的櫻花,櫻香向來淺淡比不過草木香,可稱之為暗香一縷,雅致氣息燙貼在手心上卻異樣地契合。
浮屠,數百年前的佛業雙身,一招滄海埋,一步天地搖。小免蜷成一團窩在桌角,他含笑逗逗那半長兔耳,後者滿腹委屈往後一縮,不經意那墨跡暈濃的卷軸映入眼簾,餘下的那片空白猶如萬海中隐現的一角島尖,高空俯瞰,再無從遁形。
他提筆用朱砂重重圈下,又一剪碎櫻雪入硯臺墨。
……
是以胧月夜,暖燈冷窗前,櫻鋪青石徑時。
窗紙朦胧畫剪影,人未寝,只影孤燈前。夜風清涼亂發,那人顧不得理,就着窗前輪廓淡淡地反複地描了幾筆,似乎終于有一日能可将其面心血骨勾勒清楚。
收了異地相逢之歡悅,他屈指叩響窗棂。
屋內小免騰地跳起,歡快無比。
窗前,兩壇杜康。三千發猶風中雪,粉櫻飄飒,将青石板上多少年前的風霜痕跡一一葬去。有雲遮月,剎那寒玉光戚戚然暗淡溟濛,楔子着墨黑直裾,站姿端得優雅自如仿佛夜闖他人居所兀自坦蕩磊落。
「故人?」窗內人問。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窗外人笑答,提高酒壇,稍顯寬大的衣袂飄飄蕩蕩。
「聽汝講話,皆是歪理。」
「歪理是理。汝不問嗎?」
「問亦無答,無需問了。」
……
兩壇杜康,兩籃沉雪千丈青。如此讨巧對味,莫名地讓人恨得牙癢。
莫名想起從前元夕對着篝火三人品酒之時光,舊時事一一浮現莫名的讓人惱恨,莫名的……不知所措。
譬如某個清晨醒來,窗外燦陽耀目,遠山紅楓千枚,張揚之餘更有內斂淡雅沉靜。
譬如某個人,是永遠平靜不起漣漪的潭水,乍看通透清澈一眼入底,可本身虛幻,與之論交需時刻提心如履薄冰,紅塵間并無真正不動之潭,表象本是空相。
彼此相對半晌無言,彼此皆從染了塵的眉角看穿彼此極力隐藏的疲态,那樣的暗沉如迤逦曲水緩緩流淌,不複過往年華,彼此心弦便更加莫名地松了。
簡陋不失精致的居室,兩壇酒,一榻,一故人。小免托着半籃千丈青往庭裏去了。
彌勒榻染酒色,櫻之暗香酒之绮香彌散而開,天成旖旎态。他不複故态主動撥散那人發絲,略沁涼的淡紫流發紛紛鋪散或委地或卧榻或敷體,像是一段蠶絲水袖拂過偏溫熱的肌膚。
「……好友回禮讓吾受到驚吓了。」彌勒榻本多用禪坐冥思,寝室主人本意表露無遺,兩人共榻自然存諸多不便。扯了拂櫻發帶,但觀對方眸中碎光沉浮輾轉,眼瞳深處卻執念深種,楔子便也會意,沉靜一剎,轉吻他眼睫下瑰麗繁複的紋路。
「汝要證實的,吾給汝答案。」
「……汝有時候真的讓吾惱恨。」拂櫻咬牙切齒道出內心真實,徒惹後者低笑。
「尚有一壇,不如共飲?」
知其話中深意,拂櫻羞惱各半索性閉目,回神頸項一涼,随即吻似鴻羽輕拂,初時若白鷺點水飛掠淺嘗辄止,轉瞬生異,便拟火灼。四溢酒香勾動深埋狂性,拂櫻不過一聲輕呓,用力扣住那人肩骨改為跪坐,啓唇咬上那人喉頭。
咬得竭盡全力,唇齒恨不得化作猙獰倒刺陷入皮肉,隐隐品出淡淡的鹹味——血味,數日夢中萦繞而今熟稔之味。
「啧啧,黑心人的血原來也是鹹味。」
「哈。吾若黑心,小免早就由吾帶回。」衣下肌骨,冰玉之色,肩胛下方三寸卻添不存記憶中的一道新傷。楔子指尖游移頓于此處,咬他之人不可察覺地輕顫一下,咬齧力度亦松了不少,含含糊糊擠出二字算是回應:「休、想!」
「……拂櫻。」
「天舞神司,楓岫,楔子,哪一個汝聽得慣?」
雙目相對。一者沉怒偏執,眼尾半露還隐的朱色沿眉骨劃出淺淡一筆。一者無奈深斂,因此刻動意,将情緒包覆得完美無缺的眼簾終為他掀起,如晶石折射出潋滟明華,一時無法移目。
「……有何不同嗎?」
葉影偏轉,風月時自久,哪家少年知慕少艾,欲點燭欺晝、續今宵夢?
