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寨中
山巅有一處建築,白石搭出臺階和小樓,白牆青瓦,門匾的樣式像是古代的廟宇,左右兩邊雕着兩枝尖瓣層疊的花。建築側面有風力發電設備,巨大的扇葉呼出沉悶的響聲。
背着步槍的保镖光是在門前的砂石路上就有十幾個,藍蝶和她的保镖從另一輛車上下來。護院的人朝他們招了招手,要按規矩搜身。
滕錯靴子裏的蝴蝶刀被抽了出來,他不怕東西被收,沒了趁手的武器可以再找,但他禁不住過于精密的搜查,因為他的追蹤器就在刀柄裏。
搜他的保镖皮膚黝黑,又瘦又小,眼睛顯得很大,看着也就十一二歲。塵先生在這裏的勢力不小,這孩子估計是住在邊境附近的人,被花園招募過來的,塵先生就喜歡這些從小養到大的保镖。
小保镖把刀在手裏颠量了幾下,沒看出什麽,又來摸索滕錯的腰間。但是動作不熟練,虛着距離,反反複複地像是擔心漏掉了哪兒。
滕錯毫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小保镖擡眼看他。
“給你摸,別不好意思。”滕錯按住他的手背,帶着轉向腰側,一邊婉轉地說,“但要摸就好好摸,實一點,要我教你嗎?”
小保镖沒有接話,沉默是他們被塵先生訓練出來的工作素養。他使勁兒低着頭,看上去無動于衷,但飛快收回去的手和赧紅的耳根都不是這個說法兒。
蝴蝶刀被小保镖遞給身邊的同事,連着藍蝶的匕首一起統一保管。小保镖摸到了滕錯的口袋,掏出一大把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啊,這些不能給你。”滕錯笑嘻嘻地說,輕輕地握住了小保镖的手腕,“我一天都離不開它們。”
聽他這麽說,小保镖下意識地認為手裏的這些不止是糖這麽簡單。他皺眉,說:“塵先生不允許花園的人吸毒。”
滕錯也板起了臉,問:“誰說這些是毒品?”他現場剝開一顆放進嘴裏,輕彈了下糖紙,給面前的小保镖看。
然後他把糖球抵在舌尖和上齒之間,微微張開嘴給小保镖看。糖是薄荷味的,過了幾秒就辣得滕錯稍微吸氣。
“看到了嗎,貨真價實。”滕錯的舌頗有技巧地一卷,又伸出來舔了舔嘴唇。小保镖漲紅了臉,偏偏他的雙眼還含光帶笑。
滕錯說:“我愛吃糖,塵先生是知道的。要不你去問問他?”
別說問,小保镖從來就沒被塵先生正眼瞧過,更沒和塵先生說過話。他捧着糖的手猶豫地停在半空,在想要不要去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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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有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還給他吧。”
小保镖手一抖,糖掉了幾顆下去,他也沒顧上,轉身說:“塵先生!”
黑木的手杖輕杵地面,扶按在頂端銀色蜘蛛上的那只手一如過往,蒼白而且少有皺紋。深色的西褲、襯衫和馬甲包裹着老者修長的身軀,銀灰色的發向後梳,在風裏絲毫不亂。紋壑縱橫的臉看上去睿智而深沉,淺色的薄唇抿出笑容。
他看上去像個年邁的學者,但那雙眼永遠保持漆黑,冷得像是漫漫無涯的冬季。
滕錯的眼在看到塵先生的那一霎就開始充血,他垂下眼睑,颔首說:“塵先生。”
塵先生步伐徐徐,對小保镖揚了一下下巴,說:“把糖還給小錯。”
小保镖有些慌亂地點頭,把手裏的糖放回糖錯手上,又蹲身去撿那些剩下的。滕錯把糖重新揣進兜裏,塵先生就到了面前。
“小錯。”他張開雙臂,深深地看着滕錯,似乎是在考驗兩個人的默契。他說:“三個半月前,我們還欠着對方什麽?”
