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入光

天際劃過飛鳥,風卷推着層雲,從空隙間投出光芒,讓滕錯忍不住眯起眼。蕭過從身後抱過來,胸膛貼着他的後背,厚實又暖和,滕錯舒服地向後靠,枕着蕭過的肩窩。

“小灼,”蕭過輕貼在他耳邊,說,“太陽出來了。”

東方正在面前,雲端的暗似乎是在被風吹動,但仔細看就知道那是陽光在宣示它對白日的主權。橘金的芒穿透天空,破開雲霧,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四射而出。

圓形的極盡耀眼從群山後面冉冉升起,光暈随着它的出現滾動鋪灑,由線成面,那是已經發了芽正在瘋長蔓延的光明種籽,一望無際的大地還有上面的所有生靈都被罩在這樣燦爛的亮光裏,包括蕭過和滕錯。

滕錯忍不住向後,整個人都縮向蕭過的懷抱。他還是不習慣這樣的明亮,因為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色,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從沒有過的待遇,于是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

然而蕭過一動不動,用胸膛攔着人,不讓滕錯挪動分毫。

這個人是滕錯的防線,他站在這裏,滕錯就不會陷入黑暗,就算是自願的也不行。人間被光填滿,他要讓滕錯留在這裏。

滕錯在這樣的光裏輕顫,感覺到蕭過收緊了摟在他腰間的手臂。

他忍不住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沽藍就已經開始浸染天空。南方的冬雁在山峰與雲朵相連的地方留下漆色的剪影,太陽散出的金芒如同佛光,末端那一點點的白也很刺目。滕錯找到蕭過的手,滑進去讓蕭過握住了。

粗糙的指腹摩挲在滕錯手背,他以為蕭過要說什麽,然後身後的人只是低下頭,很輕地用鼻尖撥動了一下他盤上去的頭發。

然後蕭過順着蹭過來,吻到了他的臉頰,火熱的唇順着他側臉的輪廓走了一遍。細碎的吻落下來,呵出的熱氣撲打在耳邊,滕錯不退反迎,稍微偏頭,側頸也接着了光,拉出蒼白的線,身上的其他地方也要被陽光曬暖了。

心裏有什麽地方在輕微的酸痛裏溢出感動,滕錯還捏着糖,想要轉身。

然而蕭過牢牢地箍住了他。

“別動,”蕭過說,“小灼,就站在這裏。”

滕錯就沒有再動了。

蕭過從側後方深深地注視着滕錯,看這人無意露出的渾然天成的魅,還有那底下藏着的膽怯和心傷。他上次和陳崎好好地聊過,知道了一些事,滕錯說過什麽話,他每一個字都記着。

他的聲音依舊那麽沉緩,像是在和滕錯低聲密語,也像是在循循教誘。

他對滕錯說:“我站在光裏,你不用追。”

陽和風裹融在一起,成為從滕錯睫間洩下的星點,還有他眼中的烈焰。他驀然擡眼看向遠方,在深重的呼吸間輕微地戰栗,說:“蕭過。”

然後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小灼,我來了。”蕭過說,“挨着我,不要動。”

碎發适時地飛起來,擋住滕錯紅了的眼。但蕭過能從側邊看到他也紅了的鼻尖,于是吻了他的眼角,把那裏的一點點濕潤都帶走了。

晨晖已經完全地罩下來,蕭過說:“我們一起。”

他帶着滕錯帶着站在光裏,懷裏的人像是懸崖邊即将初次展翅的鳥兒,又像是在長久尋找後終于歸穴的小獸。滕錯是如此震驚而且小心翼翼,來自過去的陰暗是飄散的煙,只要火石在這裏,烈火就不會滅。

滕錯向着蕭過的方向轉臉,努力擡起下巴,兩個人深深地親吻,在唇齒間含住了陽。

***

陽光完全地覆灑在大地上,風帶着冬日寒息,掠過山間葳蕤的綠和黃。天地間的枝桠都簌簌作響,陳舊的房屋見慣了世事倥偬,只有門前的鐘發出了一點聲響。

完全放亮了的晴天讓山頂的寺廟顯出真身,烏黑的柚木組成臺階,通向主殿。蕭過帶着滕錯走過去,這裏已經荒廢,經年腐朽的木頭散着濕冷的氣息,有的梁柱都已經斷裂,雕刻着繁複花紋的殿頂坍塌一角,橫錯的亂墟上蛛網遍布。

階下的鐘銅鐵殘破,被風推着響動。滕錯擡頭,端詳着面前破敗的佛像。

在毒品肆虐之前,益嵬也曾有過幹淨的日子。來跑翡翠、木材以及茶葉的各國商人們在鎮子上落腳休息,不管求的是平安還是錢財,都要到這裏來。但如今光景不在,佛雕獨立危樓,腰間系着無數紅色短綢,那是來自世人的祈願。這是此地的唯一鮮豔,算是曾經榮輝的證據,在風力晃飄,像是碎瓣疊浪。