膚為底,點酒為墨,情意濃時亦是趣。
拂櫻一直知楔子善丹青,如此認知,未嘗有今日這般深切,成他跗骨之毒,欲忘卻舍不得忘之夢魇。指演風騷,平圓留重變無一不俱,無一不細,灼燙佳釀滲透未痊愈的疤痕,複沿鎖骨徐徐洗濯,繪出透明水色的印痕。
他的吐息随他描畫愈發急促滾燙,亦不覺何時解了衣,亦不覺冰白膚色丹緋暈染、視野空濛失了魂魄,在那人眼中自己是何般姿态,暖流席卷直至豔火燎原,唯有一念不曾動搖。
他緊咬下唇換得一瞬清醒,反客為主,禁锢那人唇齒。
同樣戰栗、不安、溫熱、迷離,卻真切。
這本是一場遲了太久的靡麗鏖戰。
……
鐘鼓樓剛打三更,聲遠彌加悠揚,冷月生倦,掩于柳梢後小憩。
室內昏暗,塌側人着衣束發,寂然無聲,黑衣溶于夜色之中分辨不清。他輕揚袖袍,一抹銀亮劍光涼如霜雪轉瞬即逝,一柄短劍悄然滑入掌心。
再不猶疑,直取榻上沉眠人咽喉。
——
冷鋒刺穿皮肉聲劃破靜寂。
劍風揚起的青絲如瀑當下,榻上人眼睫半垂,眉角猶留三分春(分割)色,半阖紫眸流霜飛雪,終歸靜谧一片。
「雙座要吾殺你,吾不得不殺。」
劍再深三寸,抽回,一氣呵成。
拂櫻笑道:「時刻算計的可怕心思啊,汝這劍受的不冤枉。佛業雙身要吾送汝入酆都,未免太過便宜?」
楔子風度依舊,宛若仙山芝蘭。「極座欲除吾,如此。」因此一劍,他面色略顯蒼白,亦無慌亂。
「除汝這個禍害,天下福澤,蒼天恩惠,好事。」
「女戎頗有微詞,有人接應,可惜吾還死不成,好友注定要失望了。」
「哈,佛獄之兵由汝領教。」
「吾會記得下次帶大紅袍來。」
夜風愈寒,人影消弭,緊接府中一陣騷動,天明方歇。
次日桌案多出一本書籍,封頁四字荒木載記。
他看罷笑笑:「真是好算計。」
著書者,楔子。
2.4罪愆,天罰
若論黑心,慈光出身的天舞神司半分比不上清香白蓮素還真。早知當時定下以荒木載記為局取信雙座之計後,擊向素還真的一掌該更狠一些。
蓄意在接應者面前嘔出一口鮮血,意識逐漸散離之前,楔子想——這一劍,還真的很疼。
所幸在那人面前,那些千回百折吞吞吐吐言他無須說。除卻這應有一劍全他這折戲,諸多言辭不必,談笑足矣。
翌日,浮屠諸人皆知楓岫刺殺拂櫻,重傷昏迷,午時方轉醒。傷重者薄唇無血,醒來首句便是有負雙座所托,墨黑泛藍的眼瞳盡是憾恨,極座扭過頭冷哼無言以對。
在他轉頭剎那。一縷淺薄笑自淡色唇角緩緩轉過,似月夜落桂沉入冷溪,掩在如雲紫發後朦胧難辨。
……
死國王殿,今日香風乍起,有客忽至。
來者手執镂花嵌紫水晶金香鬥,神态氣度宛如紫氣萦身踏雲而來。死國神子輕咳聲飄出黑玉串珠簾,因香鬥中四溢的蘇合香定住心神:「慈光族長無衣師尹,久見了。」
來者掀簾入內,論琴瑟音律、野史傳奇,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兩者談笑風生,桌上以茶水所書三字分毫不差,神子抿茶潤喉,話音如玉:「三日後,死國會釋出相當的誠意。」
——
三日彈指一瞬。三日後,晴空無雲,金烏高懸。
雙座齊出,率浮屠大半精銳,劍指北地晖州城。