滕錯哈哈笑起來,幾步上去,和塵先生緊緊地擁抱。
兩個賽着蒼白和消瘦的人如此親密,這一幕真的詭異極了。小保镖大睜着雙眼,藍蝶倒像是已經習慣了,只是站在後面,很安靜地看着。
塵先生說:“瘦了。”
滕錯說:“您也是。”
他的手按在塵先生後肩,都說老人的骨骼脆弱,的确如此,似乎只要他一使勁,就可以完成一場刺殺。
滕錯咬緊了牙關。
他以前沒有着急過,潛伏任務裏最忌諱的就是魯莽,遇見蕭過的确讓他決心加速解決花園,但他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想要要一個人的命。
是塵先生殺了滕勇安。
這之間一定有尚未被挖掘的隐情,他為什麽會被如此算計,塵先生到底知道多少,他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是真,這些都還沒有答案。但滕錯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他這會兒只想要塵先生的命。
憤怒壓着天平,理智的重量不堪其重。他像是要犯病一樣熱血沸騰,但他也有自己的藥。
兩個人平安地分開,塵先生的一只手臂還搭在滕錯肩上。他沒有滕錯高,滕錯一只手攙扶在塵先生腰那裏,他們仿佛一對父子。
塵先生拍了拍滕錯的臂膀,低聲說:“聽說你受傷了。”
“嗯,”滕錯撇了下嘴,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說,“被條子打的。”
他挑釁一樣地看了眼藍蝶,言出必行地真的擺出了一副要告狀的樣子。
塵先生确實在他身上聞到了血腥味兒,左肩和右臂出的衣服明顯是被浸濕了又幹掉,暗色已經凝成了塊。
塵先生仔細地看了看滕錯蒼白的臉,又握了握他顫抖的手臂,皺起眉頭,說:“一會兒叫讓寨子裏的醫生過來看看,好好休息幾天。”
他看了眼遠處的山林,又說:“剛好,這裏是個好地方,适合養傷。”
他就這樣拉着滕錯,在轉身的時候看到了藍蝶,就像是被風吹走了所有的和善表面。他冷着眼看藍蝶,藍蝶叫了聲“塵先生”。
她的雙手有些顫抖,但仍然保持着和塵先生的對視,說:“對不起。”
“藍蝶啊......”塵先生長嘆了一聲,看了藍蝶很久,然後問:“你對不起我什麽?”
藍蝶聽到了自己牙齒在等緊咬間發出的“咯吱”聲,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說:“交易失敗、人員被捕、安全屋被抄......”
她細數着自己失職的地方,塵先生在她滑了音的那一刻問:“還有呢?”
藍蝶沒有立刻說話,塵先生冷漠地說:“說下去,我要聽你說。”
“逾方市......”藍蝶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氣,說:“逾方市的銷售線條全部被封,庫存和人手全部丢失。”
“逾方市,”塵先生聲音裏充滿遺憾,“那是我們在國內最大的財源。”
然後他松開滕錯,伸手從身側的保镖腰間拔出了□□。他毫不猶豫地給槍上膛,就連一旁的滕錯也皺起了眉。
塵先生垂手握着槍,陰沉的天鋪就在他身後,閃電劃過天空,他看向藍蝶的眼睛被點亮了一瞬,繼而又恢複成深不見底的冷靜。藍蝶和塵先生對視,并沒有出聲。
她其實并不避諱懲罰,也不害怕死亡。但她想要為塵先生永遠戰鬥和分憂,所以她畏懼的是塵先生眼中的失望,好在現在還沒有出現。
“我丢了逾方市,”塵先生十分漠然,“總得有人來負責。”
藍蝶點點頭,想了一下,沒有閉上眼。
塵先生擡起手,利落地扣動扳機。
子彈擦傷了藍蝶的耳廓,站在她側後方的保镖,從逾方市過來的那一位,在這一擊裏應聲倒地。遠處的天邊響起悶雷聲,汩汩鮮血從保镖眉心的窟窿裏湧出來,溪流一般散布于面孔之上。
殺生的塵先生沒有露出任何情緒,這樣簡單的射擊對他來說像是點燃一根煙一樣簡單,做的次數多了,不會被年紀影響絲毫。他就像是猛地結束了蟄伏的毒蟲,渾身淬着劇毒,獵物甚至沒有反應的時間。
塵先生把槍遞出去,然後對藍蝶說:“我對你下不去手,那就讓他來負責吧。”
藍蝶都沒有回頭看自己的貼身保镖一眼,她只是感動地看着塵先生。蒙蒙細雨罩下來,塵先生轉身,用指尖點過了滕錯和藍蝶所站的方向,說:“進來吧。”
滕錯走的時候又回頭,問那個小保镖:“叫什麽?”
