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溫夜
花花最終被留在了那間院子裏,冬天花草皆枯,鄉道上采來的幾株狗尾草被輕紮成束,靜置在它身側。剝開的火腿腸放在貓爪子旁邊,希望它下一世能吃得飽吃得好。
臨走前南灼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錢,找了個花盆,壓着放在了老人的家門口。
然後他帶着蕭過爬上村外的矮丘,兩個人都很沉默。冷寂的冬夜罩下來,夜色仿佛沒有邊際的暗影,月與星照着亮,讓人體會到比在城市裏更強烈的渺小感。
這裏的草很淺,地皮翻出泥土的顏色,蕭過和南灼各穿了兩件外套,枕着背包肩并肩地躺着。呼吸聲逐漸合拍,南灼卻要打破這種默契,說:“蕭過。”
蕭過在他身邊“诶”了一聲,南灼問:“怕嗎?”
蕭過朝他這邊翻了個身,反問:“怕什麽?”
“我,”南灼下意識地說,“這座村子,我的故事,我對花花做的事。”
蕭過笑了一聲,說:“當然不。”
“可是我怕。”南灼閉上了眼,像問蕭過,也像問自己,“我心裏沒有任何觸動,生命......生命是什麽......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蕭過回答不了的問題,他這一路更像一個旁觀者,隔岸觀火,共情和心疼并不能讓任何傷害減小。南灼對生命表現出的漠視奇異地建立在救贖之上,蕭過冥冥中讀懂了什麽,也堅定了什麽。
他覺得說什麽都很沒用,但他拉住了南灼的手。
南灼沒睜眼,扣緊了五指,聲音懶倦地問:“不嫌棄我?”
蕭過還是沒回答,手上使了勁,把南灼拉得翻了個身。這樣兩個人就是面對面,蕭過把南灼的手帶上來,連着自己的手一起給他枕。
南灼的皮膚柔軟而白皙,仿佛蒙着一層紗,側臉貼在他手背上有輕微冰涼的肉感。
夜空中星群明亮,過了很久,蕭過忽然說:“南灼,我有話想對你說。”
然而南灼依舊閉着眼,睫毛也沒有顫動,像是已經睡着了。蕭過不知真假,輕輕地又叫了他一聲,也沒得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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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今天很累了。”蕭過最終悶聲說,“先睡覺。”
***
田野上的覺意外地睡得很舒服,蕭過起來的時候都快中午了。身邊和手裏都是空的,他飛快地坐起來,發現南灼蹲在不遠處,正垂頭揪着地上的草,放在指尖繞圈圈。
巨大的陽光籠罩着這片大地,今天的天不藍,穹頂的顏色泛着白,矮丘下七河彙聚的池塘水面上閃動着游移的光。兩個人用那裏的水洗了臉,冰涼的水撩着一激,就什麽困勁兒也沒有了。
南灼說:“我去看我弟弟和姑姑,你在這兒等我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蕭過說,頓了一下又問:“行嗎?”
南灼的額前發上還滴着水,他看了蕭過一會兒,點了點頭。
池塘邊的蘆葦都快有人高了,他們穿梭其中,踩過松軟的泥,兩座墳就在另一側的岸邊。南灼先把墳前的雜草除了,南炎的那一座緊挨着水邊,南灼跪坐在地上,身影倒映在水裏,沒有表情的臉龐顯得無比澈冷。
蕭過站在南灼幾步遠的身後,飛鳥劃過天際,羽毛上折耀着蒼白的日光。
南灼每年都來,每年都有很多話要說,但他從來不出聲。話都默念在心裏,逝者無處不在,他心裏想了,已經去的人就知道了。
最後他從口袋裏掏了糖出來,都給了南炎。淡淡的奶味兒被風一推,算作他的心意與彌補。
蕭過終于知道南灼嗜甜的緣由。
冬日灰沉的天幕化作那場夏末暴雨的提醒,殺子的罪惡漫出南宏祖被毒品操控的神經,他以“不乖”為由将因恐懼而哭泣的南炎踹下了山坡,然後像只鬣狗一樣在南灼身邊徘徊。那場雨中的形狀不再是個人,而是醜惡的獸和噩夢的影。南灼不敢動彈,在雨裏大睜着雙眼,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
那個時候的他就已經知道,活着并非生來的權利,他需要去争取。
暴雨如注,雷鳴翻滾着充斥天空,當南灼找到南炎的時候,南炎已經沒有呼吸了。
他在滾下山坡的時候被路上的石頭磕破了頭,雨水使池水漫漲,他掉進去,可他不會游泳。血在蘆葦叢邊的水面上散開,南灼緊緊地抱着南炎,被死亡的氣息結束了童年。
南宏祖清醒過來之後也不乏後悔。
“操!”他踢翻了凳子,“老子要真想只留一個兒子還用殺人?又不是養不起!老子要真想怎麽地就該賣了!賣了老子還能撈着點兒錢!”