遠方黃塵飒飒,冷風盡頭千兵萬馬彙聚黑雲一片,刀劍寒光欲與日月争鋒!霎時飛沙走石、天地駭動,乾坤厚土隐有女鬼媚笑,陰霾頓生。
城牆之上,弓兵執箭蓄勢待發,嚴殺氣卷平原。
「吾等會讓蒼生含恨!」狂傲笑聲自上古而來,幾近碎裂山河,狂态昭然。
眼見兵臨城下,城門訇然開啓。為首者金發夾赤紅,燦如金日赤如戰火,披金甲掌計都,足踏山河睥睨八荒。
他稍提計都,低沉嗓音只說了四字。
令人聞風喪膽的四字。
——
浮屠塔外。法陣被破,隐藏在陣法之後的浮屠塔身漸漸展露,塔身不知是何物鑄就,好似血肉之體,猶如直穿雲霄的猙獰惡獸。
塔前磨得鋒利至極的鹿角也不比奇襲者兵器鋒芒,浮屠塔本有自衛之能,機關秘法不下少數,亦成對方輕而易舉便能摧毀的一截枯朽老木,以致驚動留守浮屠的兩元大将。
刀尖交錯之聲在浮屠塔內不曾間斷,經一月有餘訓練的佛獄将士較之先前仿佛脫胎換骨,加之浮屠布陣不及,頓處下風。禁天妖肅面色陰暗幾近滴墨,因複動真氣左胸傷口再度崩裂,凝神再出招式殺三名佛獄兵卒,對方将領便一招擊殺五名浮屠将士,閑态閑情不亞于一個無情極致的諷笑。
閑态雅致,手舞長劍卻似觀花,卻分分明明讓他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危險。重重殺聲鋪天蓋地,敵者進浮屠如入無人之境,他腦海中隐隐約約傳來一聲悶響,還不及抓住什麽,逼面而來就是三支羽箭,澎湃如海的氣勁逼得他不得不收勢硬解此難,真氣反沖生生嘔出血來。
電光火石一剎,敵方将領的容顏浸潤在塔內幽深的暗光裏,他只看到銀面一閃折射出的詭異色澤——
然後是問天敵擋下了餘下兩箭,铿锵兩聲,玄鐵摩擦綻放串串火花。
「此戰有詐,速報雙座。」後者沉聲道,一把抽過剛倒下的浮屠士兵緊握的長槍擲出,一槍破月精準沒入一人喉頭,餘勁又将之推後數尺,穿體的槍頭紮入另一名敵将下腹,竟是破了盔甲再深三寸。「吾一人,足夠了。」
話音甫落,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悲鳴,諸多不甘怨恨,更是無法護主的悲憾。他感受到同袍滿腔熱血如寒春第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澆灌在他身上,濡濕了後頸,張牙舞爪蹿進盔甲與帛衣的縫隙,然後,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再未能爬起。
一瞬空白,面戴銀飾的殺者已至面前,他本能揮兵擋下太過肅殺的攻勢。似乎是對方刻意為之,那半張雕花銀面被劍氣震落,碎裂聲響在震耳欲聾的吼殺聲微乎其微,他仍是聽到了。
那人瑰麗的冰紫雙眼猶如一頭孤傲極致的雪狼,沒有逼視意味,也沒有太過濃厚的血色——那是一雙把鬼焰和嗜血盡數克制在靜谧假象下的眼睛,此刻暈着殘酷的笑意,三分審視,七分果決。
佛獄族,拂櫻!那——
他無法克制住轉頭的動作——
鋪滿數十具屍骸的煉獄血海內,紫衣執扇的人如立千萬具骷髅上,不動色,不驚異,俨然與生俱來便是優雅從容情緒不興波瀾。
他方動作的手仍頓在原處,半點不染塵色血腥。