小保镖被剛才的塵先生吓到了,他沒有名字,也沒來得及不好意思,木納地說:“小、小芋頭。”
“糖,吃過嗎?”滕錯問,“小芋頭。”
小芋頭張開嘴又閉上,然後搖了搖頭。
滕錯從兜裏摸出個棒棒糖扔了過去,然後轉身走了。
小芋頭捏着糖的小棍子,盯着滕錯的背影一直看。
***
小樓裏的布置非常古典,到處都是純金和純銀的裝飾,盆景裏的假山竟然是翡翠做的。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被建立起來的,滕錯知道,塵先生擁有這個寨子已經很久了。
二層的陽臺上搭着竹棚,被布置得像是冥想室,三個人都坐在蒲團上,占了小茶幾的兩邊。風過時細小的雨滴從外面飄進來,逐漸濡濕了人,塵先生看起來很享受。
他要複盤逾方市發生的一切,藍蝶對于每個問題都回答得非常誠實。塵先生已經過了問責的階段,但他仍然感覺自己被人架空了。
“彼得·肖,”塵先生把茶杯放在掌心,在漫不經心間透出了不善,說,“他是這次的罪魁禍首。”
本質來講,這話不錯。彼得和花園的第二次交易太早了,而個中原因是因為彼得選擇了人體運毒。這種運輸方式是等不起的,如果毒品被排出體外或者在體內破裂,這批貨就再難出手了,所以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在極其有把握的情況下,體內運輸的人員是不會被派出來的。
塵先生倒茶,在白煙袅聘間說:“愚蠢。”
他稍頓,然後問:“侯韋康叛變了?”
“是的。”藍蝶思考着點了點頭,“從我們抵達他的工廠,到警察追過來,期間不到二十四小時。工廠裏是有電的,我們晚上分開住,他有足夠的時間聯系警察。”
“你覺得,”塵先生問,“他是什麽時候背叛我們的?”
“也許在我們開始向邊境逃跑後,”藍蝶回答,“也許更早。他獨自負責那個工廠,說不定早就變成了警察的線人。”
塵先生看向滕錯,問:“他試圖把事情栽到你頭上?”
滕錯口中的糖塊碰着牙齒,響了一聲,他點了點頭。
塵先生問:“為什麽?”
“他知道我是研究人員,大概不想讓我成功出境。”滕錯半眯着眼,“也可能是因為他不敢栽贓別人。”
塵先生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看起來被說服了。雨點浸了茶香,輕輕地落在滕錯的手背上。
塵先生喝完了茶,說:“可惜。”
他冷笑,“可惜侯韋康已經死了,否則我會親手解決他。”
他發洩過了,現在各方神佛都聚集在忠良寨,大家都要有新的定位。塵先生沖樓下招了招手,過了幾分鐘,就有兩個人從樓梯上來了。
滕錯側臉看了一眼,臉色變了。
他沒有擡頭,就是眼珠向上揚,挑起的眼角也藏着犀利。那人看到滕錯之後也愣住了,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兇狠,本能地張開嘴,但最後沒說什麽。
他向塵先生打招呼,然後忍不住看向滕錯。他穿着黃綠色的作戰服,右手從袖口裏垂出來,黑色冰冷,是一只機械手。
時空仿佛也扭曲起來,寂靜的對峙只有幾秒,但感覺沉重又冗長。滕錯眯起眼,咬着字說:“于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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