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癡情書生
且說我轉頭,見是他時略略驚了一驚,青黛已然嘴快地回話:“你又是哪個?見着女子反而不避嫌,倒要将些不好聽的話說把人聽。”
我聽了青黛的話,不忍辜負他的情意,也不知該怎麽應對,只得以不變應萬變。俗話曾說,人生有三大喜事,一是洞房花燭夜,二是金榜題名時,三是他鄉遇故知。這書生也算是我的故知,奈何天意弄人,他似是極不待見我。
此時此際,這人并不理會青黛淡淡譏諷:“你既已達到目的,何必再來擾秋娘清淨?你們兩個倒還真是相配,一個為了個舉j□j之位便把人原配娘子害死,一個為個‘財’字便抛棄糟糠,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快些走開,莫污了秋娘子的墳茔。”
我見有人如此維護于我,心裏頗不像意。此前我還是林剪秋之時,要看到個把個如此不計得失不計我做過什麽不計我是誰地對我好的人簡直就像是在大海裏撈根針一樣。我曾以為柳寄生就是那根針,然而這根針過了個一年半載就被鏽蝕了,成了根兒不像從前的細鐵絲。只是我自己活該,饒是知道也要跟着他。現下我重生在我這仇人息夫雅的身上,倒是又找着這麽一根針,可惜我已成了自己的仇人,是以這根針将他能刺傷人的那頭對準了我,我在他眼中也就成了一塊兒破布。而在他眼中,已經失去的我才是那幹淨高華的白絹紗。
我此時見他這一片心,倒也不好多說什麽,更不願與他交惡,是以只是叫住青黛:“勿要多說,我有些累,先去白雲庵歇歇腳吧。”說完我便向這書生微微颔首,轉身走過一段平地,又緩緩地走下那窄緩的石梯。石梯邊的叢林中有塊被劈爛的光滑木塊,倒是少見地很。
息夫雅雖是嬌小姐,腳卻也是纏得跟三寸金蓮一般,甚是不便行走,是以穿着高底鞋的我只好由青黛扶着下去。此時我才暗自嘆息,幸好青黛跟來了,不然這盤旋着的石梯可叫我怎麽處。
當我們看到灰白色的的牆和上面蓋着的青瓦時,白雲庵便出現在我們面前。走上一段有周遭大樹掩映的石階,有一個看上去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尼,手持掃帚彎腰掃着地上的灰塵或是一兩片翠綠色的落葉。
青黛前去與她交涉了一番,她便進去禀告。主事的人出來時,青黛又将一大塊兒銀子把她們,說是以後還要來做布施,點長明燈。她們慈眉善目,笑吟吟地将我們迎進去,做了些素齋出來款待我們。而後我想知道些柳寄生的事,璧如他在埋葬我時有沒有傷心黯然或者有沒有常來看我或者有沒有對着墳茔說話等,便和她們聊起了些家常,又扯到新近出的些新事體等。
我在找一個不報複柳寄生殺我之仇的理由。
然而當我真的聽到我被埋葬前後的事時,我卻寧願自己沒聽到。只因那對我情深意重的,并非是曾經和我相濡以沫約好白頭到老的柳寄生,而是別個與我相識不久的人。
“将才我從山上下來,見立着一塊兒石碑,不像是以往的,名姓又是女子,不知師傅們可知道那是哪一個?”
有一個中年的比丘尼惗了撚手上的佛珠,在小尼姑們收拾碗碟杯筷上茶之時,又叫奉茶上來。一個略略老些的尼姑雙掌合十,念了句佛,才說道:“這件事也是這施主葬在這裏,我們才得以知曉因由的。”
我含笑看着這幾個光頭尼,青黛在後面給我打扇。植了幾株樹的院子裏吹過些微風,不是甚熱。
那老尼繼續道:“這施主原叫做林剪秋,乃是一個貧苦書生的渾家。兩口兒将将才搬到蘇州府不久,那書生便有心要娶一個家中有錢的商家小姐,讓這女施主做妾,這女施主不肯,竟自己服毒死了。”我忒想冷笑,更想去問一問柳寄生,我之殒命怎麽成了服毒自殺?或者柳寄生覺着我和他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以他将我鸩殺竟也算作是我自殺?
