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僵局

十年前在海島上的事頃刻重現在腦海,于行的那只機械手握成了拳,精密的儀器在運動的時候發出嗡聲,像極了威脅。

薄荷糖在嘴裏化成了一小點,滕錯動了動舌尖,把糖咽了下去。他垂眼看着于行的手,嘴裏還含着餘留的薄荷味,說:“呦。”

于行長大了,高壯間的猥瑣氣質愈發濃重,但那裏面如今還夾了十足的兇狠。他用一種混雜着仇恨和渴望的眼神盯着滕錯,但到底沒敢在塵先生過多地露出什麽,這些年他也變得懂了規矩,只又看了幾秒就挪開了眼。

塵先生說:“我想我就不用再介紹了,你們三個是認識的。都還記得吧?”

藍蝶也認出了人,擡起頭和于行對了下眼神,就挪開了眼。

“嗯,”滕錯惡劣地拖長了聲音,“當然記得。”

于行也說:“記得。”

他們都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厮打在一起,但不是現在。于行的機械手似乎在重訴當年發生的事,滕錯盯着看,覺得很痛快。

塵先生看向藍蝶,說:“雖然到了寨子裏,生意上的事我還交給你,你的人脈不至于都死絕,我們的重要賣點還在國內。于行負責忠良寨的保衛工作,你要動武器要用人,都要和他協商。”

藍蝶點點頭,說:“明白。”

于行最後和滕錯對視了一眼,然後退到一邊,一直站在他身後的中年男人走到陽臺邊上。這人瘦而高,除了極度凹陷的兩頰以外,臉長得毫無特色。也許是因為過于平凡,他随便站在哪兒,就能奇異地和背景融為一體。

“這是老龐,”塵先生看向藍蝶和滕錯,說,“花園掙的錢,最終都要在他手裏過一遍。按輩份,你們得叫聲叔。”

那就是負責洗錢的,能和財務沾邊兒,還能獲得出寨和獨自行動的權力,這個人某種程度上才是塵先生真正的心腹。滕錯端詳了這個龐叔一會兒,沒給什麽表示。

現在的局勢已經明了,其實塵先生已經降了藍蝶的職。以前在逾方市,行動和生意都是藍蝶一個人管的,但在忠良寨,她被分了一半權力出去給于行。不過藍蝶并不會有異議,她要戴罪立功。

在場的都是花園的重要人物,藍蝶、于行和龐叔之間的相互制衡,就是能獲得塵先生信任的分權鼎立。

“至于小錯,”塵先生回身,對滕錯露出了微笑,說,“你專心研究,直接向我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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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既是一種特權,也是對自由的剝奪。滕錯神色如常,點了點頭。

***

雨水接連下了幾天,滕錯從換藥的醫務室出來,很意外地發現天空已經放晴。

醫務室的院子裏空曠,鋪着大塊不規則的石板,還呈現出被雨水浸過後的深色,縫隙處長着淺青的藓草。

滕錯走出屋檐,狠狠壓在頭頂的厚重的雲還沒有完全散開,霧氣飄在深山林木的樹冠周圍,潮濕的空氣帶着晚秋的寒冷。滕錯把手伸進口袋,最終沒去摸煙盒,拿了顆糖出來。

自從他在忠良寨安頓下來,已經兩個星期過去了。他的生活就是實驗、失敗,再不斷重來,幾乎不會和任何人有長的對話,就連于行,也只是在擦肩而過時交換一個怨毒的眼神。

當然,滕錯也沒有渠道和警方溝通任何信息,這意味着他已經遇到了僵局。

他很确定他的追蹤器已經掉了線,這裏太偏了,信號根本進不來。而且這裏的人都沒有手機,哪怕是藍蝶做生意需要聯系外界,用的也是經過塵先生批準的衛星電話。經過逾方市的事件後,塵先生尤其謹慎,電力都用在電燈、空調和實驗室這三樣上,他不看電視,就連時事新聞也都是通過報紙獲得的。

這裏是半山腰,順着細長的砂石路往上去,過了實驗室,就是塵先生所在的二層小樓。那裏被層層把守,于行的安保信條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七個字。

有車進過院外的山路,後座的窗子半開,滕錯看到了藍蝶,她正準備蒙上眼睛。

他叼着糖,吹了聲口哨。

藍蝶已經看見了他,讓司機停了車,把車窗按下去,和滕錯打招呼。

“酷姐,”滕錯說,“要下山?”

藍蝶點點頭,問:“又要買糖?”

“你懂我。”滕錯把糖從嘴裏拿出來,傾身撐着手臂在窗口。

藍蝶今天估計要去押貨,穿着緊身的黑色作戰服。不過滕錯才不管她去幹嘛,說:“記着多買點水果和牛奶味兒的,不要薄荷糖。”

“......行吧,”這人挑剔得讓人生氣,藍蝶眯起眼,最終還是揮了揮手,說,“我記住了。”

滕錯沖她笑了笑,開心地說:“謝啦!”