他發洩完了,轉向渾身濕透站在門邊的南灼,咧開嘴笑了笑,說:“看來現在就剩我和你了,兒子。”
南炎下葬的前一天傍晚,南灼從窗戶爬進村長家,把南宏祖從城裏帶給村長的那一袋水果糖偷了出來。
南炎說過,想吃。
南灼爬在漸暗的田野上,一直到夜深透也涼透。天空漆黑,他的眼也跟着變得漆黑,他的胸口處壓着那包糖,花花綠綠的顏色,在夏夜散開甜膩的味道。
南灼吃了一顆,綠色的小圓球,帶着點酸,是蘋果的味道。這感覺的确妙不可言,甜蜜淹沒了口腔,糖塊滾磕在牙齒間,舌尖和嗓子都已經被齁得發疼,他還在不斷瘋狂地汲嘬。
可這種美好的味道對南灼來說已經變了意義,味蕾上的歡愉将永遠召喚出他最悲慘恐怖的記憶。
日出時分他溜回家,把糖放進了南炎的棺材。他踮着腳摸了摸南炎冰涼的臉,在清晨的寂靜裏壓抑着聲音哭了。
第二天下葬的時候只南灼一個人送了一程,南宏祖沒出屋。路兩邊有村民出來看,輕聲議論說其實南灼才是南家的克星,先是姑姑,現在是弟弟。南灼聽見了,用血紅的眼看回去,目光狠得像是匹狼。
他眼睛裏細嫩的血管已經哭破了,那雙妖形的眼裏充滿了血淚,融裹着無神的目光,如同漩渦一般,令這具身體裏還稱得上柔軟的那部分和南炎一起殆亡消散。
他變得冷情冷感,對他人對自己都是。他恨南宏祖,施暴者的痛快來自于受害者的反應,所以他在挨南宏祖打的時候從沒哭過。後來南宏祖被抓,行刑前南灼去見了一面,父子兩像仇人一樣對望,南宏祖臨被拖上車前還在喊南灼“畜生”。
“是畜生,”南灼笑了,他說,“你生的嘛。”
“你還知道你是老子我生的!”南宏祖掙着手臂,猙獰地說:“你敢害我!媽的......我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你就要死了。”南灼站在警察身邊,擡高了消瘦的下巴,以勝利者的姿态凝視着自己的父親。
南宏祖在監獄裏瘦得脫相,雙眼向前凹得厲害。他沒力氣了,被兩名獄警半提着站着,對南灼說:“你他媽,就是個怪物......老子造了孽才生了你!你敢這麽對我......你、你這是弑父!”
“虎毒不食子,”南灼的眼裏霧氣橫生,“你忘記自己做過什麽了嗎?”
“老子沒忘!”南宏祖吼叫着,“當初老子就該把你踹下去!操!”
“是啊,”南灼稍微側身,不再看他,說,“你該殺了我的。”
時間已經到了,南宏祖被押走。罵聲停止,南灼側回臉,目送最後一程,他甚至從容地擡起手,動了動手指,以作告別。
在場的警察都很驚訝,他們甚至都不願意直視南灼。有個獄警和同事說了句話,南灼聽見了。
“這孩子,太不簡單了。”獄警說:“心理受過創傷的小孩兒,未來都是兩極的,要不就有真本事,成大人物......好像不少特厲害的人童年都不幸福......要不,就得和他爸一樣。”
幾天後滕勇安陪着南灼去領了南宏祖的骨灰,滕叔叔的意思是找片公墓,但南灼拒絕了。他去到海邊,租了條船,開出段距離,把他爸的骨灰灑了。
才十歲的孩子,揚手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
那一天晴空萬裏,初秋的風帶走蝕髓侵骨的惡。海水被吹蕩起漪波,薄雲散開,露出天際的光,點在南灼眼眸裏。他仰面看最後一點粉塵消散,終于笑了。
帶着哭腔的笑聲徘徊耳邊,南灼在弟弟和姑姑的墳前疲憊地撐着身體,頭暈腿也麻,有點站不起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掌心很熱,南灼知道是蕭過。他勉強站起身,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
他沒有哭,仿佛并不悲傷,但蕭過明白這是他在經久絕望後被迫擁有的麻木。他不表現出來,不代表他能忘。
夜晚時他們坐在水塘邊,南灼折了一些細弱的蘆葦梗,都是還沒來得及長高就斷在冬風裏的。他指間動作靈活,把幾根金色的枝和枯黃色的葉編在一起。
月光照亮了南炎和南秀娟的墳,群星安靜地發着光,但這場景并不令人感到害怕,蕭過只是覺得有點難過——為南灼難過。他側臉去看南灼,看見那人還在專心地編着東西,看不出心情怎麽樣。
蕭過說:“南灼。”
“嗯?”南灼沒擡眼地應。
蕭過想說點什麽,又覺得開不了口。他想了很久,終于還是跟着直覺,說:“謝謝。”
南灼挑了挑眉,問:“謝什麽?”