佛身已經出現裂紋,但那雙如水深靜的雙眼不受侵蛀。他看過無數信徒和閑人争先爬越山脊來祈福祭拜,也在繁榮之後看到了罂粟遍野,魔怪逐漸占據人心,人們的信仰從神佛變成了白粉。

但這些都無法令佛尊動容,他凝視着俗世,又留得居高臨下的距離。想要救贖的,他給,轉身離去的,他許。

蕭過在佛前也沒有放開滕錯的手,他帶着滕錯走近,到與佛像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伸手撥動着那些祈願符,挑出其中一個,給滕錯看。

“我原先就聽說過益嵬,我爸媽之前跑公盤的時候來過。”他說。

他沒把紅綢解下來,滕錯要湊近了看上面的字。多少年過去了,幹涸的墨跡早就散在了境外特區的風裏,還剩下的一些已經讀不連貫,滕錯仔細辨認,看出了落款的名字。

他看向蕭過,說:“你爸媽的。”

“嗯。”蕭過捏着符角的手力道不重,他松開指,紅綢蕩了幾下,和其餘的一起飄在風中。

滕錯問:“不留着嗎?”

蕭過收回手,搖了搖頭,說:“就是覺得很奇妙......緣分。”

除了最簡單的事實陳述,蕭過沒有再在滕錯面前提起過他的父母,因為他仍然覺得那是兩個人之間隐藏着的忌諱。但滕錯其實很久之前就不在乎了,當時他從蕭家出來,失魂落魄是因為信了楊璇的話。

他拎了那張紅綢,又看了看,一邊輕聲問:“靈嗎?”

蕭過沒回答,伸手捏了捏他後頸。

兩個人身上都沒帶寫字的東西,滕錯松開蕭過的手,在佛像前祈願。他合眼時魅色少了一半,蒼白和孱弱多了一些,長發盤上去,露出天鵝般的頸項,微微低頭時像是真正的信徒。蕭過和他一起,兩個人誰也沒出聲,把對方的名字在心裏念了又念。

希望他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這天晴空如洗,遠處的山巒腰間飄雲,山林綿茂無盡。蕭過和滕錯并肩坐在荒廢寺廟前的臺階上,鐘聲清脆,風不至于凍人,蕭過的外套罩着兩個人。

滕錯的糖吃忘了,他最後舔了舔嘴唇,好像有點失落。

“真的好久。”他靠着蕭過,說。

蕭過知道他在說什麽,摸了摸他的臉,說:“快了。”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又囑咐說:“記住,不要沖動。”

“好煩,”滕錯小聲抱怨,“要不是他有存貨,我直接炸了整座山。”

蕭過知道這不是真的,但他沒有笑,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只是拉着滕錯的手,看着滕錯有點煩躁地扯下皮筋。

長發散下來,這人看起來又成了沒心沒肺的妖。滕錯把皮筋套在手腕上,繃着再松開那樣玩兒。

“其實我原來不着急的,”滕錯枕着蕭過的肩,說,“但我現在改主意了,我想早點和你回去過日子。”

蕭過臉紅了,好在滕錯沒看他。他握緊了滕錯,很低地“嗯”了一聲。

滕錯縮在他懷裏,悶聲問:“沒啦?”

“不是......”說不出好聽話的人有點慌,說:“我也想。”

滕錯問:“想什麽?”

“想......”蕭過嘴巴張了幾次,說:“想和你過日子。”

滕錯哧哧地笑了幾聲,揚起下巴親了親。剛才棒棒糖的葡萄味還在,加上話題不怎麽雀躍,兩個人都分不清酸和甜哪個多一點。

然後滕錯摸了把蕭過的臉,在指上發燙的溫度裏笑得更甚。

“我記得你小時候也不是這個樣子,”他碰了碰蕭過的嘴唇,說,“這幾天在床上也不是這樣。”

這幾天的确很放肆的蕭哥不好意思,他總是悶不吭聲,其實每次心潮都很澎湃。他十年前也的确不是這樣,但這些年都是揣着心事的活法兒,情感生活的缺失讓沉默寡言變成個性而非選擇。其實滕錯也是一樣的,那張皮連着骨,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散發勾人的媚。

蕭過給滕錯擋着風,又給剝了顆糖。他在臺階邊曲着撐起長腿,滕錯心領神會,跨着坐了上去。

他們還有正事兒要說,偏偏選了這個姿勢。這樣蕭過可以仰着頭看滕錯,手臂橫在滕錯後腰那裏,整個擒住這個人,他喜歡這樣的滿是滿載。

“你之前說,”蕭過托着他臀部,調整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問,“塵先生帶你走,不是偶然?”

