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乍遇故人

去景雲庵這天,我只帶了年齡大些的青黛和蘇葉,蒼術和玉竹都在家跟着那即将離去的四個習學如何做事。

景雲庵原是修在僻靜處,我被青黛和蘇葉扶下轎時就有住持前來迎接,顯然是爹媽事先遣人來打過招呼的。與她們略略敘了幾句我便被引進我這兩日要住的廂房,小厮們則留在庵外,不拘找哪個客棧住下安頓。

這景雲庵庵如其名,最好看的就是雲景。半山腰上的庵房猶如是修在雲間一般的缥缈。到廂房後,蘇葉便将我的行李安放妥當,青黛已拿了銀錢等物單去打點管我們吃喝住的小禿瓢子。

我待蘇葉将我坐卧起行的物件兒安排好,将筆墨紙硯經書等一一擺放妥當後便叫她研墨,将支小狼毫蘸了墨用簪花小楷抄了會兒便到用膳之時。

用完膳後我略略歇了歇就叫住正在鋪床的蘇葉和青黛說:“今天下午我須得出去一回,你們就在庵中看着,莫叫她們翻咱們的行李。”

蘇葉看着我猶疑道:“小姐可是要一個人出去?若是遇到些居心不良的人不是耍處。”

其實我特想說我就是那居心不良的人,然到口中卻是一轉:“我只是去白雲庵的後山走一遭,這邊兒既無強梁盜賊,便是遇到個把生人躲一躲也就是了。”

青黛果斷搖頭:“此行斷然不可,小姐一個人出去實為不妥,殊不知許多女子只呆在家中便有被拐走的,倘或遇個不測,小姐一人也難以支應。不如我跟着小姐去,小姐要做什麽事我只回避着就是了。”

我聽見此言,雖知她們是怕我有個什麽閃失回去不好交代,心中卻仍舊動了一動,其中的關切之意亦讓我做出讓步:“也好,青黛就和我同去,蘇葉在房中看着罷。萬不可叫別人碰着我的東西。”

蘇葉含笑應道:“知道小姐愛潔,不敢有失,只放心去罷。”

到得白雲庵的後山後,我終究看到了自己個兒的墳墓,孤零零的立着一塊兒石碑,上書“愛妻林氏剪秋之墓”,瞧着不像是柳寄生的手筆。那刀削斧刻的字淩厲中又帶着股子灑脫曠達。再細看時,又有一行小字在下面,是“蘇州西陵鶴立。”我一頭的霧水,這西陵鶴又是誰?我連名姓都不知的人,怎就成了他的妻子?

“你在這裏做什麽!”一聲清斥簡短有力,我暗暗地贊了贊才反應過來,這人又是誰?我轉頭一看,直道是蒼天戲人,這不是被我設局欲騙錢財時看不過意告知其真相将之放走的人麽?怎地如今還在這蘇州府?

說到這事兒,還是要提到柳寄生這個人。當初我和他走後先是去了京都,将錢花用後過不下去就一路輾轉到了蘇州府。途中我們沒盤纏,每到一處柳寄生都會在那市井最熱鬧的一處典一處房,或是叫我充作因一個丈夫外出經商自己獨居在家的夫人,或是充作閨中懷春的少女,站在窗邊向外看,而後便有那貪慕美色的書生或者客商想勾搭我,這時他們就會找到一個婆子與他們說和,前來我處欲和我共赴巫山弄一回雲雨。到第二天早上,柳寄生帶着幾個彪形大漢裝作我的丈夫回來發現“j□j”,甩我一巴掌後就要将“奸夫”送官。書生若是被這事兒壞了名聲功名有礙,客商見官怕被擠得家私全無,是以他們皆要私了,任柳寄生得了一注不菲的錢財,分些與幫忙的彪形大漢和那說和的婆子後盡悉交與我打點花用。

初時我不肯,只說這樣刻薄人的事我不愛做,柳寄生就将窩心腳和耳刮子賞我,見我只是哭着不依就說:“那起子人若是心無邪念自然不會上當,上當之人都是些在風月場中耍慣了的,又愛引誘良家女子,合該得個教訓的。我們此舉非但能解了眼下困境,還能教訓他們,讓他們不去禍害良家子,還能給世人警醒,實乃一舉三得的事。”

見我仍舊不依他便道:“也罷,若是你不肯行此事,只怕再過幾日這世上就沒有你我了,到時即便是黃土垅中收白骨,也沒奈何了。”

我道:“咱們不若做些正經營生?我亦已學會紡紗織布,以此來賺些錢糊口粗茶淡飯也盡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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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寄生蹙眉:“怎可如此勞累你?且我一介書生若不走科舉應試的路毫無用處,将來趕考打點花用還是大頭,咱們現在就拿三五兩銀子還能花用日?”