“那書生百般愁苦千般悔恨地花盡積蓄為這女施主買了一口好棺木,請了幾個年輕人擡将來葬在這山上。說來也是這女施主可憐,那書生買了口棺木并請人擡棺後竟再無餘錢刻碑,只用了塊木頭刻了字就算了事。再後他悲傷欲絕,不願堵物傷情就再也不曾來過了。”
我心中頗不是滋味兒,這就是和我朝夕相伴過五年的人吶!這就是曾和我山盟海誓說什麽不求名利富貴不羨神仙只求一生一代一雙人白首偕老的我的丈夫吶!悲傷欲絕?傾盡所有?不願堵物傷情?這是再諷刺也沒有了。原來我的性命不過只值得一口好棺材,一塊兒木碑,一句悲傷欲絕不願睹物傷情。呵!我真不願将我以往做局陷害人的本事用在他的身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可以證明他對我用情頗深的蛛絲馬跡,現實卻告知我:你就是一個笑話!他都如此對你了,你竟然還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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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我現在已是息夫雅,并不能将自己當做已死的林剪秋,為自己說話。我壓住情緒,笑容更和緩:“那我怎麽看到的是一塊兒石碑?還有一個書生提了酒來祭她?”
“那原是另一個癡情的書生。他見這女施主連一塊兒好碑都沒有,便說是她的夫君不配為人夫,竟自去尋了塊兒石頭,使的一手好劍,花了兩天時間親手雕出塊兒石碑把女施主,又親手立好。連其夫的名諱都改成了他的名姓。那名字貧尼依稀記得,是叫做西陵鶴。後來他竟每天都來這女施主墳前做出與這女施主對坐共飲的模樣。我們曾勸他,莫在此消耗下去,他舉杯笑道,‘她生前我無緣娶她為妻,死後我卻要圓這番心願。我娘子新喪,頭七必得我日日陪伴才不致孤單無依。’”
我這才完全确定,在我的墳前所遇、曾被我放走的書生,就是這個西陵鶴——一個只和我有數面之緣一期之會的人。連一個差點吃我騙過的人,都會比他做得周全。只是,“他既是一個書生,想來是前來會試的。春闱已過去好幾月,怎地他還不曾回去?”
“這也是合該他有事。在應試前早到了幾天,吃一個美貌婦人絆住。考完後只是不去。多有人見他張羅好的绫羅綢緞,并些如意、念珠之類的物件兒,想是為長輩備禮或者販回去賺個利錢也未可知。然又有他的同窗好友說他留下也為多看一眼那絆住他的婦人,想來那婦人就是埋在後山的女施主。他将将要啓程回家時就聞說那女施主的噩耗,不忍就回,整日價提了酒坐在那墳邊,又是吹簫又是有說有笑的,看來必定是如他所說,要過了頭七才走的。”
我眼圈紅了一紅,心中酸澀欲要淚流不止。若是這裏不曾有個人在,我還可恣意哭上一哭,現下面上卻只做出如無其事的樣子。
我已經在這裏,他在那兒伴着的又是哪個?他此番行為我不知尚可,既然我已知曉,又如何能叫他在那兒如傻子般行事?然而現在這時卻不好行事,他已然将我看做個不知廉恥強奪他夫的惡毒女子,如何聽得我說話?我想了又想,才開口做出惋惜的模樣:“我見那書生一表人才,人物又生得如嵇康之流一般俊秀,成日在這墳頭也不是耍處,還需師傅們不拘哪個去點化點化,也是大功德一件。”
青黛本不曾說話,聽見我這般與禿子們商量,便有些不大理解地問我:“那個人對小姐如此無禮,小姐到還要這般與他着想?到時只怕就做了那東郭先生。”
我尚未回話,又有一禿子搖頭道:“話不是這般說。這原是你家小姐有菩薩心腸。便是我們看見那書生,也甚覺可惜。只是不曾知曉該如何點化他。”
我略略想了想,點頭。确然如此。總不能告訴他說“我就是林氏,我還沒死呢。現下魂魄已經附在我的仇人息夫雅身上”吧?
我沒奈何,但念及我和他并不相熟,想必他也不至對我有多深厚的情感,傾慕之情何其輕薄,他在此間必是如告別一個故友一般的行事。不僅是為着我們曾經的相識之情,更多的應是對我以身委于不良之人的惋惜感慨。這般想來,倒不必去勸他。若是要去幹預他,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這樁事算是弄得清楚了,我不願多留,和青黛吃了些茶和點心辭将出去,仍照原路回景雲庵。途徑我的墳地時遠遠地看見西陵鶴依舊毫不吝惜地坐在墳前瞑目吹簫,我不好做理論,就避開了來。
到景雲庵時,我的腳疼得了不得,蘇葉叫個尼姑去燒熱水将來與我泡腳,又與我揉了揉,一個法號為妙觀的尼姑便來和我說:“小姐的故人到了。問小姐何時見他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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