他面前是倒下的禁天妖肅。
同一時分,死國邊境演習兵馬悄然撤離。
矗立皇城象征至高無上之神聖的祭祀塔前,潔白祭袍委地生蓮,随神子步步登梯漾起細微的波紋。他徐步而上,終究停在最高處的樓閣前。最高處,恰好能看到遠方燃起的熊熊戰火。
久閉密室被他開啓,死國古老咒文再度複蘇,塔尖之上頓然炸裂璨若琉璃的五色光,接近光團中央的光線扭曲變形,最終固定——上古遺失已久的文字。
少年神子微笑着逸出一聲嘆息。
2.5局
天幕由碧至灰白,雲壓蒼穹,悶雷隆響,宛若天罰。
第一枚雨滴落他眼睫,微生涼意,擡首望去暗空欲墜,盤旋着一股凄厲肅殺的氣息。是以在浮屠塔內不曾出過半步的三日後,那昏沉的光線攝入瞳孔,只有無以名狀的陌生,別無其他。
身後浮屠塔埋葬了數不清的煙塵,過往幾度,成敗枯榮,終歸一朝抹殺了。
數日前,楔子入禁(分割)書區,竊浮屠內機關布陣之法門,繪制地圖,借刺殺之名一并交予拂櫻。
「此物真真是有礙觀瞻。」
楔子聞言笑起,打心底認同摯友寥寥數言卻一針見血的評價。
「這嘛……素閑人自有妙計,放心吧。」
……
晖州城外。
上古枭雄之名,聞者色變。計都刀裂天一劈,蒼穹見紅為之驚異,而觀戰者神态,不狂,唯有靜之一字。世間最鋒銳之刀,其冷厲總非外露;世間最可怕之殺,無過于将殺意冰封,才不致影響判斷動搖決定。
狂風獵獵中天色暗紅,滾金紅綢猶如兩條豔毒水蛇,交錯疊合,輕羅軟綢似水鄉女子呢喃細語——轉瞬,灌注內勁的絲綢頓化奪命刀劍,緊貼戰者面頰劃過,只差了分毫。
曾經手刃邪魔的枭雄自始至終運氣沉穩,因雙座甫解封功體尚未完全恢複之故,以一敵二未有明顯頹勢,卻也未得上風。再觀兩方兵卒交戰,勝負五五之數,雖初時僵持不下,然數百回合後佛獄方略現敗跡。
浮屠精良之兵多半在此,而佛獄族拂櫻未嘗露面,只需不到一個時辰——
異變突生!
一道極為明麗的光束割破暗空,自北方而來,燦燦生輝。
一記蘊藏出招者半數內息的掌氣猛然震開攻向佛獄兵士的紅綢,綢帶逶迤偏折難以收勢,借力反擊浮屠部屬。而計都刀恰至面門,九日焚天之威壓排山倒海,女戎內息為之紊亂暴沖,複欲調息,又是殺招直往她腰腹去。
竟是!天蚩!!
她心下大驚,雙手結印令兩段紅綢交織旋繞,使兩力互相沖擊,身體趁勢一躍半空之上險險躲過此劫,氣海仍是受了不小激蕩。
方才背後那招——她心口冰涼,空中旋身瞬息看清同修渾濁無神的眼瞳,明白其中有異,在這分毫生變的戰場之上亦不及應對。前有強敵,後有友叛,一時局勢颠倒,勝負呼之欲出。
黃沙埋血骨,自古勝敗常事,多少忠烈枯。
正此時,數百騎自後方逼來。一将執玄鐵弓,弓身不知幾鈞在他掌中卻似輕雲,其人按弦搭箭,三星連珠一齊而發。三箭之中:一箭穿浮屠旗幟,第二箭緊随其後射落一浮屠兵卒盔上紅櫻,第三箭入一兵馬腹,三箭便奪其勢。
此三箭入不得女戎眼內,本失了運籌在握之心,見有人馬忽至,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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