我低了頭,心中愧疚:“都怪我之前不知道銀錢難掙,将銀子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

柳寄生皺眉嘆道:“也是我沒用,我何嘗想讓自己的妻子做這事?只是......是我沒用,養不了家。”而後他又拉着我的手,“将來我一定給你掙個封诰夫人,讓你坐八臺大轎,風風光光地回松江去見岳父岳母,好叫他們知道咱們都過得極好。若是他們知道你和我出來後過的是貧民般的生活,衣不暖體,食不果腹,不知道要怎麽心疼呢。”

我聽他這般說,心中亦有松動,想到父母親若知我如今過的這樣日子會心疼不說,柳寄生亦難以求得他所想,便聽了他的。卻沒想到,若是我的父母親知曉他們苦心教出的女兒白念了十幾年書,做了那些坑害人的勾當,又是怎樣的形容。所謂少不更事怕就是如此。

而眼前這個人,便是那被我坑害的人之一。當初我制了迷藥,只将那些欲和我......的那些人迷暈,叫柳寄生第二日早上“捉奸”,得了幾次手後,我們便到了柳寄生的原籍蘇州府的一個小縣,我将錢與他做了幾身兒好衣裳,買了幾部書,又把些與他打點了考官,才進了學。我見這般用下去遲早坐吃山空,又買了紡織機,織布賺錢做日常的花用。

因要鄉試,沒有銀錢是斷然不成事的,柳寄生便又要我重操舊業。于是我便将一身兒舊年的好衣賞穿上,借了隔壁大姐的胭脂水粉裝扮起來,仍在鬧市中典了一處房屋住下,站在窗邊,看着行人或趕路,或停下買些吃食、香料、折扇、荷包之類的物件兒。其中一個男子身着一身白色鑲邊繡祥雲的直裰,戴着四方平定巾,手持折扇,劍眉飛揚,于那鬧市中喝酒,其灑脫曠達讓我暗贊:“好個人物。”

他轉頭時亦看見我,我展顏一笑,他便将酒杯舉了舉,一幹而盡。

再次見到他時,是在夜晚,他就在我所典的房屋對面租了間房住下,晚上把對着我這邊兒的窗戶打開,将他随身的簫把來吹。我聽見簫音中鄉音惆悵,不由得想到了遠在松江府的父母。自我不孝離家也不知他們怎麽樣了。越是深想便便越覺自己不該,只恨時光不能倒流,不曾好生侍奉雙親。于是我也取了琴,跟上那簫音,奏出綿綿思鄉曲。

月色清冷冷地照下,無一人的街道像是攏了月白色的高華一般,也變得神秘美麗。就像我的窗子的對面那瞑目吹簫的少年,乍起的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袂,婉轉的簫音似形成了氣暈一般将他籠罩。

罷琴時我含笑而對,而後關上了窗戶。

像以往的那些人一樣,他也通過一個婆子來傳遞消息,最後上了我這臨時典來的房子,和我相對而坐。我吩咐侍女治酒和他相談,他卻并不像其他的臭男人一般只想着男女之間的事兒,而是頗為有禮。

我說:“往次見公子時,我便心中有意。若是公子願意,奴願自薦枕席。”這廂侍女哪兒已然備好下了藥兒的茶把他,只要他應下,明早柳寄生就可領着人來“捉奸”,這樁生意也算是了了。

然這次确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公子笑了笑,說:“我雖傾慕小姐,然斷然不可悔小姐名節。今日小生唐突,圖得見小姐一面,已是不合禮數至極,若再有別念,和那些登徒子又有何異?”

最讓我眼圈兒紅了一紅的話還在後邊兒,他說:“朋友易得,知己難遇。往次和小姐琴簫合奏,甚是相契,我便思量着要和小姐徹夜暢談,這才不拘禮數前來。若是小姐果真有意于小生,亦是小生之幸,改日必定攜禮請媒人來提親。”

我見他眼眉間皆是如我初見柳寄生時那般的情意,又說得鄭重,行事坦蕩磊落,暗暗自慚形穢了一番,深覺不配和他知己相稱,更不願他被我騙到吃虧,就把明白話說将他聽:“不怕說與你曉得,我原是別人的渾家,因無錢花用才做了這個騙人的勾當。每次只消将人迷暈,第二日我丈夫就回帶人來訛詐錢財,公子是好人,我不欲相騙,還是快走要緊。”

此公子聞言大怔,并不知曉原來坐在他對面和他舞文弄墨談詩弄琴的光鮮女子我居然就是一個騙子。還是一個嫁了人的騙子。我只當他要發怒時,他将身上的一個玉玲珑解下将來把我嘆道:“不管你是誰,我看到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做過或者要做什麽事。此生無緣,此物送把小姐,只做個念想罷。”而後他竟從窗戶一躍而下,一人一簫走入對門的房裏。

那枚玉玲珑是冷玉所制,拿在手裏有中透骨的涼意,夏天配在身邊甚是涼爽,我原是擱在枕頭下,後來不知怎的再也沒找着。

眼下提着一壺酒前來我墳前并冷臉斥責我的男子就是那贈我玉玲珑的書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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