蕭過說:“謝謝你帶我來,還有......”
還有接近殘忍的坦誠,毫不保留的過去,以及不為人知的傷痛。
南灼說:“不客氣。”
他用蘆葦梗編了個環,擡手往蕭過頭上放,但發現小了。蕭過不好意思地笑了,南灼也笑了,又戴到了自己頭上。
他稍微俯身,看着水中自己的樣子。風從蘆葦叢中湧進來,吹動了他的發,細長的葉從蘆葦環上垂下來,碰到了他的長睫毛。
天際只剩下一點光了,鳥群從水塘對面起飛,在黑天的那一刻低飛離開。南灼呆呆地擡頭看着,葉子的尖端幾乎掃進了他的眼,被蕭過擡手撥開了。
南灼還看着天空,問:“我會麽?”
蕭過問:“會什麽?”
南灼說:“變成和我爸一樣的人,去犯罪,心理變态......我是不是已經心理變态了?”
蕭過搖頭,說:“不會......”
“蕭過。”南灼打斷他,看向他的眼裏淌着陰恻恻的光。他的臉在夜晚更好看了,因為膚色太蒼白而帶着一點森然。他再次問:“你怕不怕我?”
“不怕,”蕭過說,“你也不會變得像你爸一樣。你低頭看看,你和他一點都不像。”
南灼真的又往水裏看了一小會兒,然後說:“你都沒見過我爸。”
“沒見過,但我知道你們不像。”蕭過說:“你将來會有真本事,成大人物。”
南灼笑了,說:“我不想成大人物。”他想了想,“我就想活着,也讓我身邊的人都活着。”
兩個人坐得很近,南灼仰臉看着蕭過,眼神裏帶着懇求,仿佛就這麽看着,他的願望就能實現了。蕭過回看過來的眼很深邃,堅定又心疼,這個人在最美好的環境裏成長,所以雙眼毫無阻礙地連接着心靈,南灼以前沒覺得蕭過的眼有這麽好看。
他的眼逐漸帶上了淚紅,他在親人的墳前沒有哭,這會兒卻要被蕭過看哭了。
于是他飛快地別開了臉,把雙腿從岸邊收回來,換了個方向,背對着蕭過坐着。
“蕭過。”眼淚一滴一滴地掉進了水裏,他顫抖着雙肩說,“你別看我了......”
身後很安靜,然後草地被摩擦出聲響。蕭過也改了個姿勢,從背後抱住了南灼。
“我不看你,但是......我想,抱抱你。”蕭過的鼻尖蹭着南灼的發,手臂收緊在南灼身側。他悶聲帶着點兒別扭說:“不要想那麽多,你想要的都會實現。”
南灼瘦削的身體随着蕭過的每一次呼吸産生戰栗,早春的月色不明亮,曠野上暗得令人心悸。南灼幾乎以為蕭過要說什麽,但是蕭過沒有。
沒有挺好的,時候不對,地點也不對,他不清醒。幸好蕭過只是這樣用力而長久地抱住了他,這個人很奇怪,似乎總是能猜中南灼的所想和所需。
最終他們都放棄了計算時間,中途調整了幾次姿勢,總之南灼在蕭過懷裏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等蕭過終于低頭查看的時候,他已經睡着了。
月已當空,南灼的臉上還有淚痕,蕭過把他放倒在自己的膝上,用河水給他把臉洗幹淨了。然後蕭過把南灼背到了昨天的山坡上,放好背包,給南灼穿好了另一件外套。南灼很輕,被蕭過搬來搬去,毫不費力。蕭過讓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兩個人肩并肩地躺下睡了。
這一夜默然過去,他們就要返回逾方市了。第二天兩個人起來之後都沒提前一晚的事,一路無話地離開七河村,登上了火車。
大年三十兒,從鄉村往城市走的火車上沒什麽人,包廂裏就他們倆。南灼靠着窗坐了會兒,就又睡了。
南灼睡着的時候蕭過就坐在對面的床鋪看,看他蜷縮成一小團,皺着眉不停翻身,睡得很不舒服。蕭過走過去俯身在上,垂手很小心地碰了碰他蒼白的面頰。
這才是有生命的南灼,他曾在中秋的瓢潑大雨中得以觊觎,但在七河村的才是完整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一個人。堅強和脆弱都在南灼身上有了新的定義,他可以在被扒光衣服踩斷手指躺在地下的時候用深不見底的冷漠眼神看着蕭過,卻試圖逃避蕭過最簡單的關心,他能做到不眨眼地以殺止痛,但無法平靜地受住蕭過的目光。