不愧是幹刑警的,滕錯兩天前的一句話,他還分毫不差地記着。這人就是一絲不茍的性格,只不過眼下兩個人要說的太多,得一樣一樣來。

滕錯點頭,說:“彼得·肖那三十多公斤貨的買主是陳芳一,我的養母陳芳一。”

這件事在抓捕的時候蕭過就知道了,但他一直沒找到機會提審。

“陳芳一從一開始就是花園的人,”滕錯摟在蕭過後頸的手驀然收緊了,他說,“她在花園裏負責逾方市人口販賣,收養我就是接到了塵先生的命令,後來賣我也是。”

蕭過皺眉,他預感到了什麽,也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滕錯的緊繃,咬肌都變了形。滕錯胸前起伏了幾下,說:“塵先生殺了滕勇安。”

這是盤令人絕望的棋,蕭過緊緊地按在滕錯的後心,可腿上的人還是紅了眼。悲憤逼得滕錯彰顯出想要複仇的兇狠,他的眼驀然發出勾魂攝魄的光芒,眼眶間的血色非常濃重,正在浸潤進他的眼白。

“塵先生殺了滕叔叔,為了把我送進孤兒院。”滕錯暗啞地說,“當然,滕叔叔緝毒警的身份讓這件事順理成章地擁有毒販報複的可能,但這都是塵先生的算計。”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猛地埋了頭在蕭過胸口。蕭過撈住他後腰,輕輕地拍着他的背。

“蕭過,”滕錯尖銳地說,“滕勇安的死是因為我。”

這句話沉重得讓蕭過跟着震痛,懷裏的滕錯顫抖不斷。蕭過忽然感到了一點兒恐慌,他貼着滕錯的耳邊,說:“小灼。”

“小灼,”他不斷地叫滕錯,“看着我。”

滕錯擡頭時眼還是亮的,沒有失控,這讓蕭過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他撫在人背後的手沒停,揚起臉和滕錯抵住了額頭。

滕錯閉了閉眼,他被蕭過盯住,就有了繼續清醒下去的能力。他說:“可是後來塵先生讓陳芳一賣了我,買主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顧客。如果我當時沒有傷了人逃走,我是遇不到塵先生的。”

他巧妙地跳過了當時的很多細節,但蕭過猜也猜到。陳芳一做皮肉生意,她要賣人,賣的還是滕錯,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然而滕錯仿佛滿不在乎,他捧住了蕭過的臉,說:“沒關系的,蕭哥。我拿了把刀,捅穿了那個人的臉。”他似笑非笑,“他們算什麽東西......除了你,誰也別想碰我。”

他用一種眷戀的眼光看着蕭過,兩個人都抱緊了對方,仿佛這樣就可以一點一點地彌補曾經的遺憾和傷痛。蕭過笨拙地撫摸着他,想讓滕錯忘記,想成為滕錯的依靠。

“但我仍然沒有想通的一點是,”滕錯摸了摸蕭過的臉,小聲說,“為什麽是我。”

命運揮筆寫下一個又一個悲劇,全部圍繞着滕錯,讓他無奈又無助地問出這個問題。蕭過把心痛都化成動力,他們都要冷靜,這是他能嵬滕錯做的事。

他快速在腦子裏捋順思路,追溯塵先生有可能關注滕錯的原因。他說了個名字,說:“也許他本身就和花園有關。”

南宏祖是毒販,是最靠近花園的人。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測,但不能解釋塵先生中間繞的圈子。

“塵先生非常多疑,也許是因為他的發家就源于內戰。”滕錯思索着說,“所以能讓他留在身邊培養或者做事的人,多數是像藍蝶這種從小受訓的孤兒,這是塵先生保自己平安的手段。他只相信他自己。就是這一點,導致花園裏沒有他真正交付權力的人,權力過于集中的後果就是人才斷代。”

嘴裏的硬糖還剩一點點,滕錯抵了抵舌,繼續說:“但我就像是一個例外,外來戶,散養的那種。”

花園養着研究技術和毒品的人,滕錯上的那九年學其實是可以避免的。沒什麽人能被塵先生那樣放出去,藍蝶在受訓後又跟在塵先生身邊五年,才開始獨當一面地負責生意。

“也不完全是外來戶,”蕭過說,“陳芳一既然是花園的人,那麽從你十一歲開始,一切的成長就已經在塵先生的監視之下。他等了這麽多年,最終見面前,他要你從那個地方逃出來再見到他,就像是......”

滕錯接過他的話,說:“一場測試。”

有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開始游走,散開在滕錯的皮膚上。他閉了閉眼,可是那感覺揮之不去,他仍然在迷霧中掙紮。

“為什麽是我。”他再次問。

是什麽讓滕錯如此特殊。

南宏祖不過是末端的銷售,從花園拿貨,但具體有沒有加入花園誰也不知道。這樣一個不重要的人,他的兒子為什麽可以得到塵先生如此緊密的關注和培養。

滕錯甚至不确定塵先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他的存在的。

蕭過的手勒緊了滕錯的腰,嘴唇相蹭,兩個人都像是迷惘的獸,恢複成最原始的狀态,因為任何理性和分析都沒有用。他們靠着直覺前行,憑嗅覺收集線索,前方是平坦路還是萬裏淵,誰也不知道。

“這件事有沒有可能,”蕭過對滕錯說,“和你的母親有關。”

他看着滕錯,又補充:“你真正的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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