藍蝶一向懶得理他,關上車窗,三輛吉普車很快開出了滕錯的視線。滕錯手搭涼棚目送了一下,轉動着脖頸,看了一圈。

四周一如既往,除了藍天和深山以外什麽也看不見,飄帶一樣的雲霧遮着一些高山的巅頂,山腳下有炊煙,那是花園的普通人員吃飯的地方。如果是步行,光是下這座山就要小半天。

沒有汽車和準确的導航,沒有人可以從這裏出去。

而如今可以從這裏光明正大地出去的人只有藍蝶和那個龐叔,都是為了花園的生意。但龐叔比藍蝶更受信任,滕錯已經觀察到,他出入忠良寨都不用被搜身,也不用在車上蒙眼。

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

非常得塵先生的信任,平時在寨子裏也見首不見尾。除了偶爾下山,滕錯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滕錯找到了塵先生的基地,但他現在也失去了主動性,除了等待別無選擇,而且這只是美名其曰,說白了就是什麽也做不了。舌尖被微酸的葡萄味幾次得有點發疼,他需要理清思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回到實驗室,先站在院子裏嚼碎了嘴裏的糖。

實驗室在靠近山頂的位置,是從一處山洞改建而來的,一層的建築,從外面看有點扭曲,可裏面設備齊全。裏面有不下三十名科學家,都是被花園雇來的,負責研發□□的結晶技術和針對海洛因的提純。

滕錯在最裏面有單獨的房間,他要研究的東西和別人都不一樣。

一次接一次的實驗就是滕錯現在生活的全部,盡管它們的結果都以失敗告終。他摘下護目鏡,擡腳蹬在桌沿,讓轉椅滑了出去。

他以一種很随意的姿勢翹起腿,手肘撐在膝蓋上面,用掌心托住了下巴。他盯着玻璃箱裏的花簇,被血一樣的顏色染紅了眼。

綠梗筆直而挺拔,穩穩地從泥土中豎立出來,上面帶着絨毛似的細刺。滕錯打開迷你溫室,從裏面撷了一枝出來。

罂粟,養殖,進化,升級。這才是他的領域。

海洛因是毒品裏的老大,是黃枇的升級版,黃枇是由液化後的鴉片來的,也就是純度極高的嗎啡,而嗎啡的制作原料是罂粟。

沒錯,塵先生要從根本上升級毒品,他像是被從花朵到粉末的過程煩到了,決心要擁有的不止是被提高了濃度的海洛因,而是新品種的罂粟。他的确上了年紀,但變種罂粟像是他的執念,他的野心和執拗令人驚懼。

滕錯雪白的指尖點到了球形的雌蕊,撥動了一下。

塵先生送滕錯到達的是上游裏的上游,是整個毒品市場的開端。滕錯在日複一日的實驗失敗裏拖延着時間,他不能動真格的,一旦真正開始這個研究,他就會成為真正雙手染血的魔。但他不知道塵先生能忍多久,也不知道塵先生對他真正的态度。

滕錯垂眼凝神,撫摸着紅得發紫的花瓣。

他覺得自己很分裂。

一方面,他清晰地明白自己的職責。

這座山的另一面就有花園的制毒廠,但出貨量絕不足以應對花園對外的銷售,為了挽回損失,藍蝶最近每次談成的生意都是幾十甚至上百公斤的量,這說明花園有大量庫存。所以潛伏工作的目的不是刺殺,也不是把整座山點着或者炸掉,而是徹底摧毀花園在不法世界裏的勢力。

然而另一方面——

滕錯手指下滑,被罂粟莖上的小刺弄破了指腹。

他在追尋一個真相。一個有關他自己的真相。

他是被塵先生領會花園的孤兒,主動聯系警方成為線人,這和被派來卧底的警察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執着地不肯被罪惡同化,他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他是誰,當年發生了什麽,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這些都是令他輾轉反側的問題。

他在塵先生那裏的位置從來都和藍蝶他們不一樣,塵先生甚至對他表現出了縱容,給他的自由無可比拟,這是滕錯從十七歲登上那個海島就意識到了的事實。他曾以為那是源于他研究人員的身份,然而這個理論早就被推翻了,盡管他還不知道是為什麽。

