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大海
火鍋店是最容易出這種事兒的地方,店家在火鍋底料裏加入罂粟殼,以保證有回頭客。這種東西吃久了上瘾,但還沒到毒品的嚴重程度。
碼頭這一片并不是逾方市治安管理最嚴的地方,老板把成包的罂粟殼放在顧客看得見的地方。這倒不是他對于違法亂紀有恃無恐,而是這已經是附近人默認的事實,加就加了,好吃就行,有人甚至買回自己煮。
蕭過不知道南灼為什麽能認出和嘗出這種東西,但他帶着南灼找到了公共電話亭,讓南灼報警。南灼同意了,舉報的時候保持了匿名。
警察來的時候兩個人在街口看了會兒,沒留到最後。
蕭過跟着南灼轉身,問:“警察應該會逮捕他們吧?”
“不知道,”南灼側着身,在圍觀的人群裏找到出路,冰冷地說,“但我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
他們到了路邊,蕭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南灼心裏軟了一下,說:“罂粟應該不是飯店自己種的,但他們這是欺騙他人吸毒,肯定會受到處罰。”
蕭過好半天沒說話,南灼輕聲像是安慰般地說:“從九二年開始,禁毒和緝毒就得到了高度的關注和執行,像這家店這樣是肯定跑不了的。”
蕭過“嗯”了一聲,問:“你怎麽能分辨出那些東西?”
“因為,”南灼盯着不遠處的警車看,緩慢地說,“滕叔叔之前教過我。”
兩個人往海邊走,一路很安靜,路過小攤的時候蕭過買了碗冰的豆花。四塊錢一小碗,豆花泡在竹蔗汁裏,上面還有不少冰渣。
付完錢蕭過想了想,只拿了一個勺子。
南灼看了眼,問:“你不是不吃甜嗎?”
蕭過說:“給你買的,剛才火鍋沒吃着。”他擡起手臂示意了一下,“這兒人太多了,我想給你拿着。”
出了街道就能聽到浪濤聲了,不算是野海,但人很少,還沒有經過商開發。海浪無邊無盡,将礁石臨水的一面沖刷得滿是深色光澤。
蕭過帶着南灼爬上去,他一手端着豆花,一手向後伸。他是想抓住南灼的手腕,然而下一秒南灼把沒受傷的那只手伸了過來,很自然地讓他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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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裏一片冰涼柔軟,蕭過有點發怔,但已經不自覺地收攏了五指。
他們并排坐,浪花就打在礁石下方,每一下都會濺起無數細小的水珠,像是浸了鹹味的霧,向兩個人飄過來。蕭過下意識地想問南灼冷不冷,又想起南灼之前的那句“別把我當小姑娘對待”,于是就沒開口。
他給南灼端着碗,讓南灼吃豆花,水珠過來的時候他用另一只手擋住了碗口。南灼看了他一眼,也沒客氣,嘴裏都是甜蜜的豆腐味道。
他覺得蕭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家裏非常有錢,每天有司機開車接送上下學,但和父母完全不是相同的作風,很低調,穿着行事都很樸素。他認真地看人的時候會讓南灼讀出一種深邃感,但并不狡狯,讓他覺得很安全。
這會兒蕭過看着他吃東西,問:“甜嗎?”
南灼說:“甜。”然後他把碗推向蕭過,“你不嘗嘗嗎?”
蕭過搖搖頭,說:“你吃,我上午在家吃過了。”
但南灼飽得很快,他把勺子放回碗裏,輕輕地舔了舔嘴唇。這個動作他經常做,尤其是在喝東西之後,像是小型的貓科動物,蕭過看到了,覺得有點渴。
他問:“你不吃啦?”
南灼雙手撐在背後,搖了搖頭。他的兩條小腿從礁石邊沿垂下去,晃呀晃的。
蕭過就拿起他剛才用過的勺子,開始吃他剩下的。
南灼皺眉,提醒說:“甜的啊。”
蕭過咽了一下,雙眼從碗沿上面看着他,好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浪費不好。”
少年吃東西很快,不算是非常優雅,但也不粗魯。南灼盯着他滑動的喉結看了一會兒,轉臉看着大海。
天空的顏色如同融蠟一般垂入海中,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和藍。南灼稍微仰了仰頭,風滑過來,他舒服地眯起了眼。
蕭過已經吃完了那半碗豆花,空碗擱在身邊,和南灼一起看着海。
又過了會兒蕭過叫了南灼一聲,聲音很輕。
南灼沒轉臉,嗯聲示意他在聽。
蕭過的手擡過來,給他塞了只耳機,兩個人同聽一個mp3,裏面放着張雨生的《大海》。這首歌別人這麽聽是強說愁了,但放在南灼身上非常應景。
一首歌反複循環,聽了不知道多久。舒緩的節奏和大氣的歌詞從耳膜傳進身體,化作觸感真實的戰栗,往心底鑽。
唱到“我的愛”那句的時候歌手的尾音很長,神差鬼使地,南灼側過臉,想去看一眼蕭過。
誰知道蕭過也在看着他。
這一眼尋常也不尋常,兩個人的睫毛都顫得很厲害,速度快得根本不像是眨眼。但他們都沒有錯開眼神,少年們心底的秘密化作響亮的心跳,和着海浪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擊打過來,掀起的情緒絕不給外人知道。
南灼不知道他怎麽就和這個人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從陌生走向親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克己壓抑的人。于是他忽然朝蕭過那邊歪了歪身子,讓兩個人肩膀靠肩膀。
蕭過說:“你......”