南灼非常疲憊,閉上眼就能看見枯黃的原野和被蘆葦圍繞的池塘,還有一只黑白相間的貓咪,是花花。可是有種厚重的溫暖覆籠過來,他聞到了很熟悉的味道,手被熟悉的溫度和力道扣住了。
南灼想不清楚因果,但他沒再做夢。純粹的漆黑是他的可望不可求,他睡得很舒服。
等南灼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車廂裏的燈開着,隐約能聽見隔壁包廂在用收音機實時轉播春晚。蕭過坐在床邊,握着他的手,牢牢地盯着他。
他睜開眼的時候蕭過有想松開手的意思,但南灼另一只手從被子下面摸過去,抓住了蕭的手。蕭過愣了愣,就讓他抓着。
他坐起來,蕭過問:“餓不餓?”
南灼搖搖頭,他看起來是休息過來了,精神不錯。
“剛才列車員來發了湯圓,吃一點兒吧。”蕭過指給他看桌上,“我嘗了一個,甜的。”
南灼“嗯”了一聲,去衛生間刷了個牙洗了個臉,回來之後和蕭過并肩坐床上。蕭過摸了摸碗壁,有點為難地說:“涼了。”
南灼無所謂,他盯着那碗湯圓看了一會兒,忽然擡頭張了嘴,對蕭過無聲地“啊”了一下。
蕭過看上去有點呆,伸手把碗端過來,喂他。
豆沙餡沾了一點在嘴唇上,南灼伸出舌尖舔走了。他心情好了很多,對着蕭過很滿足地笑了,彎成月牙形狀的眼裏毫無預警地蘊出純澈的快樂。
他把湯圓咽了,看了眼窗外向後掠去的曠野和天上的月亮,回頭問:“這趟好玩兒嗎?”
好玩兒其實并不是蕭過會用的形容詞,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瓷制的勺和碗碰撞了一下,叮當響。
“謝謝,蕭過,”南灼輕聲說,“謝謝你陪我回去。”
蕭過看着他,說:“不客氣。”
“我......”南灼本來想說什麽,但看到了蕭過放在另一張床上的書包,慢吞吞地問:“那是什麽?”
背包外層的拉索開了一點兒,露出兩片黃色的葉子和彎出弧度的蘆葦梗。蕭過放下碗,窘迫地說:“沒什麽。”
南灼動作靈敏地撲了過去,蕭過起身要攔着,說:“別,別看了......”
但南灼已經把整個書包都抱到了懷裏,轉身時說:“我怎麽覺得是......”
這一轉身就和蕭過撞了個滿懷,蕭過沒收住勁勢,把南灼仰面撞到了床上。單人鋪很窄,南灼半倚着,蕭過撐在他身側的手臂線條流暢,勾出勻稱的肌肉。
兩個人在這局促的空間裏對視,南灼撐不住了,仰頭往下滑。
“抱、”蕭過說,“抱歉!”
氣氛有點暧昧,兩個人恢複成并肩而坐。南灼把東西從包裏拿了出來,是他昨晚在蘆葦叢裏編的環。
他擡手把小了的環給蕭過戴上,又被這人的樣子逗笑了。他問:“你帶這個回去幹什麽?”
“不幹什麽,”蕭過的耳朵很紅,“就是,覺得、覺得挺好看的,不是你編的麽......”
南灼和他對視,問:“誰戴好看?”
蕭過說:“你。”
南灼就把環挪到了自己頭上,這張臉這個裝扮,偏偏他還要微笑,說:“給你看。”
他也許沒有別的意思,但蕭過的眼神漆深出了另一層含義。南灼緩緩地收了笑,蕭過給他把蘆葦環摘了下來,兩個人都覺出了什麽,同時挪開眼,垂眼坐正,肩膀挨肩膀。
怡人的月色落進車廂,和暖黃的燈融成一體,春晚已經到了最後的部分,合唱的歌聲從隔壁飄進來,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蕭過飛快地湊過去,親了一下南灼的臉頰。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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