塵先生并沒有在那個雨夜裏救下他,他只是在不自知的混沌中成為了木偶,從陳芳一收養他開始,塵先生就一直是提線人。

滕錯的父親和姑姑都吸毒,南宏祖甚至以販養吸,這些從前被滕錯理解為巧合的都變得尤為重要。

滕錯稍微用力,血珠湧了出來。他把指尖含進嘴裏,嘗到了自己的鮮血。

半個月前,他在槍林彈雨中舔到了蕭過的唇間血。現在他和自己的進行對比,覺得一樣又不一樣。

他曾以為一切都是命,但他現在明白了運的恐懼。人究竟可以左右多少,他不是偶然加入戰局,而是他從出生開始,就已經注定加入這盤黑暗裏的棋局。這仿佛是一詛咒,帶着太多的未解之謎,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身邊人一個個離開,他就是罪魁禍首。

比如滕勇安。

滕錯生命中光曾随着這名緝毒警的死亡剎然熄滅,而那也是塵先生的手筆,為的是讓滕錯進入孤兒院。滕錯在極度的痛苦中翕動着嘴唇,含着血說:“是我害死了他。”

堅硬的莖被猛地折斷,滕錯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崩潰了。外面的人聽見聲響後試探着推門進來,結果看見他瘋了一樣用腦袋撞牆。

花瓣被碾碎在指尖,混了血,在滕錯擡手捂住臉的時候沾上他的面頰。

***

黃昏時滕錯已經冷靜了下來,和塵先生并肩坐在小樓二層的陽臺上。他坐在很邊沿的位置,上身趴在竹欄上,兩條腿垂下去,不停地晃啊晃。

塵先生盤腿坐着,用一種長者擔憂後輩的語氣說:“怎麽會弄成這樣呢。”

滕錯轉動着慘白無色的臉,額角上貼着紗布。他說:“我一直都有病。”

他說話時疼得皺眉,因為舌尖破了,嘴唇也快被他自己咬爛了。情緒上的病發作起來不好控制,外面進來了的人,滕錯怕自己在昏沉發狂裏亂說話,在感覺到心跳開始瘋狂加速的時候就咬住了舌尖。

塵先生問:“這次怎麽會發病呢?”

“實驗......”滕錯回答,他雙唇蠕動,最終說:“失敗了。”

面前的欄杆上有一處自然的凹陷,像個小洞,滕錯用指甲摳着那裏,小聲罵了一句。

“小錯,”塵先生嘆了口氣,聽上去很心疼,他說,“我說過很多次,這件事急不來。你已經到了我身邊,為什麽還要着急呢?”

這個人問出的問題往往讓滕錯不好回答,他低頭用額頭抵着護欄,很低地“嗯”了一聲。

“寨子裏沒有心理醫生,”塵先生說,“我可以為你去請一個。”

“不用,”滕錯擡起頭,“吃藥就行。”

塵先生關切地問:“你需要什麽?”

“安眠藥,”滕錯說,“和拉莫三嗪。”

“好,”塵先生不假思索,“你把名字寫下來,下次藍蝶或者老龐出去的時候,我讓他們帶給你。”

滕錯本來是想趁買藥的機會出寨一趟,實在不行就铤而走險,用益嵬鎮上哪個商店的固定電話打出去。但塵先生顯然沒有讓他出去的意思,滕錯并不反駁,點了點頭。

塵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小錯。你不要着急。”

滕錯還趴着身,嗯了一聲。

“你還很年輕,以前在外面還有的玩兒,現在只能整天泡在實驗室裏。”塵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問:“後悔嗎?”

滕錯半埋着臉,問:“後悔什麽?”

“後悔為我這個老人家做事,”塵先生再次嘆聲,說,“覺不覺得是被耽誤了?”

“不為您做事,我這會兒已經成鴨了,”滕錯巧妙地回答,“出去玩兒也是別人泡我。”

他回頭,看着塵先生那張被年歲侵蝕的臉。老人穿着淺色的襯衫和西褲,就算是席地而坐也沒有失去風度,他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軍閥毒枭。

滕錯發展出精神問題的原因之一,是塵先生。

在過去的十年裏,他都認為是那個雨夜中的遇見是巧合,塵先生給了他一個選擇,讓他以做更罪惡的事為代交,擺脫成為富人玩物的命運。他被對塵先生那點微妙的感激之情折磨了這些年,以至于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正常人。

有落葉飄進陽臺,更多的在殘秋裏融入泥土。塵先生問:“聰明的孩子,你為什麽跟着我?”

“因為不甘心去當鴨,還想賺錢,”滕錯把樹葉撿起來揉碎在手中,說,“還因為是您救了我。”

“啊,”塵先生微笑着看他,再次說:“聰明的孩子。”

天邊出現了落霞,樓下的空地上有兩個人在玩鬧。他們都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穿着西裝,但行為極為放縱松弛,不斷地向對方扔着泥巴,像孩童一樣大步奔跑,笑得非常開心。仔細看的話,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他們是塵忠和塵良,同卵雙生,但智力永遠地停留在了八歲。

塵先生露出了慈祥又悲哀的深色,在霞光裏深深地注視着兩個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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