他的話音滑了下去,南灼眨眨眼,問:“我什麽?”
蕭過看起來豪無雜念,問:“你心情好點了嗎?”
南灼露出了思索的神情,輕緩勾起的唇間浮出一個極其美麗的微笑,嗯了一聲,說:“但還能再好一點。”
蕭過問:“怎麽才能再好一點。”
南灼笑得更大,露出雪白的小牙齒。他伸手一把扯下兩個人的耳機,轉身爬下礁石,脫掉鞋子挽起褲腿,不回頭地向海邊狂奔。
少年的衣服很寬松,被海風吹得貼在身上,瘦削蒼白的身軀輕巧地翻過橫在中間的幾塊礁石,逐漸靠近和牛奶一樣顏色的浪邊泡沫。
這樣貼近瘋狂的活力是南灼從來沒有展現過的,蕭過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後手忙腳亂地收好随身聽跟了上去,起身時還不忘帶上一旁的空塑料碗。
陽光與海風交織出柔和的秋日,南灼回過頭,烏黑的碎發被吹得很散亂。他看到蕭過跑在他身後,皮膚是極其健康的小麥色,露出的小腿健壯修長。蕭過每一步都踩着海水,對着他露了笑,似乎又喊了他的名字。
少年披着耀眼的陽光,踏着浪花跑向他。
南灼停下來,蹲着身。細沙在他白玉色的腳趾間随波流淌,他把手浸入海浪,在蕭過趕到的時候撩了蕭過一臉的水。
蕭過猛地站住了,甩了甩頭,用一種閃亮的眼光盯着南灼。
南灼把這理解成反擊前的蓄力,立刻舉起雙手,仰着臉說:“你不能還手,我傷還沒好,還在生病。”
如此鮮活的神情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美好極了,目光皎明而且靈猾,那是他暫時忘記灰暗現實後露出的充滿希望的本質。
“我不還手,”蕭過微微傾身,“你再潑我幾下。”
南灼笑了,問:“這麽大方嗎?”
蕭過絕不會把心裏的“只要你能心情好,随便玩”說出來,他只是認真地看着南灼,點了點頭。
南灼清晰地感到了一陣心悸,這不是第一次了,早再蕭過在學校裏那件逼仄的體育器材室裏發現他的時候,這個人就已經在他的認知裏占據了和別人都不一樣的位置。他能也只能在蕭過面前如此放松放肆,這種感覺方興未艾,青澀又堅定,成為從未有過的萌動。
他還蹲着,問:“這麽好欺負啊,蕭寶寶?”
蕭過再次點了點頭,他的臉在發燙,但其實秋季沒有那麽熱。
南灼眼梢含笑,他站起身,說:“不欺負你。”
他的臉上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出了一些細小的汗珠,這讓他第一次看起來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只妖。他開始和蕭過并肩沿着海岸線慢步,他走在更靠近大海的那一側,他喜歡海水周而複始地撲打過來的感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蕭過忽然拉了他一下。南灼停下來,看着蕭過蹲下身,用海水把那只空了的塑料碗洗幹淨了,然後從沙子裏挖出了什麽。
蕭過就着新的一輪浪花給碗裏裝了一點濕了的沙,然後示意南灼蹲下來。
一只小寄居蟹爬在碗底,深橘色的殼上如同印刷一般地鋪着螺旋形的白色紋路。它的兩只小小的鉗子沾着沙子,再高高地翹起來。
蕭過把碗端起來,到和南灼視線相平的位置。南灼隔着透明的碗壁去看寄居蟹兩只小黑豆一樣的眼睛,輕輕地笑了一下,從上方伸手過去,碰了碰蟹殼。
寄居蟹被他的指尖推得晃了一下,腿陷進細沙裏。
南灼說:“挺好玩兒的。”
蕭過說:“帶回家養吧。”
南灼側臉看他,問:“我嗎?”
蕭過點點頭,說:“應該挺好養的。”
南灼偏頭思考,說:“它們好像是要定期換殼的。”
“沒關系,”蕭過慢慢地說,“到時候我再陪你來,撿海螺給它。”
南灼笑了,說:“但我們給它找的殼不一定是它想要的啊。”
然後它用兩指捏住了寄居蟹的殼,把它整個拎了起來,放在掌心,寄居蟹背着它的房子一動不動,南灼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它露在外面的腿,結果還是沒反應。于是南灼又把它放到了蕭過手裏,寄居蟹像是得到了什麽感應,開始慢慢地爬。
然而等它再回到南灼手裏的時候,就又縮回去裝死。
南灼以一種很自然的方式合攏仿若無骨的手指,創造出一間蒼白柔軟但十分牢固的牢籠。他垂下手,海浪沖過來,他的手又變成了阻隔海水的保護。他的雙眼始終凝視着蕭過,面容怡恰骀蕩,但眼神有點黯淡。
他的雙瞳在血色隐約的眼眶裏一動不動,眼裏浮蕩着輕薄的水霧。明明幾秒鐘前還很開心,此刻的南灼看起來卻像是在逐漸被某種負面情緒吞噬。他松開手,把寄居蟹送到了沙灘上。
然後他看了蕭過很久,久到蕭過已經開始擔心,才緩慢地張開嘴。
他說:“寄居蟹獲得新殼的方式就是殺戮,它們會殺掉其他的軟體貝類,吃其肉霸其殼。當然,這期間也有被反殺或者被更兇猛的同類幹掉的可能。”
“這就是自然法則,”南灼拍掉沾在手上的沙子,“所以,我是不會養它的。”
海鷗麋集在海水上方,叫聲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短暫的沉寂。蕭過低聲說:“但還是有很多人養寄居蟹做寵物。”
“嗯,那很好啊。”南灼的眼的眼裏忽然燃熾出一種悲憫,那只小寄居蟹已經和他們漸行漸遠,他盯着沙灘上那行細小的印記,說:“但不是所有的寄居蟹都可以住在幹淨的玻璃缸裏,它們要遵守游戲規則,這本來就是一個狗咬狗人吃人的世界。”
然後他擡起眼和蕭過對視,說:“這不是我說的,是我爸教我的,我親爸。”
當時南灼剛跟着南宏祖搬到逾方市,被南宏祖送去社區學校讀小學六年級,因為以前完全沒有受過正規教育而被老師懷疑有智力問題,又因為外表成為衆矢之的。有天他被一群男同學關進了女廁所,等到所有人都放學了才敢出來。
他腫着眼回家,被已經喝得爛醉的南宏祖逼問男人哭什麽鼻子。他把事情說了,然後被南宏祖拎起來打到耳鳴。
那天南宏祖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按在牆上,惡狠狠地說:“再哭老子戳瞎你的眼睛!兒子,你記住,這個世界就是狗咬狗人吃人,你有本事就去咬別人吃別人!別他媽跟娘們兒一樣,就知道哭!”
“所以你說,活着的意義是什麽——我是說,我活着的意義。”南灼擡起手抓了把被海風吹亂的頭發,“和這個世上的其他人類自相殘殺麽?我和殺同類的寄居蟹沒什麽區別,你看,它都不願意在我手裏露頭。你有沒有聽說過,當有人身上戾氣或者殺氣很重的時候,別的人察覺不出來,但動物可以。”
他把話說出來之後似乎也有點不安,又問蕭過:“我掃你的興了嗎?”
蕭過搖了搖頭,說:“沒有。”
南灼笑了,問:“那你害怕我了嗎?”
蕭過的聲音很清晰,他再次說:“沒有。”
海浪聲無休無止,蕭過微微前傾,而南灼也沒有退開。兩個人保持着蹲身的姿勢,隔着幾若交睫的距離,但蕭過還是感覺到了南灼對他仍存的防備。
這個少年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讓那雙美麗的眼裏充滿陰影。恻隐也好,觸動也罷,總之蕭過的正直天性和共情能力讓他為南灼感到心痛。他想看南灼原本的樣子,期盼南灼渾身尖刺軟化的時刻。
他們離開的時候已經夕陽西下,兩個人騎上車之後特意繞到夜市那邊看了眼,那家火鍋店已經被封鎖了。
蕭過一腳點在地上,回頭說:“南灼,看。”
南灼說:“看見了。”
“你問,你活着的意義是什麽,”蕭過看着南灼的眼,說,“這就是你活着的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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